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梧桐树
英毅和秀儿的家庭是世交,从小就被定了娃娃亲。虽属父母包办,但两人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世事难料,作为个体,有时真的很难与大的时代和社会抗争。秀儿的家庭是一个非常封建的传统式家庭,虽然从辛亥革命后,从城市到乡村的缠足之风逐渐被废除,但是她的妈妈还是从小就给她裹了小脚。在众多的大脚板中,她成了一个例外,她也曾试图把裹脚布放松,可是毕竟木已成舟,从小她就成了很多孩子开玩笑的谈资,这时候英毅就会象一个大哥哥一样护着她。
光阴如梭,转眼两个孩子已长大成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懂事贤慧的秀儿却越来越忧心忡忡,她悄悄地把英毅约出来。
“英毅哥,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我担心会连累你......”她盯着自己的一双脚,眼泪不觉扑簌簌地落下来。在六七十年代那个纷乱的社会里,她何尝不知道她的这双脚有多么的与众不同,她怕,她怕自已给所爱的人带来麻烦,她不想自己的英毅哥受到任何的伤害。
英毅又怎么能不明白她的心呢?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明白了秀儿的不同,可是,可是他喜欢她,他是从小保护着她长大的,他真的不忍心看着她流泪。
“小傻瓜,又在胡思乱想了,你怎么会连累我?”他伸出手,轻轻地拭去她腮前的泪水。“听我的,笑一个,我可不喜欢一个愁眉苦脸的新娘。”
她看着他,他是认真的。她已经习惯了从小被他保护,她不敢想象没有他的日子会怎样。她笑了,轻轻地将肩膀靠在英毅宽阔的臂膀上。
“噼噼啪啪”,一阵热闹的鞭炮,升腾着热闹的烟气,一群热闹的大人孩子们,有说有笑地簇拥着英毅和秀儿走入婚姻的殿堂。
中国七十年代的结婚典礼,简单而淳朴,几包香烟,一些瓜籽和喜糖。新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郎英毅,身材高挑,面庞光洁白皙,俊逸,温文儒雅。新娘秀儿婉约端庄,略施粉黛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绯红,笑靥里汪着两弯小酒窝,眉稍眼角中藏着秀气温柔。
婚后的生活幸福而甜蜜,夫妻俩琴瑟和鸣。
晚春的夜晚,小虫儿低声吟唱,微风轻习,英毅和秀儿坐在小院的梧桐树下。英毅拉起了从小就喜欢的二胡。旋律丝丝缕缕,象绵薄的晚云,一朵朵,一朵朵,悠悠地向着深邃的星空漂流。那旋律里鸣唱着最诱人的甜蜜,亦如那淡淡的甜蜜的梧桐花香。秀儿手拿着蒲扇,轻轻地为英毅扇着,她就象那装饰音,羞怯、温柔地依附在指节周围。
闲来无事,英毅也喜欢写写毛笔字,他的毛笔字也是小有名气的。每当他写字时,秀儿总是喜欢在他旁边为他磨墨。有时他也喜欢手把手教她写。冷不防地,他或她有时会向对方来个突然袭击,弄个张飞脸。笑声,追逐声顿时吵沸了寂静的小院。
――忏悔地逃离
淡淡的梧桐花香载着淡淡的飘香的日子,岁月静好。
不过小两口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有时惹人的也会泛起涟漪,搅乱一下英毅的心绪。其实原因还是老调重弹——妻子的那双小脚,只不过他的角色由恋人变成了丈夫,也是因为如此,落到身上的雨点更大了些,毕竟现在他已经变成了直接关系人。每当别人谈论更甚是诋毁,他会奋然反击,但有时也会淡然一笑,他安慰自己,事实既然如此,又奈之如何?他尽量不把自己所承受的转嫁给妻子,他希望自己是坚不可摧的蛋壳,用爱为他们幸福的巢穴遮风挡雨。
他们都以为他们的爱情会地久天长,但是——
有一天他上班的工厂里来了个新人,她叫香草,红润的圆圆的脸蛋青春而又稚气,上扬的嘴角,时不时地会送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眼睛大大的,忽闪着,灵动而泼辣。她性格直爽,走路生风,两条勾翘的麻花辫总被甩得左右摇摆。本来呢,来个新人也不算什么,可造化弄人,这个新来的女孩偏偏对英俊潇洒的英毅有好感,而且她又青春懵懂,天不怕地不怕。按说英毅早就对秀儿许下夙愿,所以他根本不会在意香草的出现。但香草却一厢情愿,认准了就不怕撞南墙,全然不考虑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她会故意制造出与他见面的机会,一切的示好。她文化程度低,加之性格的原因,使她与秀儿在英毅面前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如果说秀儿是春日里一股淡淡的散发着弥久醇香的柔秀的微风,香草则更象夏日里大草原刮来的呼呼作响的热风,虽然夹杂着土里土气,但炽热里却铺陈着满满的青草气息,她周身都是热情的。慢慢地,身处这种热情里,英毅也有些醉,他开始违心地接受香草的某些好意。他想我也只是和她有些接触而已,我会把握分寸的,我会对秀儿好的。不过迷迷糊糊的,他有时竟会想,假设秀儿也长了香草这么双大脚该多好。他自己没有觉察,他这只蛋壳已经有了裂缝的迹象。
热风带来了热情,也带来了流言。英毅和香草交往的事传到了秀儿的耳中。她先是不信,怎么可能,我的英毅哥怎么会对我不好?绝对不会的。但是逐渐地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的笃定失败了。英毅哥看她的眼神变了,虽然很细微,但是她分明从那眼神里看出了迷离,看出了比较。另外,英毅哥和她一起拉二胡的时间也少了,她发现他有时会傻坐,半天默不作声,偶尔嘴角又会漾起笑容,这个笑容她是不熟悉的。秀儿惶恐了,泪水禁不住塞满了眼眶,但是她又不敢哭,她怕他觉察出来她知道了这件事,她宁愿一无所知,就这样混沌的下去。
事情总是发展的,不管是向好还是向坏。终于有一天香草和英毅摊牌,“你和她离婚吧,我们结婚,好吗?”他惊愕了,他从来没想过离婚,但是,是啊,天哪,他都做了些什么?他和香草的交往已经成了别人的话柄。真该死,他该怎么办?秀儿怎么办?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离开他,秀儿要怎么办?他一直是她的保护伞。可是,可是,他回过神来,眼前的香草正泪眼汪汪地哀求着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走到了这个地步?悔恨,懊恼,无奈交织到了一起。
糊里糊涂的,他和秀儿离了婚,又和香草结了婚。
他准备和香草逃离了,原来他是小脚妻子的丈夫,备受流言,现在他又背叛家庭,成了众矢之的。
那天他回曾经的家去取二胡。远远的,他就看到了小院里那棵大梧桐树,树下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痛苦地啜泣,那是秀儿。物是人非,晚秋的傍晚凉风瑟瑟,秀儿孤独地站在那儿,凌乱的发际上飞舞着疏黄的落叶。倏地,他泪奔了,他猛力地捶打着自己,“英毅,你这个混蛋!”他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骂着自己,“对不起,秀儿,是我错了!你把我忘了吧。”他在心里痛苦地忏悔着……
――生活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
英毅和香草千里迢迢投奔到远房亲戚居住的一个寒冷的东北的小山村。英毅的才华马上被村长发现了,他被尊聘为村里为数不多的一名教师。
70年代的农村偏僻,简陋,没有电影院,唯一解闷的工具就是那看不见人但会讲故事的收音机,还有多少个月才能轮流放映上一次的露天电影,这对爱说爱热闹,风风火火的香草来说极不适应。不过她的适应性又很强,不久她便融入了三五成群,走家串户,东家长西家短唠嗑,俗称嚼舌根的妇女队伍。开始,香草还有时有晌,顾忌着形象,毕竟英毅是村上的老师,但是后来随着怀孕生了孩子,便逐渐没了那份本就不属于她的矜持。
“老师,老师,您快去看看,师母被人打了。”一个小男孩风风火火地跑进英毅家的院子,英毅手一哆嗦,手里正要晾晒的衣服掉落到地上。由于香草有了串门子的嗜好后,她在家呆的时间就很短,只要一有空,她就会惦记着赶紧往外跑,似乎那成了她的工作,于是收拾屋子,洗衣服等的大部分家务活就只有在英毅教完课后他回来干了。
“怎么回事?”英毅慌慌张张地跟着小男孩跑出去。
只见村里张家的媳妇正揪着香草的头发。
“住手” 英毅大喊一声。
“英毅老师,你来得正好,好好管管你家媳妇,别闲着没事嚼舌根,造谣,为什么打她?你问问她就知道了。我们平时都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跟她计较,可是她也太过分了。”
张家媳妇松开手气愤地说。英毅愣住了,他看着香草,香草头发散乱,羞愧地低下了头。英毅的脸一下子红了。
那天英毅把香草拽回家,香草一再跟英毅赔不是,说自己再也不串门子了。之后倒是好了一段时间。可是一个恶习形成容易,要改真的很难,就象一个人一辈子都想戒烟,可一辈子都没戒掉一样。没过多久,香草又恢复如初。
很可笑的是,有时香草着急出去串门子,会从包包子上节省时间,她会擀两张大大的皮,一张放在下面,馅放在中间,另一张皮盖在上面,然后捏起来,整个放到锅里蒸。然后再切着吃。有时她会把菜炖到锅里后,起身去邻居家唠一会,可一唠就忘了钟点,结果一锅的菜全糊了。
英毅和香草因为她的恶习没少争吵,有一次他真得气急了,冲口喊道,“我不和你过了,你不是我媳妇,我媳妇是小脚秀儿。”他愣了,她也愣了。英毅从来不提,也不敢提,时光荏苒,岁月变迁,可秀儿始终是他心头的痛,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痛越来越深。他恨自己,看不起自己。几年过去了,秀儿过得怎么样了呢?他又反过来骂自己:“怎么样也跟你没关系,你不配,更没有资格去想她。”
英毅变了,变得很少说话,他教的孩子都说:“英毅老师很严肃。”
有时,在寂静的夜晚,他会拿出从小跟着他的那把二胡,轻轻拨动琴弦,悠长的二胡声,哀怨,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如轻云无定地飘浮。
不知什么时候,乡亲们都知道他毛笔字写得好,过春节的时候都会拿上红纸让他写春联,然后高兴地说:“好看,好看,比买得都好看。”而他只是沉默着。
――清雪纷飞的日子,他走了
香草手里拿着诊断书,“肝癌晚期”,这四个字象重锺一样猛击着她的内心。“发现得太晚了”大夫无奈地摇着头,“准备后事吧。”“怎么会这样?”她的嘴唇发抖,目光呆滞,浑身哆嗦着摊软到地上。
好久,她吃力地走回病房,英毅已昏昏沉沉地睡着。“英毅”,她颤抖地用手轻轻地摸着他的面庞,那原本俊逸的面颊已清瘦地布满了皱纹。“香草啊,香草,这么多年你都做了些什么?”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悔恨充满了内心。
天阴沉沉的,空气压抑。
英毅平静地躺在床上,嘴唇微张,孱弱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发出来,“香草——你别——难过,——我——不在了,你——你要——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英毅,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秀儿,我,我不是人。”
“别,——这么说,是——我们——都错了,——我们——不懂——珍惜!——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过好——现——在——”
雪,轻轻扬扬地飘落,无声而哀婉。
朦朦胧胧地,似乎一股淡淡的甜蜜的梧桐花香悠然而至,“秀儿,是你吗?”英毅从内心里发出问询,可是没有回音,“秀儿,我知道你还在怨我。对不起,欠你的,只有来生再还了!”慢慢地,他合上了双眼,嘴角带着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