一.
“某名为夏洛.斯蒂芬妮的新晋作家曾凭借前两年在《乌有乡》杂志和公众号上发表的小说《一次猎狼》打响名号,并在那之后陆续发表了几篇令人津津乐道地被称为似真实又荒诞且非传统写作手法的短篇小说而进一步巩固了自己在网络作者中独特的位置,而她的粉丝也与日俱增。就在今年三月五日,她开始着手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无底洞》,并声称将在一年后的同一天以每周一个章节的速度持续在某公众平台上更新……
但一年之后,她只是留下了一个没有结尾的作品,便在网络上消失了。”
二.
我的思维由一片气态混沌渐渐凝固成了一个黑色有型物体,远看像个污点,近看像只蚂蟥,这使得它一下子又固定在了某个地方,像是某个人的身体上。我的回忆之旅停滞了,一下陷入了罕见的平静中,我总有一种预感,自己的思维似乎等待着被那么一个人用手狠狠拍回水流中或者是干脆直接被一碗盐水稀释掉,但我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时候,我没有时间概念。
我是在一个噩梦中惊醒的,那个梦似乎在我大脑中像是被故障打印机断断续续吐出来的肮脏稿纸一样模糊。我醒来之后,便不记得那个梦的内容了。陷入停滞的思维所引发的内心平静并没有给我长久的舒适感,在我醒来不久,我就产生了一种十足的厌恶情绪,这种情绪的来源并不是那股时浓时淡的消毒水味道,也不是那窗外狂飙的野风导致的树枝磨蹭声,而是来自于我旁边那张床上躺着的一个老头儿。那老头背对着我侧躺着一动不动,仅仅在发出毫无规律的呼吸声,时而猛地吸进一口气,时而无声无息,我厌恶他。出于一种凶猛动物般的领域占有欲和生存意识,我厌恶他,但又感觉他的存在也如同凶猛天敌似的,使我有一种被威胁到的感觉。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一阵疼痛从头皮上传来,那上面头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叠厚厚的纱布绷带。我根本想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更不用去想我到底是谁了。我在哪里呢?通过周围弥漫的消毒水味道还有一旁死死躺着的穿着白色病服的老头儿,还有这房间窗外停着的那辆老旧的救护车,我认为这里是一家病院。我在做什么?我看了看自己手上贴着的胶布,那下面之前肯定插过针管,再加上刚才我发现自己头上仅仅绑着的绷带还有自己那酸痛不已的腰部判断,我是在一家病院的某间病房里刚刚苏醒不久。
我真想离开这里,但我的双腿就像是一对石化的柱子,它们与我身体的上半部分强行连接,但却不从属于我,我也无法对它们成功下达行动的命令,它们就像旁边的老头儿一样死死地躺在那里。于是,我索性放弃了思考。
不久,一个声音渐渐打破了我和那个老头儿相对一深一浅呼吸声的平衡,那是一阵高跟鞋根与大理石地面相互碰撞摩擦产生出的清脆悦耳的声响,但我的内心深处却惊起了一道不安的波纹,我感到那鞋跟似乎要挑起我身体里某些尚未浮出水面的东西。于是我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等待着什么出现。
终于,那扇门的把手转动了,它闪开了一道口子,顺着那口子,一张女人的脸隐约被勾勒了出来,当门被完全推开后,我发现那是一位身着黑色针织衫,手里拎着皮包,眼上搭着一副墨镜,嘴上涂抹着口红,头发规矩地盘在脑勺的女子。她看上去并不是那个老头儿的家属,因为自从她踏进这间病房的一刻开始,她甚至连看都没看那老头儿一眼,我确信墨镜下面的双眼是始终锁定着我的。她踏着那艳红的高跟鞋走到了我病床右侧,毫不忌讳地坐在了我腿旁的病床边沿。我紧紧地盯着她那樱桃一样的双唇,似乎在等待它们由粘黏到分开。
“你终于醒了。”她把皮包放在了我的被子上,对我微微一笑。
我一时想不起这个女人的身份,出于谨慎,我并未透露出一丁点情绪暗示。
她看我没有言语回应,于是开始翻起了那个皮包,随后她从里面拿出了一瓶果汁,又从我床头旁的柜子上拿来一个崭新的纸杯并将果汁倒满,她慢悠悠地把那杯果汁递到我脸前。我一掌将它打到一旁,足足半杯的鲜红果汁撒到了两张病床中间的地面上,像是一摊血。令我惊奇的是,她并没有被我这一举动惊吓道,反而从容地把剩下的半杯果汁送到了她自己的嘴里。我依然坚定自己的立场,她不摘下那副墨镜,我是绝对不会开口的,那是我无言的反抗斗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念头,只见她放下杯子,缓缓地把双手扶在了镜架的两端,不一会儿,一双如同黑珍珠一样透亮的眸子无处可藏了。我望着任意之一的它们就像是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洞穴一般,它们让我那凝固的思维开始缓缓融化,一个名字从我脑海深处不断地向岸边漂近——陈...冬...阳?
“现在呢,认出我了吧?”她看着我,笑着问。
“我不认识你。”我说道,不过她的眼睛使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哈,你一定是脑子一时坏掉了,李杉。”
“谁是李杉?”我有些烦躁,面前这个神秘女人使我内心感到一阵说不出的不舒服,“我的名字是陈冬阳!”
“陈冬阳?”她的笑容停滞了那么一刻,但却突然控制不住似得爆发了,“哈哈哈!”
我闻到了浓烈的戏谑味道,她那笑容是如此地伪善,像是屠户把菜刀架到牲畜脖子上时的嘴角那虚伪的上扬,又像是一场事关巨额利益的失败谈判后企图先一步掏枪杀人的恶人的面部伪装动作。
“李杉,没想到你伤得这样严重。”她那笑容终于是要消逝了,“真是没有想到啊。”
“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李杉,我叫陈冬阳!”我的右手愤怒地锤向了桌子,那自以为是的女人终于被我的吼声吓了一跳,“我叫陈冬阳!”
“疯子,你个疯子!”这声音不是那女人嘴里发出的,是我右边那本先前死死地躺在床上的老头儿嘴里吼出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这才发现他脸上有很多古怪的划痕,光秃的头顶更是有道枫叶状的伤疤,这老头儿的样子在我脑海里隐约荡漾出一个模糊的阴影,但记忆依然没有给我敞开大门。
“去你妈的,老不死的玩意儿!”我转头怒骂道。
“你......”那老头儿像是被我的话气得有口气没喘上来似得,一下又晕死过去,重新躺倒在床上。
我的气头还没消散,但那女人毫不在意旁边老头的反应,她貌似从未把目光从我脸上挪开。
“我理解你的心情,非常的理解,我一直都是如此的。如果说,现在你的内心有什么不解,我都能理解,并且心平气和地面对。”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堆令我莫名其妙的话。
“看着我的脖子,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女人用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脖子问我。
我顺着她指尖看去,她那白嫩的颈部有个像是心形的胎记,但这并不足以让我获知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没想起来吗?那好,你再看看这里。”她的指尖又挪到了耳唇儿那里。
我竟然才看到那里镶嵌着一个星星形状的金色耳钉,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的巨浪里飘荡着,但我却无法抓住那东西。
我的无动于衷使她似乎有些失落,但她依然没有停止行动,这次她把袖子挽了上去,那纤细的手腕上竟然有一道灰褐色的伤疤,这伤疤仿佛像是我头上那纱布遮盖的地方似得,我的头突然一阵剧痛。
“想起来了吧?”
“你......你到底是谁?”
女人把袖子挽了回去,叹了口气,“我是陆蔓啊!”
“没听说过......”
“我是陆蔓啊!”
“我说了,我没听说过......”
“我是你的未婚妻啊!”女人打破了自己刚刚持续很久的平静。
“未婚妻?”我的内心再次尝到了一股被愚弄的味道,女人的到来除了让我想起自己是谁之外再无建树,她甚至导致我的大脑突然发生了一场矿难,“我不认识你,更没有什么未婚妻。”
“好吧,李杉。你放心,我不会生气的。”她这一句话真是莫名其妙,难道该生气的不是我吗?
“我其实多多少少料到了你会出现什么反应,你记住,你现在可以反驳我并且坚持自己的观点,你也可以一言不发像是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我。但是,请务必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先把想说的话都撂出来,然后我们再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好不好?”女人语气平缓,嗓音故意压低,竟显得有些温柔。我冷冷看着她,对于这样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无论她说出怎样的道理,我都不会轻易松懈警惕,不过我倒是真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看我一直紧咬牙关,于是便松了口气,开始陈述起来:
“首先,我是陆蔓,我也是你的未婚妻。你肯定心里在怀疑我是不是神经病,但是,我从踏进这个房间的第一秒开始,就从未说过一句谎话,验钞机会说谎,罗盘会说谎,但我不会说谎。
你或许好奇,为什么面前这个女人罗哩罗嗦地说着你听不懂的话。不要心急,让我帮你逐一理清次序,所以我必须要从你刚认识我的那一天前说起。
我在还没有遇见你的时候还不是如今的我,我那时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大学毕业生而已。我的迷茫使我常常感觉自己处在一片浓雾笼罩的废墟里,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漫游者。我的大学是北京南边一所毫无知名度的普通二本,我的专业更是枯燥无味的机械自动化,那简直可以杀了我。我每天掩藏着自己的不满,只能用写日记和杂文的方式来发泄,久而久之,我折腾废了十多个本子。虽然这十多个本子里面多半都是毫无价值的青春末期躁动,但依然使我产生了一种想要突破自我局限的念头。我开始不满足于用平淡无奇的语言来阐述自己的想法,而是开始想方设法地磨练自己的笔锋,尽我所能使得自己的词藻由简陋到华丽。我在那可怜的校图书馆里疯狂地阅读着一般路人根本不会去翻动的书籍,我在一个学期的时间里,狠下心来,疯狂地读完了全部册数的《追忆似水年华》,并且耐心地研究着一百年前那些为后人不断称道的现代主义作家们的作品。你是不会想得到当其他女生都在翻看网文鸡汤和那些毫无乐趣可言的参考书亦或是占着图书馆的座位吵闹地给男人们发着消息聊骚时,只有我,只有我这个女的在绞尽脑汁地翻阅着卡夫卡、伍尔夫、安兰德、博尔赫斯这类作家的传记作品,我想获得共鸣。我在大四那年尝试着撰写属于自己的真正作品,我也那么坚持了,心想难道女人只能书写爱情和奋斗了吗?但是那些写出来的东西,它们的命运无一例外不是被我愤怒地撕毁就是被狠狠删除掉,那不是因为我不满意自己的文笔,或者我不知道如何构建一个世界,而是因为......,每次想到这个我就会气愤不已。我是说,真正导致我这么愤怒的原因是,它们都太虚假了,以至于看上去过于造作。那富丽堂皇的词藻装扮仅仅是掩盖着空空如也的精神内核的遮羞布,我就像一个练成了十八般武艺,但却没有场战役可以用来杀敌的战士。我忍受不来,我无法去欺骗自己,如果我连自己这道关都过不了,我谈何去发表作品,某种程度来说,我是在和自己置气,当时也确实产生了放弃的打算,这就是我遇见你之前的故事。
两年前的夏天,你出现了,就像一场甘霖拯救我于干涸废土。我们相识于一杯玛丽鸡尾酒,那时的我堕落到每日在酒吧里与酒精为伴,但你像是一眼便看出了我内心的桔梗,你告诉我,缺乏灵感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没有人知道你的痛苦,也就是灵感缺失的背后的那丝孤独。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就是另一个我,我们就像是磁极的两端,难怪我们第一眼望到对方就深深地互相迷上了。你有故事,我有文笔,你需倾诉,我愿旁听,毫无疑问,我们的结合是上天的旨意,两年来,我根本无法想象没有你我怎么再继续生活......”
她的话语到了这里突然停住了,使我感觉她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的气息,但显然她是太投入了,她的眼神不再是那种微澜湖水般的温柔了,而是一种似乌鸦啄食腐肉样的绝望。
她的唇缝间透出一阵短促的叹息,但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着:
“李杉,你知道你有多爱我吗?那些我曾经撕得粉碎扔进抽屉的小说习作,竟然大多数都被你一点一点粘了起来,你就日复一日地阅读着它们,你竟一点也不在意那些没有灵魂的枯言烂句。认识我的第三天,你就诚挚地向我要走它们。之后,你竟然可以在从酒吧送我回家的路上,把那些连我都丢弃在记忆墓穴里的句子倒背如流,那时泪水滑进我嘴角时,我发现那竟然是幸福的味道。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时刻,就是当初在酒吧里时,你每晚走之前都会为我讲述一个你亲历或者你做的梦,那些故事独一无二,我为它们痴狂,我每次回去都会记下那些故事的细节,应用到我的联系作品中。
去年夏天,我们正式走到了一起,这样我就可以躺在枕边,听你讲故事了。我最喜欢听你讲那个你曾祖父和你父亲一起去猎狼的故事,你总是断断续续地讲,最终你都不告诉我,他们到底有没有成功。我第一部正式发表的短篇小说就是根据你的某个梦境改写的,你知道吗,那使得我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了网站力捧的热门,我知道我挣不到大钱,你也知道我喜欢带有浓郁个人风格的创作,不受任何约束,所以我需要源源不断的灵感,你就是我的源泉。
去年秋天的某个时候,我再一次陷入了迷茫,因为我无法写出某些真实的感受,我亦不能接受虚假,我再次提醒自己创造需要真实的体验。记得当时,你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那种迷茫,我们正走在你童年时期居住的小河边,当我们走上那条你说自己童年曾经掉下去的小铁桥上时,我说我也在构思一个类似的故事,但不知掉进河里的一刹那,人的意识会是如何的,是停滞在那瞬间呢,还是如同那跌落的速度一样飞驰呢?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一下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吓得呆住了,不停尖叫,但你却从河水里半躺着对我笑。那次事情过去许久,我的内心依然后怕不已。我知道你爱我,你是那么的爱我,为了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但是,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
我从不写血腥的桥段,因为我无法获知那是怎样的感觉,我也一直逃避着那些,但随着我的成长和题材拓宽,有些故事并不能逃避这些桥段。还记得,我写的一部短篇里关于主角如何被汽车撞飞的部分吗?那是建立在你在小区里被一辆小汽车撞倒后亲口告诉我的感受上才写出的,你竟然是自己故意被那辆车撞到的,所以说,那个故事里主角完全就是在书写着你的真实感受。在那次车祸之后,你似乎有些不能自拔了,有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做。记得吗?还有一部短篇里,妻子因为丈夫的出轨而企图自杀,在以往我都会告诉你要写什么,你会竭尽全力帮助我寻求真实,但那次,我没有告诉你。要知道,我可真是疏忽大意,竟然忘记收好初稿,你不知怎么的翻到了我的初稿,发现我空掉了故事结尾,只是作了短短几个字的批注,仅仅因为不知道人在自杀后将死的感觉。那一晚,我回到家时,你就站在厨房里,满手都是血,你竟然割了自己的腕部......”
“什么?”我听她说到这里时,下意识地翻起来了自己的袖子,发现我的腕部竟然真的有一道刀割似得疤痕。想起了女人先前自己手腕上也有同样刀割的疤痕后,我的内心惶恐不安,我甚至开始想要相信她所说的话了。
“因为你的意外,我的写作搁置了半年。我认为是时候像个妻子一样关照你了,这些事情我都没有对任何外人说过,但我心里清楚,你是世界上最理解我的人,我想要和你结婚,永远在一起,你从不去做坏事,你一直都是善良无私的,而我需要这个无私善良的你。我对婚姻和对待写作的态度是一样的,要绝对的真实,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虚假和欺骗。小说若建立在虚假之上,那么就会使得里面的剧情出现谬论,人物设定崩塌。同理,婚姻若有一丝欺骗,那么它将不复存在,像幽灵一样消失。
记得我跟你提起结婚打算的那个晚上,你跟我讲了一个故事,那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故事,因为在这个故事中,你并不是主角也没什么干系,甚至你都不曾参与到其中,但是你却匪夷所思地成为了被事件波及的对象,也许你现在记不清具体的内容了。但我相信在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你一定会想起些什么。
那天晚上,我刚躺下来,你没有睡着,不一会儿,你缓缓道出了一个关于你童年三年级之前所在的那所西郊矿山小学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你提到了一个防空洞,说它就在西郊矿山小学背后山体断层处,事情发生时,你才二年级,你说当时有一个名叫邹树林的二年级小孩在学校里饱受同龄孩子欺辱,有一天放学后,他被几个同校坏学生追打,出了学校后门之后,他向着山脚那边跑去,路过断层时隐约地看到那个本来一直封锁多年的破旧的防空洞竟然不知为何打开了,于是他就二话不说跑了进去,把那些坏孩子挡在外面。那之后,那几个坏学生因为畏惧那个漆黑又潮湿的洞,就把那大铁门从外面重新锁上了,他们守候到天黑,其中一个高年级的甚至不知从学校工房还是哪里搞到了电焊和铁管,本以为那个邹树林不久就会跑回洞口铁门内侧向他们恳求开门,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于是他们便仗着周围人烟稀少,把那铁门给焊死了。因为那个防空洞口本身就被断层上的植被叠层掩盖着,所以路过的人很难去注意到那里。我记得你讲到这里时就不再继续了,我问你那个邹树林后来怎样了,是不是死在那深邃的防空洞里了,你说你不确定,甚至认为那个邹树林并没有死,而是在那里面继续活着。
你想起来了吗?”
我被女人口中的这个防空洞还有那个邹树林深深地拽住了心窝,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开始闪现出一些记忆的碎片......
三.
五月八日的下午,抹布般质感的阴霾像锅盖一样罩住了天空,任何物体的倒影都被它吞噬了。我走在旧马路上,眼前尽是枯乱的麻草,它们如同牦牛身上的绒毛一般密实,在大风的摧残下战栗地乱舞,我就像是走到了南非冬季的草原。我通过周围似曾相识的断壁残垣来判断方位,那些曾经生意火旺的餐馆早已成为死气沉沉的残屋。那被推倒的在胡同墙角的公厕更是远远就听得见蝇群的轰鸣,隐约散出恶臭,顺着大风正吹向我的这边,我扣上了衬衫的帽子。
曾经人群络绎不绝的矿山街道早已成为荒凉的废墟,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当我终于逃离了恶臭味的纠缠之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矿山小学的位置,但是此刻,这里也只是一片相似的废墟,几十米外停着两三辆破旧的铲车,里面也是空无一人。我唯一能判断出这里是矿山小学的依据就是那架伤痕累累“矿山小学”的排弄,不知为何它还在顽强地站立着。我沿着逐渐倾斜的废墟向上爬去,逐渐来到了石土路上,天色显得有些晚了,本不该见暗的天空此刻却黯淡了下去,都怪那该死的阴霾。这时,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一道身影从斜坡拐角后面传来,我眼看远处那道模糊的黑影消失在矿山小学后坡的拐角处,自己便也放快了脚步,为什么那家伙那么急匆匆的,他在逃避什么,或是追寻着什么。我开始相信,那道黑影便是“邹树林”。
我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当我转过那个拐角之后,我看到了山体的断层,那是一片被密集植被占据的断层,从地面拔起想一座城堡的围墙一般。断层岩体上还有些许红色字体,我把目光送过去,发现那岩体最上方写着“危险地段”。我如同一只猎犬一般地在追逐着那脚步声,随着它的转瞬即逝,我可以想象得到,那足迹定是消失在了断层附近。我沿着断层不断地摸索,像是在一座城堡外面徘徊寻找大门。终于,我在一片植被缝隙间寻到了一扇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门,那铁门上满是模糊的字迹和被坚硬物体撞击过的痕迹,甚至,还有几个弹孔?但令我最为惊讶的是,这扇铁门那本该挂有同样破旧的巨锁的栓孔上竟然空空如也,这门是开着的。那脚步声是消失在了这里,那道身影一定是躲到了里面。
这时,我的大脑不知为何开始产生强烈的阵痛,就像是被电钻拧麻花一般地钻进了太阳穴。我感觉自己快要站不稳了,但突然间一阵天塌下来一般的痛感从头颅上方袭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双眼突然陷入了漆黑。
四.
“防空洞,邹树林!”我的话几乎是如同暖气管爆裂喷射出的开水一般。
“没错,是不是有些印象了?”
“我想起来了,他还活着!我在矿区看到他了,追他追到防空洞口……”
“李杉,你不要激动,我觉得你需要继续休息半天儿,再好好睡上一觉。”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把墨镜重新架在了鼻梁上,“我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继续来看你,我认为你明天会记起更多的事情。”
说罢,女人从我的床边起身,并从手包里翻出了一个破旧的蓝色本子和一只笔,临走前她告诉我,如果我自己想起了什么事情,就写在上面,等到出院时,去她家拿给她看。
女人走后的下午,我如同一尊杜莎夫人蜡像馆的人像一般呆靠在床头,我的思绪再次凝固了,我不相信女人口中那些荒诞离奇的故事,也不相信她称呼我为李杉的举动,我的脑海中从未浮现过“李杉”这个名字,我只知道自己叫做“陈冬阳”。
夜晚,我睡的不是很舒服,有那么一刻我发现自己半睁着眼睛但却无法动弹,耳边有像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大脑的神经中枢在飞速疾驰,远比清醒时的我要敏捷。我强迫自己紧闭双眼,但耳边不断飘过那些名字,“李杉”、“陈冬阳”,“邹树林”......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糊地听到了一些嗡嗡声之外的声音,那像是夜行动物在森林草丛中缓缓涉步的动静。我缓缓分开眼皮,月光透过窗子打在了病房里,但一道身影竖立在窗边,我的意识像一碗刚被开水冲糨的杏仁霜,纵使我用木筷子搅和想使其稀释,但它却愈发顽固粘稠。
是那个该死的老头儿,我的意识吃力地告诉我自己,他正在窗边借着月光在捣鼓着什么东西,那边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拼命地想要叫喊出,但却只转换成了一声轻轻的呻吟。他像是听到了背后有动静,猛地放下手中的东西,转头看向床上的我。同样借着月光,我发现那老头的眼神似曾相识,那仿佛是我曾经印象深刻的一道目光,但此刻深陷在记忆的流沙里。我和他的目光仅仅接触一刹那,他便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缓缓向我的床边走来,我依旧不能动,只是发出呻吟,他的行动在我眼中像是减慢了帧数的电影,以至于我甚至看清了他手中握着一只笔,那笔尖所指的方向便是我的面庞。
他想杀我!
我拼命召唤着四肢上面的每一只神经,但它们始终不愿响应我,老头儿已经走到了我的床尾,这时,他像是被按了快进键,猛地向我所靠着的床头位置飞驰刺来。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抵抗,便把全身力气都聚集在了面部,我闭上了双眼,嘴张大开,等待一阵剧痛。
一声屠畜式的尖叫彻底将嗡嗡声取代了,那之前的一瞬我感到一个物体重重摔到了我床边的地上,随后周围便万籁俱寂了,我试着睁开眼睛,寻找着那老头儿的身影,我看到我床边的地上,老头面朝下躺在地上,头死死地贴在那片红色的果汁上。
我的头部再次剧烈疼痛,瞬间又跌入了一片漆黑的深渊。
五.
当我再次听到声音时,我确信我听到的是高跟鞋底与地面再次撞击的声音。那女人重新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应该说是她的到来唤醒了我,今天的她不再像昨天一样戴着墨镜,她穿着一声血红色的丝绒衣,甚至连先前扎起的头发也松散地披在两侧的肩膀。我闻到了一种似乎玫瑰味道的清香,女人的到来终究让我舒缓了胸口持久的窒息感,我的身体也开始迟来地响应起了我的召唤,仿佛她才是我身体的施令者。
“你终于醒了。”她再次坐在了我的床边,又说起了那句话。
“对了!那个老头儿!”我突然想起夜晚发生的事情,“那个老头儿呢?”
“哪个老头儿?”女人的眼睛配合着我的疑惑渐渐眯住。
我指着旁边那张床位,“这张床上的老头儿!”
“李杉,你是不是伤得太严重了......”女人的眼神中似乎充满了同情,“你别着急,先喝口果汁。”
女人再次将一杯鲜红的果汁递到了我的面前,我看见那杯里就像是盛满了浓稠的血液。
“不!是他要杀我,是他昨晚看我不能动弹,就想要杀我。”我的情绪正如我的呼吸一样急促不稳。
“李杉,我说过了,没有什么老头儿,只是你的伤还没好利索。”
“怎么可能!你昨天就坐在这里,他就在你的右边这张床上躺着。”我的愤怒使我恨不得把那本不该消失的该死的老头儿的尸体亲自拽到女人腿边,“他昨晚就死在了这里,你高跟鞋踩着的位置。”
女人低头看了看地面,又扫了眼床底,“我跟你说了,李杉,并没有什么老头儿,从我来看你开始,一直就只有你一个人。”
“你在骗我,你!包括那个老头儿,你们是一伙儿的,你们想要杀我......”
“好吧,李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女人抿了抿嘴唇,“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唤起你的记忆。”
我没有回应她什么,但我始终对她保持着警惕。
她像是回到了昨天一样,又像极了一位安慰着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的年轻母亲,“李杉,你一定要耐心,我恳请你耐心听我说一段故事,这件事情和你有关。”
她的目光再次和我的目光缠绕在了一起,她缓了口气息,说道:
“记忆就像莫比乌斯阶梯,你在往上走的同时你也在回到下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杉,你说在这张床上有一个老头儿,并且他在晚上企图杀了你,但是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还死在了你旁边。”
“没错。”
“不,错了,错了,你错了,但是你也没错。”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女人似乎知道我会问出这句话,她说:
“首先,我想说说你为什么没错吧,你说有一个老头儿,他企图杀了你,这一点实际上并没有错。但是你犯了三个错误。
第一个错误,他并不是在这间病房里企图杀你,而是在你的小学外面的操场上。
第二个错误,他企图杀你时,并不是用一根笔,而是用一把水果刀。
第三个错误,他当时就死了,他在追杀你的过程中,脚被一块石头绊倒,眼睛被刀尖刺穿死了。但是,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什么?”每当女人用慢条斯理的口吻讲述完一个号称与我相关的故事时,她就仿佛是在同时用那把尖笔刺向我的大脑。
我感觉又有些什么东西在逼近脑海岸线。
六.
我循着那些像是深浅不一的人类足迹追到了矿山的断层,那足迹延伸到了断层的东侧,那足迹愈是变浅,那断层上的植被愈是变深。我在一片植被缝隙间寻到了一扇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门。
这时,我的大脑不知为何开始产生强烈的阵痛,就像是被电钻拧麻花一般地钻进了太阳穴。
我的大脑中闪现出了像是破旧的卫星电视那带有斑驳雪花样的画面:
“在那个画面里,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视线前方几步远的位置,随着我视线的剧烈晃动,那道身影在不断地奔跑着,当我的视线试图接近那身影,这个画面却突然消失了。”
睁开了眼睛,我吃力地揉搓着额头,但却无法驱散那阵痛。当我看着那道残旧的铁门时,我发现它也在看着我,像是一张猩红的巨口邀请我成为它的磨牙之食。我知道,那道黑影是我追寻的答案,我要进去。
那是一道看似需要向右侧猛推才会打开的大门,但因为数十年来的风吹雨打,早已锈迹斑斑。我推动那扇门的感觉,就像是用血肉之躯抗衡飞驰而来的卡车,当我用力,它便会用两倍于我的力作为回馈。可就在我一筹莫展时,这座大门竟然像是读懂了我的内心一般让步了,它开始放弃抵抗,缓缓地移开了一个成年人宽度的缝隙。在我的意识感到惊讶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踏进了防空洞的内部。一股潮湿夹杂着发霉质感的气味提醒了我,这里是一个根本不可能久留的地方。
微弱的阳光从那门缝打进了洞内,依稀照清了我面前五米远的范围,那五米之内,尽是一些杂草和废弃物。我沿着洞内充满划痕和苔藓的墙壁慢慢地向内探索,一一打探那些杂草群周边的废弃物们。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早已接近“毁容”的洋瓷缸子,那上面像是画着天安门的图案,但所剩下的也仅仅只是个形状了。随后我继续向内挪动,我看到杂草的缝隙里塞着不少纸屑一样的东西。猫一样的好奇心促使我伸手拨开那些纸屑,我发现最下面有一张被划得难以分辨面孔的硬卡片,上面的文字虽然已经磨掉,但通过上面那如同当年桑塔纳两千车窗一样的“镜框”,我惊奇地猜测出了它的真面目,那是一张《冒险小虎队》的解密卡。但这个发现并没有让我有什么意外,因为随后我在旁边的纸屑里发现了诸如:“被撕碎的大宇神秘惊奇某封面”、“褶皱的小当家水浒传卡片”、“被折叠的残缺奇多三国硬卡”、“长毛了的万能速写本”、“那些早已被蚂蚁当成会所的各色糖纸”......
这时我发现我已经来到了防空洞第一个拐角处,我不知为何自己会称之为“第一个拐角”,也许它在我心里像是无穷无尽的深渊,当我踏进这里,便踏进了它那变化无穷的迷宫之胃中,虚弱的阳光只敢陪我走到拐角的面前,转过那之后,我将独自面对黑暗。
我转身走过那个拐角时,深感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潮气更加浓郁了,伴随而至的是我的胃部的极度不适。我掏出了手机,屏幕点亮的一刹那,视神经仿佛失去了感知,周遭一片漆黑。我点开了手电筒选项,这才使得双目开始重新接纳身边的景象。这里仿佛是某种被遗忘了的隧道一般,墙壁上满是肮脏的无规则划痕,像是某种文字,但显然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有了手机光亮的协助,我放开了我一度紧缩的步子,我发现面前几米远竟然是另一个拐角,但是这个拐角处不同于上一个,因为这个拐角的墙壁上有一个像是磨盘形状的齿轮样的东西。我小心谨慎地避开了它的径直方向,生怕那会是某种古时的机关,以至于会射出某种带有剧毒的箭头使外来者毙命。不过这种结论很快就被我推翻了,因为我贴着墙壁走近了才看清的,那只是某种温和的开关一样的东西。
那道开关样的齿轮像是汉堡面层中间夹着的牛肉饼一样,我试着转动它,但无论我如何使劲,它依旧死死地卡在那里。我于是选择了忽视它继续向里走,因为我相信年代的洗礼不仅限于人类,同样某些物体也会因时间的推移而变成老态且顽固的存在。
随着我绕过第二个拐角后的继续前进,我开始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缓缓地倾斜,于是我告诉我自己,防空洞开始向地下蔓延了,像是通向某个深渊。地面上稀稀拉拉的废弃物开始不断地阻碍我的行进速度,我也不再像一开始一样耐心地去逐一过目它们了。我为了节省仅剩不多的手机电量,关闭了手电,仅以手机屏幕的光亮照亮身前的地面,就这样我甚至一度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一扇石门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不得不再次打开了手电,随后我发现这是一道与防空洞墙壁质地类似的石门,它的出现像是某种警告一样,拦住了我前进的道路。但令我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石门的右侧墙壁上竟然长着一个和不久前第二个拐角处所见的齿轮状开关近乎一样的东西,像是它的孪生兄弟,唯一能区分它们不同的便是这个开关上插着的缠绕有旧麻布的铁棍子。我双手握在那根铁棍上,企图通过它来开启这道石门,但我无法搬动它丝毫,甚至我叠起双腿以自己全部的体重来抗衡也无济于事,我认为这一定是某种谜题一样的东西。接下来的十几秒里我都在不停地思考着无数种可能性,每一种可能性都连带上了“邹树林”这个名字。
“邹树林”并没有死,相反,他活的很好,即使他被关在了防空洞里,但他一定是发现了里面隐藏着某种东西,他发现了里面战时剩余的补给,同时他也发现了某些自己不愿相信的东西;“邹树林”并没有死,但他也活的生不如死,潮湿腐朽的空气使他神志不清,于是,他开始幻想自己来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属于他自己的王国,他在这里发现了种种机关与密道,多年的囚禁使得他熟悉了机关的规律,于是别人进不来,他却可以出去,但他也不再想出去......
我抛弃了这些无穷可能性的猜想,看着那个齿轮,我突然想起之前拐角处的同样的齿轮,于是,我将那铁棍往外用力一拔,它果然与齿轮分离了。接下来,我沿路返回,小跑至上一个拐角处,将铁棍插入齿轮缝隙并顺势下拉,齿轮竟然出乎意料但又合情合理地转动了,我期待着右耳方向石门开启的声音。但是,事情并不是所我预料的样子,某种门吱呀作响的声音竟从我左耳方向传来,那声音几经周折传到我耳中。我并没有耐心去寻觅另一个方向声音的来源,我顺从了内心,选择跑回了石门处。再次来到石门边时,它依然紧咬牙关。我将铁棍插进它一旁的齿轮里,这时,我发现齿轮妥协了,它同样顺从了我的内心。在我的搬动下,石门如同某张打哈欠的巨口一样开启了一道一人高的空隙,我不敢轻易撒手,因为那齿轮依然有种反作用力在与我抗衡。于是,我将力量全部聚集在了手臂上,直至将齿轮一拉到底。随后,我开始盘算如何通过那道空隙,无数种可能性再次摆在我面前,但手臂内的乳酸堆积使得我不能把这当作多选题,于是我选择了在撒手那一刻,以饿虎扑食一样的姿势向空隙另一边扑去。当我真的这么做了的时候,时间就像凝固了般,我仿佛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半空中缓缓越过越来越窄的空隙,直到一阵疼痛从我的身上传达到大脑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石门里面,而石门也再次闭合上了。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是平铺在地上的,疼痛感使我大口地吸进了潮湿的气体,咳嗽不断。我的头部又开始了阵痛,我闭上眼睛,那本消失的某种画面又出现了:
“那道模糊的身影不断地向前奔跑着,我的视线在剧烈晃动中继续追赶着,距离慢慢被缩小了,那道身影也开始从模糊变清晰了,只见那是一个身穿蓝色运动装领子上系着鲜红领巾的小学低年级学生,他边跑边回头,我的视线也从剧烈晃动转变成了稳定的状态,那个小学生再次转头时,我发现了一个令我惊诧不已的事情,那个小学生正是三十年前的我自己......”
为何我会看到我自己?我不断问着自己这个问题,幻觉。必定是幻觉,防空洞里装满了几十年来不曾跑出去过的潮湿空气,并掺和了无数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杂质,我的大脑显然并不能适应这种环境,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肺第二个向这里提出了抗议,我的呼吸声已经杂乱无章,与此同时,更深层的黑暗在包围着我。
我从裤兜里拔出手机,当屏幕点亮时,我发现它的表面早已支离破碎,一如这防空洞的内壁一般。或许是我半躺在地上的时间够久,我的双眼开始适应了这里面的黑暗。我看到了一些像是床铺样的东西有序地横在洞中,准确些来说,是厚重的床褥子,它们看上去和之前那些脏兮兮的废弃物们并没有太多区别,只是隐约露出些单子的白色部分,毫不留情地说,像是恶心的泥巴被做成了北京切糕的样子。
这里远比防空洞入口那部分要宽阔得多,可以说压迫感也不再那么强烈了。就在我缓缓站起来之后,头部一阵眩晕,眼睛开始模糊,使我感觉这些恶心的泥巴床像是坍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蔓延到了拐角处。又一个拐角,似乎有光从那后面漫出来。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揉了揉眼睛,那道光还在。
这里有人!是的,就是那道黑影,我更加相信那就是“邹树林”,他在这里面栖息,这光亮定然是他弄出的。
我不顾身体的疼痛,晃着步子像最后一张泥巴床所在的尽头那里走去,泥巴床像是道路上的斑马线一样容易使我发晕,我忍住不去注意它们。不一会儿,我终于走到了拐角处,这时我看到那道光亮的来源—— 一个铸铁火炉。
它面色凝重,沾满了蜘蛛网和灰屑,明显是个解放前就存在的老玩意儿。它之所以在燃烧着,是由于肚子里的木柴还没有被消化光。有了炉火的照射,我的视野无比清晰,我看到前方是一条像下延伸的通道,在通道的半途似乎断了一截,那里有个坑洞,远看像是被什么啃掉了一块儿。
我猜想那道身影一定是沿着这通道去向了更深处,借助着通道的坡度,我的步子一时收不住就像小跑着,甚至险些被通道地面上那些油罐子绊倒,快到了那个“被啃掉”的坑洞前时,我及时刹住了车。我停在它前方一步远的地方,向下望去,那下面黑乎乎的,一眼看不到个所以然,像是个黑洞般。好在这个深渊的巨口上面驾着一张长梯,长梯横躺在上面足足有三米多长,它上面铺着些脏被褥,它们的搭配使得这个东西勉强可以称之为“桥”。
我深呼吸了一口苦闷的空气,准备谨慎地走过这张桥。我踏出了第一步,试探梯子的承受力度,似乎并没有什么刺耳的吱呀声。就在我准备正式踩上它时,最令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光亮瞬时熄灭了,通道一下子由昏黄变成了绝对的漆黑。我吓得立刻后退了几步,但又被那该死的油罐子绊倒了。坐在通道那阴冷的地面上,我感觉内心的恐惧开始生根发芽,一开始从我被那道黑影吸引到这里,到此刻事情完全失去了控制,“逃离”这两个字眼第一次从脑海中冒出来。
那个火炉灭了,肯定是油脂烧尽了,这里之所以有油罐子,就是因为它是生火的必需品。我从脚边寻到了那个绊倒我的油罐,点亮了残碎的手机荧屏,那罐子样子像地雷也如地雷一般死沉,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提到火炉边上,幸好那火炉肚子里还有些许火星的光亮,我将罐子口对准火炉的肚子,猛地往里一甩,所剩不多的油水泼洒了进去,这时那股怒火一下子再次冒出来,并且更加旺盛了。我一把将那死沉的油罐扔了出去,油罐如同西西弗斯推上山顶的巨石一般从通道上方咣当当地滚下,直到被那个大窟窿前的废弃物们拦住为止。
我借着火光,再次来到了那个空洞前方,这次我怕那无赖的炉火再熄灭,于是直接踩上了那梯子,尽管有褥子垫着,但依然可以感觉到我的鞋在不断深陷下去,脚下的黑洞里仿佛有无数只鳄鱼再等待着我,我在保持平衡的同时尽量使自己的速度更快些。当我走到了梯子的一半时,我的汗水已经布满了面颊,眼看即将到达成功的彼岸,我深深地呼出了憋着的那口气,就在我迈出又一步时,身后的通道拐角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随后是一阵轻微的震动,我头皮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弄得一麻,我只觉身子一斜,肾上腺素开始急速涌动,同时一种强烈的失重感蔓延到了全身。
“那视线即将接近三十年前的我自己,就在视线中的左手已经近乎够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的肩膀时,视线右边出现了一只握着水果刀的手,那水果刀向着那双肩膀挥去,就在这时视线开始剧烈晃动,奔跑的三十年前的自己不见了,那把刀被猛地拉到视线正中,随后那视线突然贴到了布满石沙地面上,并慢慢地变成了红色......”
七.
“你是说......那个老头在三十年前在矿山小学外面的操场上追杀我时意外死的?”
“是的,而且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讲述的。”女人的目光坚定不移。
我突然感觉有些畏惧她那双具有强大穿透力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见我瞳孔不断颤抖,她便将纤长的右手搭在了我同样颤抖的右手之上,我本能地一缩,但还是被她稍稍用力攥住了。
“李杉,你从未和我深度探讨过这个事件,但哪怕你只是在夜晚随口提到了那么一次,我也深深地记住了它。
当时你告诉我,在你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六午后,你走在矿山小学东侧的墙外,也就是那个清晨会被无数外地菜农们当做集市的操场上。当时操场上的菜农们早已离去了,只有一些稀疏的塑料布和散落各处的剩菜叶子。当你准备登上离开操场的台阶时,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出现在台阶的最高处,他目光如炬,像是一头刚从牢笼里挣脱的饿虎一般。你当时是这么形容给我的。
你说他当时手里攥着一把水果刀似的尖利器具,缓缓地向台阶下的你走去,你当时两腿发抖,大脑一片空白,早就失去了判断力。你愣在那里许久,他看你纹丝不动,便猛地向你冲去,这时,你才知道转身逃跑。
你跑在前面,他在后面追着,他的速度惊人,一点儿不像看上去的那么蹒跚,你边跑边回头,吓得要死,而你说当你回头时,你发现那个老头儿似乎有种熟悉的感觉,但又说不出具体来。当时你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些,就在他左手即将抓到你肩膀右手即将用刀刺向你的时候,一块埋在土地里的砖头绊到了他的脚,他猛地栽了出去,不一会儿,你已经跑远了,你发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你转头发现那老头儿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
女人说到这里,又咽了下口水,似乎有些抵触。
“后来呢?”我问女人道。
“后来。”女人的手非常温暖,她似乎生怕我挣脱她似的,“你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我讲了下,你说头一眼看到那个老头儿觉得像是邹树林的爷爷,他本身就有些糊涂,外加上孙子失踪,他也许彻底发疯了。兴许是邹树林平时在家提到过自己被欺负的事情。以至于他看到和孙子年龄相仿的学生,便心起杀意。”
“但他为何要追杀我呢?我还是不明白。”
“事实上,不止是你,还有几个孩子当时也在那附近,据你说,当时也有其他孩子被突然出现的拿着刀子的老头儿吓到。
那之后,很多附近的孩子都不太敢单独出行,学校和派出所也展开了搜查行动,但都没有进展。”
“那个老头儿的尸体呢?”
“尸体?”女人皱了皱眉头,她这个细微的举动令我心里突然有些发毛,“那是具无名尸体。”
“无名尸体?”
“是的,简单来说,他和邹树林的爷爷不是一个人,但是长得很像是一个人。查户口都查不到,介于当年的技术捉襟见肘。所以就草草地处理了。”
“这也是当时的我口中说出来的吗?”我惊讶地看着女人。
“是的,你是在许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告诉我的,在那之前你不曾提到过这个细节。”
“那么,邹树林呢?”我急切地想要从女人口中得到答案。
“这还用问吗?”女人卖了个关子。
“快告诉我啊!”
“他死了啊!”
“死了?”
“难道不是吗?被活生生地关在防空洞里,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并且你我谁也不知道那个防空洞通向哪里。他兴许当天晚上就被里面的腐化空气毒死了呢,要么就是在漆黑的洞穴里踩空摔死了......”
“你怎么能确定他死了呢?也许他一直活着,就在里面,他还找到了出来的秘密通道。”
“拜托!”女人突然冲我大吼了一声,吓得我将右手猛地缩了回来。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他的死活?难道只是因为一个不明来历的疯老头子的事件,使得你到现在都念念不忘,并且使它完全成为了你的噩梦。”
“那是因为他昨晚就在我身边,企图谋害我,而你却一直无视我所说的事情!”
兴许是我太过用力,我感觉自己似乎将身体中的愤怒一丝不剩地倾泻到了女人身上。
“你……”她有些哽咽,似乎被我吓到了,“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别卖关子。”
“好,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说了,我叫陈冬阳。”
女人的眼眶中不知为何湿润了起来,她的眼神真挚可怜地像是个受到了万千委屈但又无法倾诉的孩子一般。
“好,我告诉你,本来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来说出口。
陈冬阳这个名字,确实,我认识他,虽然他并不认识我。但是,即使如此,你也并不是陈冬阳。
因为,陈冬阳......是我那本小说里男主角的名字。”
八.
我以为我死了,事实上,我倒希望是那样。死亡应该是件轻松且转瞬间即可完成的事情。但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使我打消了这个想法,我并没有死,我躺在一堆臭气熏天的破布堆里,背部麻木,大脑嗡嗡作响。
我的双眼模糊地像冬天的玻璃窗,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从这上方的巨大破洞里掉下来的时候,我才深感自己命大得惊奇。我的手机静静地躺在我身旁一米多远的地方,它的提示灯有规律地急速闪烁着,似乎在告诉我它还没断气,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我动了动四肢,从那种麻木中挣脱,缓缓地向手机的位置摸爬。我像是掉落在了一堆破床褥上面,而这堆破床褥估计早已被灰土染的面目全非。我在黑暗中摸到了闪着红灯的手机,屏幕点亮时,我才发现它的五脏六腑完全废掉了,如果说电路板就是手机的心脏,那么它此刻应当是接近衰竭了,我看到荧幕上只有一片斑马线状的惨白条纹序列,这是电路板屏线毁掉的症状。
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没有时间为它默哀,只得咬牙爬起身子,将手机的亮度按键按到最高,使得那荧幕不能再惨白,但牺牲它的代价是我看清了周遭的环境,这是一个矿洞,应该是我是跌落到了矿山废弃多年的矿洞里。我看了看自己身下,那些破布堆里竟然还有些工装似的破衣服,我又看了看自己那早已被扯烂的上衣,我气得把我那衣服狠狠地撕扯了下来,扔到了杂布堆里,我顺手摸来一件工装,那衣服的质感像是没有灵魂的壳子,可它足够耐磨。想了想,我还是把它凑合穿在了自己身上,于是我一下子像是被时代撕扯成了两截——上半身处于半个世纪前,下半身处于当今。
我生怕手机会随时断气,于是便迈着蹒跚的步伐,沿着陈旧的矿车铁轨前进,这是一个圆弧状的矿道,因为在双眼所能及的尽头,矿道总是向右手边蔓延着。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双腿越来越虚弱,这使得我的步伐开始变慢,不知颠簸了多久,我看到了一阵光亮,这光亮来自于矿道前方,我向那边奋力挪动着。
矿道终于不再蜿蜒曲折,我离那光亮仅仅只有差不多三十几米的距离,我用手机照向那边,发现那里竟然是一道打开的闸门,同时一个人也背对着我的方向站在那闸门里。
“嘿,站住!”我向那道身影喊到,这时那道身影终于注意到了我,他回头向我这边看了看,突然我愣住了,那人手中拿着一个手机,照向我的方向,我也照向他的方向,这本使得我可以稍微看清他的样子,但是,这却使得我差点惊叫出口。因为远处闸门后这个人,竟然是一个我感到无比熟悉的老头儿。
这时,那道闸门猛地降落了下来,将我与那老头儿隔离开来,我匆忙地跑向闸门那边,那是一道钢铁铸成的屏障。在它面前不远,有一道铁链连接着,那铁链一直延伸到一个转轴里。我猜到,这会像是之前那些开关一样的东西,于是我跑到它跟前,放下手机,开始转动那个转轴,转轴缓缓地转动了,闸门开始回应我的行动,它被慢慢地拉了起来,但是正由于同一个原理,我必须继续早先在石门前考虑的无数种可能性,首先,这道闸门不会允许我再次以飞跃的方式钻进去,因为以它下落的速度我根本来不及跑到它跟前。于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想方设法固定转轴了,我借助手机的光亮四下寻思了一番,发现转轴周围有绳索样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些碎皮带似的东西。我转念一想,看了看自己那破破烂烂的裤子上的腰带,二话不说便将它抽取了下来,我将转轴转到闸门开启到足够我通过的高度后,又将腰带里外三圈地缠在了转轴和铁链的缝隙当中,暂时性地将二者平衡固定。看上去没问题之后,我立即拿起手机跑向闸门,在通过了闸门之后,我绷紧的内心才稍微放松了些许,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在我后方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嘿,站住!”
“什么?”,我猛地回头,用手机照向背后那个方向,那个男人也用手机照向了我,借着光亮,我想看清那个男人的样子,但这时闸门突然降了下来......
九.
“什么?”,我看着女人的眼睛,她的瞳孔像是一道旋窝,将我不断拉进她的故事中。
“陈冬阳是我那部还没有收笔的小说《无底洞》的男主角,他的设定完全是参照那时的你的故事。我是根据那些个晚上你断断续续的口述来不断丰富这个角色的设定,故事的走向基本上与你叙述的一致,但是......”
“但是,什么?”
“就在我的这部小说即将写到后半部分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女人说道这里时,故意停住了,她拿起了那个瓶子,打开瓶盖缓缓地将鲜红的果汁送入口中,她看上去相当的渴,我看到那红色的瓶子渐渐变成了透明,这时我看到她右手的袖口部分有一抹红晕,但她很快将右手放进了衣兜里,“我发现自己不论多么理性和认真地构思这个故事的大纲,并且不断说服自己去相信它,但我都遇到了某些说不通的地方。于是,从小说后半部分开始,我便开始自己往里添加一些我认为可能对故事起到圆场的细节。”
“你是说,你所谓的这本小说,是根据我的故事改编的?”
“某种程度来说,是以你的故事为灵感,但主角并不是你,所以说陈冬阳并不是你,他是我完全虚构出的一个人,他是事件的主角。现实中,你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和来源,但放进小说中,你的存在并不是很重要,你可能只是一个故事中连名字都没有的角色......”
“那么你告诉我,这个小说的结尾,邹树林究竟还活着没有?”我并不关心知道女人口中这部号称以我为灵感的小说,我的大脑里只有无数个关于邹树林生死的问号。
“李杉,我不得不说,我要感谢你在我生命中出现,你走进我的世界,带来了甘泉一般甜美的灵感。但是,我也看到了你的变化,我不知道你真正的过去到底如何,或许一开始令我着迷的是你的故事,但是跟你走在一起之后,我发现我的存在或许更多是不断单方面的萃取你的精神佳酿,你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一开始,我说了,我会非常感动。因为你会将我抽屉里那些撕碎的练习稿子粘回原样,并背下来给我听;因为你会在我灵感匮乏时,亲自跳下小桥,亲自喝下芥末做的粥,亲自跑到深山里尝一尝泉水真正的味道;你知道我所不知道的很多事情的真实的样子,但是你要知道的是,我们像是两个蠢得可爱的孩子。我开始会感动,但慢慢地,我开始感到恐惧不安,因为我提到过,你会自己撞到车上,你会自己弄得自己遍体鳞伤,你甚至有一次想要放火烧掉我们的房子。而我呢,我一次次地纵容这些事情的发生,并将这些事情写进我的小说里。你总是会看到我的小说初稿,你总是能获知我内心缺失的某些灵感碎片,你知道我延误虚假和不合逻辑,当我犹豫时,你便站出来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鼓励我写作。有时我甚至搞不清,究竟是我在操控你,还是你在操控我......”
“那么,你是说,我已经疯了吗?”我打断了女人的话。
“也许吧,也许我们都是疯子吧。在外人看来,你肯定是不正常的人,但在我眼中,你是最独特的人,我爱你就是爱你的不寻常。可是呢,我发现我不能再继续这么做了,这样下去,我会害死你的。这东西就像毒一样,一次两次你会神魂颠倒,但是长久以后,你便无法戒掉它了。
我说了,我希望我们的婚姻将是同样真实的、没有谎言的童话。但是,对不起,我错了,我欺骗了你,我一开始并不爱你,我只是想在你身边不断获取灵感,而且我也成功了,但是慢慢地,我也发现自己无法再去爱上任何其他人了。我试着爱你,就像爱你的故事那样。
所以,我决定做一件伟大的事情。那就是放弃我的梦想,也就是写作。我已经计划好写完那部《无底洞》就封笔,从网络上彻底消失,成为一个真正的妻子,而你也不必再扮演那个为真实体验而一次次拿自己开玩笑的人了。
于是,我决定欺骗我自己,我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通过你的故事,我花了一年的时间企图撰写一部并没有你存在的小说,这样也许你就不会再做出那些可怕的事情了。可是,我没想到我自己并不能够完成这部作品,我把这个故事撰写了无数个版本,但每个版本的故事似乎都不那么完美,总是缺失了那么一些东西。
有的版本里,邹树林死了,有的版本里,邹树林没有死。有的版本里,邹树林完全不曾出现过。我很矛盾的是,不论我怎么结合你的故事来改编我的构思,故事总是像一条贪吃蛇,它不断添加各种线索细节和角色,但格局还是不变,这样下去的最终结尾就是撞到墙壁死去,即使不死也会无路可走,使得自己爆炸消失。
你知道吗?你以前总会去看我的小说初稿,我并不介意,但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反感你的行为,因为你在某种程度上是在监视我一般,我的故事总逃不出你的视野,而且你总会将那些没能写出的结局变成真实的事件,换句话说,你是在不断地扮演着主角的存在。有的故事会因为你而变得面目全非,而每次你做出了疯狂的举动,并且在事后阅读着我那些正式版本的小说时,总是笑得像个孩子。
我不能再这样了,所以我将《无底洞》这部小说的无数原稿都藏在了许多个只有我熟知的地方,平时我不在你身边时才会继续写作,而且为了稳妥起见,我谎称自己工作需要出差了,实际上呢,我是躲在了北京东边城郊某个隐蔽的酒店里住了一周的时间,我将那些藏起来的原稿都一起带去了,并且找了个偏僻的河边烧掉了,足足烧了半个多小时,最终把我真正想要发表的那个版本的初稿留了下来,并修改殆尽,那个版本的故事最合乎正常的逻辑,并且只需一个结尾,便可大功告成。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我刚刚回来,你便发生了意外,你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女人说到这里时,身子像是突然颤抖了一下,她似乎感到恐惧了。我突然感觉女人的故事无比奇妙,若她说得是真的,那么我也许真是个可怕的人,但是,若她只是在欺骗我,那么也许她另有企图?
“那么你说说吧,你既然说这不是最可怕的话,那么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问她。
“李杉,你有时会分辨不清自己是谁,所以我之前并没有被你现在的样子惊吓到。你总会把自己代入到我的小说中,让自己成为主角。可是呢,我说过,我所认为的婚姻和小说一样,不能够容忍虚假。
先说说我自己吧,我的小说太过于追求真实了,或许是我的童年充满了欺骗吧,我的父亲在我刚刚出生时就抛下我和妈妈离开了,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谁。我的母亲呢,她为了给我一个看上去正常的家庭,便和一个老男人结婚了,我母亲为了我,把她一切和我生父有关联的东西全扔掉了,她和那个老男人从我懂事起就不断告诉我,我就是她和他的女儿,并不断营造真实的感觉。但事情总会朝和初衷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也许是经营不下去这个假象了,老男人开始撕破了慈祥的面容,他开始放肆情绪波动。一开始只是时不时摔东西,到后来,发展到动手打我的母亲。最终呢,他和她离婚了,我母亲精神失常了,她躺在病床上,告诉了我事情真相,她说那个男人当初不曾和自己结婚,但听说他之后做了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母亲以为我会生她的气,一怒而走。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她都那么虚弱了,我怎么会当面发怒呢。我只是告诉自己,不论做什么,都一定要真实,每一个细节都要,哪怕一辈子平凡,但只要是真实的,就依然是美好的。所以,婚姻一定要真实,不能拥有一丝一毫的虚假,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同居了快两年,但我迟迟没有和你结婚的原因。
婚姻需要真实,所以在这之前,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将虚假的自己抹杀掉。同样的,小说也需要真实,作家用真实的体验撰写的小说总是那么真挚,这是我的见解,所以在我的故事里,每个角色的存在都有他们和她们以及它们存在的意义,我赋予他们和她们以及它们真实的灵魂和感知,使得故事也拥有真实的灵魂。但我这次却欺骗了那些角色们,我甚至感觉我欺骗了所有的角色。
你能明白吗?当一名作者欺骗了故事中的角色时,那些角色便会做出不符合原本设定的事情,他们会疑惑,他们会陷入一个莫比乌斯怪圈一样的谬误中,而整个故事架构将会崩塌。故事中的人物就像真的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他们永远触不到底,也不能回到洞外。
当我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时,我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在有的版本中,将自己也写到了故事里,不论我的设定身份是什么,我总是在扮演着一个纠正故事走向的存在,我会提醒故事的角色们一些他们不知道的细节,使得他们潜移默化地将故事推向接近真实的结果。但是,很多个故事中,我的存在反而扰乱了平衡。有的版本中,我作为主角的妻子出现;有的版本中,我作为护士出现;有的版本中,我作为一个转述故事的没有名字的女人出现;甚至有的版本中,我自己也成为了主角......
你能理解我所说的感觉吗?我不能这样做了,我陷入了疯狂,我早已失去了初衷。我在躲避着谎言,但也在制造着谎言,真是可笑。不过,我心里也清楚自己会失去理智,如果你再像过去那样,我甚至都搞不清究竟哪个是真实的了。于是呢,我做了个记号,很简单的记号,像是在变幻无穷的迷宫里标注了我能看懂的出口的位置。
这个记号便是:我那数不清的《无底洞》初稿版本里面,每个版本中,主角的名字都不一样。他们全部都是一些我从小到大耳中听到过的名字,或者某个时期熟悉的一些人物,但是这些人都是我和你相遇之前认识的。我依照记忆中,这些不同人物与我自己的关系来给予他们不同的故事走向,自然,那些给我留下过美好的人物会拥有比较趋近平缓的故事版本,而那些给我留下伤痕的人物便会拥有险恶的故事版本。
而我之所以刚才说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就在于,我完全没有考虑到那些数不清的初稿中,竟然遗落了某一份,也许是我失去了理智,自以为万无一失匆忙烧掉了那些初稿。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一份初稿被你发现了。而这份主角为陈冬阳的版本里,整个故事完全失去了应有的逻辑,结局可以说是......”
女人的声音像是突然被挂断的电话一样,她不再说下去了。我在那对儿黑珍珠一样的瞳孔中看到了之前不曾有的迷惘和恐惧。
我的记忆像是块儿被打碎的玻璃在以倒放的方式拼凑回原来的样子。
十.
随着闸门猛地落下,那个男人的身影也从我视线中消失掉了。我认为他可能是外面某个矿区工地的工人,看到我偷偷跑进了防空洞,于是追逐我到这里。总之,我不能因为他的出现而停止自己的脚步。我立刻转身沿着旷道继续前进,坡度开始变抖了,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正从一个深渊重新向高处缓缓上升。
当我走了一小会儿之后,来到了一个分叉路口,在这里铁轨一下子由单条变成了一左一右两个方向,我正犹豫时,突然头部再次疼痛发作,那个画面又出现了:
“在我的视线中,我来到了一个窄小的矿道上坡处,在那个坡道一旁的平台上有一个东西躺在那里,我的视线开始向那边拉进,直到那黑乎乎的东西完全进入视野,我才模糊地看清,那似乎是一具尸体......”
我的神经像是在捉弄我,呼吸这些肮脏的空气许久,我的精神似乎早已时常,幻觉不断出现,使我烦躁不已。我不知不觉已经走进了某一个矿道内,我不知自己是走在先前左侧还是右侧的矿道中,但唯一的念头只是加快脚步,寻找到那个身影,找到真相,并离开这里。
矿道中开始出现了一些木制的阶梯,它们像滑梯一样蔓延到高处,但是多年的阴暗潮湿渲染使得它们也不再可靠,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它们向上走着,生怕它们会将欺骗我,使我的脚卡在某个阶板上再于我同归于尽地坠落。这时我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平台,似乎可以让我舒缓一下早已酸痛不已的腿脚,我点亮手机屏幕,照向那边,那上方竟然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像是某种矿井中钻洞的大型机械设置,它的样子就像一个巨大的电钻。我接近着那个平台,这时我发现那巨型机械下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将手机开到最亮,照到那黑乎乎的东西时,我被吓了一跳,那居然是一具尸体,我立刻来到平台旁,看到那具尸体的细节时,我猛地打了个冷颤,那竟然是刚才那个老头儿,他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砸成了烂西瓜似的形状,完全看不清面孔,但通过他身穿的工作服,我断定这具尸体就是他。我的头再次疼了起来,幻觉又一次出现了:
“我的视线和我目前的位置一模一样,我的视线同样看着那具尸体,而就在这时,那个像电钻一样的庞然大物的钻头突然掉了下来......”
我猛地抬头,看到那巨型机械的头部开始晃动,突然那东西脱离了机身瞬间从我的头顶上方坠落下来,我像是以飞跃石门时一样的姿势猛地跳到了旁边,巨型机械的头部将那尸体连同所在的平台一齐砸得粉碎,随后巨型机械了分崩离析,像是跳水一样地纷纷坠落下去。这时,矿道开始剧烈的摇晃,我来不及思考,飞快地向上方逃离,我的手机也逃离了我,它坠入了深渊。周遭彻底陷入了漆黑,我只能听到矿道坍塌的轰隆声,这时我上方出现了光亮,像是某个洞口突然出现在我上方,木梯在我的脚下消失了,坡道开始平缓,一个巨大光亮就在眼前十几米远的尽头,我看到它下面有一道梯子,我蹒跚地跑到那梯子下方,疯狂地抓住它......
当我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时,我已经从一个隐蔽的洞口爬了出来,那洞口本已经填住了一半儿,但我依然从缝隙中逃了出来。我出现在了那座矿山背部的某个半山腰的位置,虽然侥幸逃生,但我心中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邹树林究竟有没有死,那个死去的老头儿到底是谁?
我感觉自己的皮肤被肮脏的矿道弄得奇黑无比,全身充满伤痕。我沿着熟悉的下路重新回到了矿山的正面,在踏到断层上方的树木边缘时,我累得坐倒在了树旁,大风依旧在无情地吹着,看着下面不远处早已成为遗迹的矿山小学,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时间究竟过去了有多久,我在防空洞里昏迷了多久,我不得而知。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渺小的人影正在向我下方的断层走来,我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适应外界的环境。大概过了一分钟左右,那个人影走到了我可以看清他细节的位置,这时,我发现那个穿着黑色的帽衫的人,手正插在裤兜里,鬼鬼祟祟地向我下方走去。兴许是他戴着帽子,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不知为何我有些厌恶他。我来到断层的边缘,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像是在打量着什么,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这个人是企图进入防空洞,不行,即使我讨厌他,我也绝对不能让他这么做,那防空洞里的层层机关以及坍塌的矿井底部根本不可能使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再次生还。
下面这个人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扫视了下身后,发现一旁的树桩旁有一块砖头大小的石头,我不顾全身的疼痛跑过去将那石头搬了起来,随后回到了断层上方,那人抬头向这里看了看,幸好那一刹那我躲开了,就在他重新把头低下时,我把手中的石头向那人头顶的方向扔了下去,仅仅两秒多之后,一声清脆的响声伴随着身体摔倒的动静打破了饿狼哀嚎一般的风声的孤傲吟唱。
这时,我竟然有些愉悦,但我的头突然感觉像是同样被巨石砸到一样的疼痛,这疼痛使我倒在了断层边缘。不知为何我的大脑又开始闪现出了某些画面,这一次,画面不再是黑白雪花状的荧幕,而像是某种接近现实色彩的视线:
“我的视线中,一个身材矮小穿着校服的孩子正在前方不远处拼命地奔跑着,他沿着土坡不断地向上逃离,我的视线跟随着他,而视线左右是同样奔跑着的身材高大的孩子,转过了那个拐角,那矮小的身影消失在了山体断层的某处,我的视线紧紧跟随着那些白球鞋鞋钉的印迹来到了那防空洞的位置,那出现在视线中的防空洞像是一张血红的巨口......随后的画面,我的视线中,几个孩子死死地把住那张合上的巨口,而视线中的一双左手和右手分别拿着焊接工具,将那血红双唇的缝隙一点点缝纫在了一起......”
十一.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了?”我问女人。
“因为我不想提到那个名字,我恨那个名字......”女人紧咬着下唇,我生怕她会咬掉自己的嘴唇,“陈冬阳......是我亲生父亲的名字。”
我有些吃惊,不论女人口中的故事是真是假,但事情说道这里,似乎多少也趋近了真实。即使她有天大的阴谋,那这一切说辞似乎也是耗费许久才构思得当的,我竟然有些同情她了。
“那么那个故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继续问道。
“我非常痛恨那个抛弃了怀孕母亲的人渣,所以,那个版本的故事接近毁灭,是真真正正的无底洞。一切都毫无逻辑,本能的欲望毫不遮掩地流于表面,厌恶感、仇恨、报复和恶意融合成无尽的黑暗吞噬着一切情理,每个角色都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你呢?”我看着女人那已经干涸的嘴唇,“你在那个版本的故事里吗?”
“我......我的角色是那个版本故事里陈冬阳的妻子。”女人缓缓说道。
十二.
我的思维像是火山喷发了一样,但又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我被一阵说话声吵醒了,我费劲地扯开眼皮,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声音则来自于我身后的位置。我让自己的双眼缓缓地适应光线,并试着给四肢下达命令,它们似乎还在半醒着,于是我缓缓地把上半身支了起来。我看到窗外有一辆破旧的救护车,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某家病院里,但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却记不起来了。
我看向我左边的位置,一个穿着白色病服的年轻人头上缠着纱布,他的嘴里不断自言自语着,他有时激动地说出一些否定的词语,有些又呆呆地像以另一种口吻自我发问似的诉说着。整个病房空间不大,只有我们两个人。而那个头上缠着纱布的人依然对面前的空气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李杉,我叫陈冬阳!”这时他猛地用手锤了下床板,那可怜的病床发出剧烈的惨叫声,“我叫陈冬阳!”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胸口猛地一闷,头也开始疼痛,我愤怒地向他吼道,“疯子!你个疯子!”
这时他突然转头看向我,挤出一种丑恶的嘴脸向我回应道:“去你妈的,老不死的玩意儿!”
“你......”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缺氧了一般,他的话语像是带毒的利剑插进我的胸口,我说不出话来,只觉身体歪倒在床上......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打到了我的床上,我看向左侧,那个头缠纱布的人正背靠床头咪睡着,我看到我旁边的柜子上有一个破旧的蓝色本子,上面夹着一根签字笔。
就在这一刻,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像是过去了多年的记忆,但又像是某个曾经熟悉无比但醒来又遗忘殆尽的梦境。我悄悄地拿起了本子和笔放进兜子里,从右侧下了床,我感觉自己的腿脚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但又如同那阴暗的洞穴里的木头一样潮湿脆弱,我吃力地站在窗边,先掏出并翻开了那本破旧的蓝色本子,本子的扉页上残缺了一部分,但勒口处夹着一张和封面差不多大小的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男一女的合影,背景是红色的。那对男女穿着白色的衬衣,脸上满是笑容。我继续翻着,看到开始算起的每一页上都写着一个字“我”,这个我字在每一页依次近乎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我有些不耐烦,草草地翻到了后面,但不知从哪一页开始,那个名字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到了字迹的最后几页,甚至完全变成了毫无规律的黑色线团。我再次把本子往前回翻,我发现那些蜘蛛丝一样的散乱字迹像是站了起来重新组合变成了“陆蔓”,陆蔓这两个字在我风暴肆虐的脑海里像是一只渺小的木筏,它似乎像是迷失在了某个遥远的风暴中心。我将那个本子倒了过来,那张照片掉落在了地上,这时我看到原本照片后面的封面内页上还有一些先前被遮盖住了的字迹,那像瘫倒了身子的“杀”......
这时我身后传来了一阵呻吟声,我回头望去,看到那个背靠着床板的疯子正望着我并挣扎着想要叫出来,我突然想起之前他对着空气大吼着“我叫陈冬阳”的时候,那令人憎恶的样子。
突然我感觉到自己的大脑疼痛不已,似乎一种沉寂已久的顽疾又回来了一般。我看到那个坐在床上的疯子正在向我发出嘲弄般的笑容,这时,我只觉得他便是那无尽的黑暗与丑恶的化身。我掏出了那只签字笔,恨不得立刻将他刺成筛子,愤怒使我的头更加疼痛,我放下了那个本子,把笔尖朝向那疯子,猛地向他床的位置冲去,就在我接近了他的时候,我脚下被一种粘稠的东西粘了一脚,本来就酸痛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突然一阵强烈的刺痛从我的右眼部分传来。
我倒在了地面上,只感觉自己眼中里像是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玛丽鸡尾酒的颜色......
十三.
“陈冬阳的妻子?”我嘴里念叨着。
“我本来发表的最终版本的故事是没有结尾的,我是故意留下了空缺,但是那些被烧尽的各自版本的初稿里都有结尾,但是,每一种结尾都像是另一种开始,像那只贪吃蛇在臃肿得已经不能被框架装下之后,开始用自己的嘴吞掉自己的尾巴。
而陈冬阳那个版本的故事里,在结尾处,主角将自己的妻子杀死了......”
女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而这时我也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我看着窗外的柳树和树下那辆破旧的救护车,感觉它们是那么的真实。
女人站起了身子,似乎想要离去,这时她拿起了那个放在对面台子上的蓝色本子,翻开了扉页,嘴角又再次扬起了。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她回头看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李杉。”我看见那女人终于忍不住笑意了,她笑得很灿烂,那是一个趋近真实的笑容,“另外,你说的故事很特别。”
她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了一只红色的水笔,在扉页的一角上写了些什么,随后她把那地方撕了下来,把本子装回了口袋,并走过来把那张撕下来的纸条递到了我手里,我看到她的袖口变成了玛丽鸡尾酒一样的颜色,她说,“我在上面写了我的地址,也就是我们的家。记住,如果你想要知道全部的故事,出院之后就来这地址的位置找我。”
随后她亲了我一口,转身向门的位置走去,我认为她会回头再看我一眼,但她没有那么做,她只是匆匆地把房门闪开了一条缝隙,随后从那缝隙中钻了出去,门就那么地关上了。
那扇门此刻仿佛变成了我的眼皮,不愿意再睁开看一眼那道远去的背影。闭上双眼的我只觉那阵高跟鞋与地面碰撞的声音越来越渺小,某一刻开始,它像是永远地消失了。
十四.
五月八日的下午,我掏出了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条,把它攥成一团,眼看着它那被大风吹走的样子。
那天下午,我踏上了一条与女人地址截然相反方向的小路。
我依然相信,邹树林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