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逆旅(5-7)

5

转眼已经在千树村待了十天。

这一周,千蝶把阿贝的家收拾得仅仅有条:少年时代在校园里学到的物理电路知识没想到这下还派上了用场,短短两个小时就把家里的电路安装完毕,从前昏暗的油灯房现在每到夜晚就成了村子里最明亮的屋子。

千蝶又花费了整整两个下午的时间,跟着上山打柴的村民,在山上采集了各种香料,一直药味浓浓的的房子,开始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清香。

因为山村偏僻,交通不便,无法运来钢筋水泥,千蝶便从从河里打捞出了河沙,参上水和上村里少有的粘土,涂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再用宽宽的板凳面按压平整,第二天便可以踩踏不留痕迹,屋子顿时焕然一新。

而墙壁就更好办了,色彩纷呈的报纸往墙上一贴,钉上图钉,在坑洼不能粘贴的地方挂上几株蔬菜,陪衬几朵颜色各异的野花,俨然有了卢浮宫的艺术气息。

千树村的村民们爱吃一种山蛙,千蝶便把山蛙的皮都捡起来,回到家后在阿贝的竹林砍下一颗翠竹,每一节都用锯子平整的断开,再用蛙皮严严实实的盖上去,夜里一通风,水分蒸发,蛙皮已经和竹筒融为一体,轻轻一弹,便发出清脆悦耳的音符。第二天千蝶的课堂便传来了一阵阵蛙皮鼓的声音,整个村子都洋溢在歌声里,悠扬、喜悦、平和、和幸福——叮咚——叮咚——

千蝶心灵手巧、变废为宝、物尽其用的能力在村子里不胫而走。妇女们遇上了各类难题都会来到阿贝家门口大叫——

——千蝶,我儿子给我写信了,你出来读给我听。

——千蝶,你那窗户上的图案是你画的哇!来给我家也画画。

——千蝶,我孙子发烧了发烧了,厉害着厉害着,你快去我家看看。

——千蝶,我家菜刀昨天砍羊骨的时候折了一个大口子,借你的菜刀用用。

——千蝶,千蝶——

千蝶俨然成了千树村的活佛。而这群有求于她的人当中,要数黄婆最为嚣张。

从锅子、菜刀、到砧板,甚至是盐,黄婆都不会放过。凡是千蝶买回来的东西,他恨不能全部借个够,借了还不还。千蝶往往自己要的用起来时候,找遍了东西南北才能想起几天前被借走了。

最可气的是,千蝶这一天给阿贝换了被褥,而晾晒床单用的大衣架被黄婆借走之后便一直没见她归还,急急忙忙跑去问黄婆要,黄婆却绝口否认。千蝶没有办法,只能上山砍了竹竿,又拜托日渥不基打了两个木桩把竹竿架起来才算是把床单给晾了。

没想到第二天千蝶去挖冬菇,经过黄婆家后坪时,竟看到自己的大衣架好端端的晾着黄婆的腌菜……

这件事之后,黄婆也知道不好意思了,便再也没有来阿贝家问千蝶借过东西。

只是每天早上千蝶还没醒来,便会听到狗儿在窗外喊破嗓子的声音:“千蝶。千蝶,我奶奶问你辣酱酱还有没有?……千蝶,我家火柴昨天撒在水缸里了,借个打火机给我……千蝶……千蝶……”

每当这个时候,千蝶就想用透明胶把他的嘴巴给封上。


丹木吉的产期越来越近,她每天安静的待在家里,一分一秒的等待,等待着和孩子相见。最近晚上越来越频繁的会被肚子里的小家伙拳打脚踢的弄醒来,便再无睡意。而每当这个时候,日渥不基就会给她披上裘毛,陪她出门坐在稻草堆上,遥望着天空,看满天繁星。

千蝶往往这个时候,刚刚忙完杂志社的工作,准备和衣就睡。透过窗户看到外头依偎缱绻的两个身影。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能在这简单而忙碌的生活中,在手机没信号、网络无法连接、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的这个时空里,窥见从前的影子,她才能确信,自己曾经属于过那个大千世界,那里还有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


这一日,千蝶在晨曦中醒来,十一月漫山遍野的阳光在这乡村里显得格外的珍贵。

早饭过后,千蝶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满了干劲,又一次坐着丹木吉哥哥的马车出发。不过这一次不是去集市,而是跟着他去附近的一个石砖厂。

临近冬日,雨水也越来越多,那条樟木桥是两岸村民们相互往来的唯一的通道,在日夜消磨中,樟木桥已经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千蝶动员了日渥不基和丹木吉的哥哥,这两个在村里最具威望的年轻人,在村子里展开了“修桥大会”。会议确定修桥所需要用的钱全部由千蝶来承担,而其中所需要的劳动力,村里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听从千蝶的派遣,争取在雨水来临之前把现在的樟木桥,变成结实安全的石拱桥。

由于没有直达千树村的公路,千蝶不得不把几大辆卡车的石砖、水泥卸在距离村口几里外的地方。而日渥不基已经带领着全村所有的劳动力牵着十几辆马车、担着一排排的篓子在此等候。

千蝶唯一没有看到的身影,是黄婆和狗儿。随即想到,黄婆原本就事故、爱贪小便宜,今天要是带着狗儿来帮忙了,那才是真真奇怪。

装货的时候,竟然大好的晴天开始下起了雨,千蝶大急,随机朝着村民们大喊:“乡亲们,大家快速把水泥装上马车,去田里取些干草来盖住。不然水泥一旦被雨水打湿,我们的石桥就建不了了!大家赶紧赶快!”

在千蝶的一声呼唤下,村民们顿时精神大振,老人小孩都去帮忙,转头、水泥一点一点上了马车,随即被紧紧铺上一层厚厚的茅草,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但是脸上的笑容却那么真实。

慢慢的,雨水打湿了衣衫和头发,千蝶脸上热热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感动的眼泪。

所有的货物装载完毕,顶着越下越大的雨,大家没有犹豫和躲藏,而是浩浩荡荡奋力前行。

大伙同心协力把材料运至樟木桥旁时,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在桥端,遇见了原本应该在家好好待产的丹木吉。

丹木吉原本隆起的肚子,这一刻居然平实了许多,而手中抱着的正是刚刚出生的孩子,孩子张大着嘴巴在雨中撕裂人心地哭叫着。

而丹木吉居然面对这刚降世的赤子哭音无动于衷。丹木吉虚弱的身体犹如河面上那座风雨欲催的樟木桥,看起来苍凉而让人于心不忍。

看到这般景况,每一个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冰冻,直至破碎,再无从寻找。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刚生完孩子的母亲,不打雨伞、不畏风寒,不怜骨肉,就这样死死的站在大雨里纹丝不动?

千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日渥不基一把甩掉肩上的担子,失魂落魄地冲向丹木吉,篓子里的石砖在大雨中撒了一地。

“丹木吉,发生什么事了?啊……丹木吉……”看到丹木吉的那一刻,一种莫大的惊慌紧紧压抑着他初为人父的喜悦,那一刻,他只能紧紧环抱着冰冷的丹木吉和怀中嗷嗷待哺的女儿。

丹木吉的哥哥随即抽出一张草席,双手高高举起,为丹木吉母女两遮雨。

这时候,却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从樟木桥的背后传出来,那声音哀伤、悲切,犹如泣血:“我的狗儿!我的狗儿……”

整个山谷都是这悲音的回声。

千蝶辨得出那是黄婆的声音。






6

村里的日子依旧安静,祥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河水还是那样日日夜夜,不停的流淌。村里唯一的改变是,之前的樟木桥变成了坚实的石拱桥桥,曾经破旧的学堂,也幡然一新,孩子们有了崭新的桌椅、还有广阔的篮球场。

只是黄婆家昏暗的灯光,再也没有在片安详的夜空里,亮起来过。

千蝶还是不间断的去给孩子们上课。在照顾阿贝之余,千蝶学着丹木吉煮蚕茧、抽丝、织布,忙的时候,丹木吉也会跟着日渥不基外出农作,千蝶就帮忙照看孩子。

整个冬天,千蝶在千树村生活,与村民相守,她爱上山林里漫天飘雪的寒,也恋恋不忘每个夜晚守在阿贝身边、围着篝火和日渥不基一家谈笑风生的暖。

5月,南方已是草长莺飞,百花吐艳;北国也已嫩芽吐绿,春风和煦。而这雪山底下的村庄,犹如一个贪睡的孩子,须得在村民们日渐强烈的呼唤中,才张开睡眼朦胧的眼睛,把春天还回大地。

千蝶已经在千树村停留了半年多。

日渥不基和丹木吉出去耕种的时候,千蝶就带着已经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巴拉子(音译,意为花的女儿)去陪伴阿贝。

这一天中午,千蝶在外屋给阿贝煎药,怕滚烫的柴火让巴拉子受伤,便把巴拉子留在了阿贝身边。千蝶突然隐约听到屋内有人叫唤她的名字:“千蝶……千蝶……”

千蝶快步往房里去,抱着巴拉子喜极亲吻。从巴拉子出身到现在,自己亲眼目睹她整个成长过程,她聪明伶俐,到跟当年的羚儿在神色之中颇有几分相似。千蝶疼爱之际视如己出,而这一刻这小家伙竟然开口叫唤自己的名字,自是喜不自禁!

“千蝶……千蝶……”

千蝶这才发现,叫唤自己的声音,竟来自屋内的另一个人。

千蝶放下手中的巴拉子,伏在阿贝的跟前,这么久以来,一直被病痛折磨得神志不清的阿贝,终于在这一刻开口说话了。

千蝶慌忙扶起阿贝,一时激动无言。

“千蝶……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阿贝苍茫的眼神里,闪烁着泪光。

“您……知道我是谁?”千蝶紧紧握着阿贝的手,强忍着眼泪,试探着问。

“……孩子……苦了你了……苦了你和日渥不基……”阿贝眼角的流淌出泪水。

千蝶的眼泪,在阿贝清晰的言辞之下,汩汩而出。这是再次见到阿贝后,阿贝唯一说的话,也是最后一次。

此后的四个月中,除了每天晚上阿贝越来越撕裂的咳嗽声,千蝶再也没再听到他的任何声音。

终于,在一个凛冽的早晨,阿贝安详的离去。他走的时候,没有病痛后的狰狞,只有善良的老人所固有的祥和。

那一刻,千蝶没有悲伤,没有感慨。她明白他圣洁的魂,去了何处。在阿贝的墓前,千蝶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她听到一阵阵大风高举着深秋的手指揉响树叶,也看到千万白鹭飞过村庄的山林与河流。



7

千蝶走的那天夜里,经过石桥。看着桥上的建立日期,距今已经整整一年了,千蝶在桥上久久伫立,一时不能自已。

一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又一次呈现在面前。黄婆,那个事故而爱贪小便宜的老太太,在那一天里作出的惊人举动,却让天地为之失色。

那天丹木吉肚痛难忍,突然在房里摔倒,下体血水汩汩而出,命在旦夕。黄婆在听到丹木吉不住敲打铁盆的求救信号后,她放下正在烧菜的锅铲,去给丹木吉接生。

没想走得急,炒菜时的火苗没来得及灭尽,灶房变成了熊熊烈火。好在那天下起了大雨,阻挡了火势的蔓延。十岁的狗儿从火里逃出来,惊慌中冒雨过樟木桥去找奶奶,却失足掉进了河里。村民们沿着河流连续找了几个月,最终都没有丝毫结果。

黄婆的房子烧得只留下了黑压压的木架子,后来她的儿子接她去了城里一起过。黄婆开始变得疯疯癫癫,整日看着孩子就“狗儿狗儿”的叫唤。那苦痛之情,怎能忍读?

默默离开千树村,没有和任何人作别。那条古老的河流依旧流淌,河面上倒映着点点灯光,千蝶犹如获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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