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下雪了

老家下雪了。朋友圈里,大家即时晒上雪的照片,“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照片确实很美,白茫茫一片的好干净。南宁人没见过雪,也经常会有人问过,你们湖南下雪是不是很好玩?我在湘北汨罗的一个山村里长大,成年后又在南宁住了十多年。老实说,对于雪和冬天,我的记忆里存留的更多的是寒冷和饥饿,或者是吃饱烤暖后的感受。

虽然南宁的冬天并不下雪,也不那么的冷,但如果要我选择,我还要选择不出门,只要守着家里那亮堂堂的一炉火。就像小时候,在冰冷的空气中,我唯一向往的一种过冬的方式,就是和家人围炉烤火。

童年记忆里的冬季来得早,冬天也很长。当屋后瓜棚上最后两条老丝瓜被摘下来的时候(然后挂在屋里的墙壁上,来年作种子),妈妈在菜地里种上了萝卜菜和黄芽白(大白菜)。萝卜菜长得很快也很密,妈妈每天会拨一些出来吃,嫩绿的菜下面带着细长的白萝卜,那萝卜还只有拇指那么大小,和叶子一起切碎了炒着吃,有点苦,也有点甜。那时候一餐就只有一大碗菜,妈妈和妹妹吃得比较少,哥哥和我食量大,我们兄弟要吃完最后一块锅巴泡着最后的菜汤,然后送碗去厨房的时候,就可以看见系着围裙的妈妈站在热气腾腾的灶头上正在张罗着猪食了。

冬天的夜里,被子总是捂不热,刺骨的冷空气像水一样的从寒风呼啸的屋顶的瓦缝里流下来,从窗的门的细洞里钻进来,忽然屋顶上响起了沙沙的雪籽的响声,接着就会传来一只猫的哀怨的叫声,那声音不像是被遗弃的痛苦,倒像是一种有意的安排,我在被子里听着听着,觉得猫比自己冷多了也可怜多了,于是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又尿床了,于是急急忙忙跑去山底下的学校,结果发现自己又迟到了。同学们正悠然自得的在哼念着书,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似乎他们昨天就没离开过教室。

在好的年景,过小年的时候(腊月二十四),妈妈会叫人来家里杀一只大肉猪。杀猪的人长得五大三粗,嗓门也大,嚷嚷的声音能盖过猪的惨叫。当他那把明晃晃的刀子从豬的咽喉里抽出来时侯,猪血会簌簌冲刷进木盆里,还冒着热气带着泡沫。

肉和鱼腌了两天,就挂在了火炉的上方。所谓的火炉就是厨房靠一边墙的位置,从上到下挂了一条铁的钩子,叫通火钩。钩子上可以用来挂住吊壶或铁炉锅。吊壶用来烧水,炉锅用来煮饭或煮汤。除了靠墙的一面,其它三边用方形的石块围起来。冬天更多的时候,我们兄妹就围着火炉烧火,熏腊肉,烧水煮饭。虽然妈妈做的腊肉非常好吃,我却总是奇怪地希望火炉上的腊肉永远不要吃完。

烧水的壶总挂在火上,火不能太大,明火熏出来的腊肉不香,还会滴油。所以那炉子里的火基本只是炭灰的暗红的光,当要用到开水的时候,我就会学着大人用一个竹筒做的吹火筒对着炉子吹一口,火苗好象藏在哪个地方突然就跳出来了,在炉子中央舞蹈。水就是这样被火催滚的,所以那个水壶又叫催壶,水开的时候,壶嘴会发出快乐的口哨一样的声音。以至于若干年后,物理老师讲蒸汽机原理的时候,我总想像着欧洲最早的火车上放着的是我家的那个催壶。

我特别喜欢动物,比如猫和狗,还有山里的豺和野猫。因为妈妈不喜欢动物,除了鸡和猪,所以我小时候特别羡慕别人家能养一只狗或猫,所以现在我的孩子天天抱着个佩奇还叫我猪爸爸的时候,让我情感有些复杂。豺和野猫,平时很难看到,当我看见他们的时候,它们已经成为了爷爷的阶下囚。初冬的季节,灌木都调零了,只有松树上还挂着明晃晃的冰条。上学的路上,白沙土经不起冰霜寒凛,泛起爆米花一样的一层松土,踩上去滑滑的,连兔子都站不稳,我们几个小心拐过一个山路的弯道的时候,就有几只兔子凑热闹似的滚到我们前面来,等我回过神要去抓时,它们分明滚进前面的雪堆里,却又不见了。

后来听大人说,兔子在下雪天看不见路,受了惊吓就会往坡下滚。我到现在也不愿意吃免肉,我总会想起它那红红的让人怜爱的眼睛。可是野猫的眼睛却是凶狠的,透着哀怨和仇视。那只野猫被我爷爷抓回来的时候,我还躲在被窝里睡懒觉。前一天妈妈一只失踪的鸡的鸡毛,在雪地里暴露了野猫的藏身的山洞。夜里爷爷在它洞口附近挖好了一人高的陷井,并放置了一个铁夹子,成功的抓获了偷鸡贼。准确的讲,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并不像一个贼眉鼠眼的贼,更像一个气场十足的梁山强盗,只是一时不慎落入法网。它目光凶猛,闪着绿光,张大嘴巴露出两排牙齿白森森的,还不是发出令人心悸的叫声。勇猛强悍的猎人爷爷,一手挥舞着连着铁夹的铁链,一手举起铁棍不停的砸下去。野猫灵活异常,虽然一只后脚被夹着了沉重的铁枷,却丝毫不影响它腾挪避闪,一人一猫在雪地里上演着极为精彩的对角。爷爷久攻而不奏效,也许想起猫是九条命的,带着一丝狞笑,把还不屈服的对手拖到了池塘边。野猫发出一声绝望的嘷叫后,被叉入水中,清冽的池水洗开了它英威的根根毛发,点点鲜血散开了像开在水面的玫瑰,最后晕红了整个小小的池塘。

中午的时候,爷爷的柴房里传来了浓浓的肉香。爷爷的柴房在他的睡房后面,进他睡房的时候,对面就是他的大床,永远挂着发黄的蚊账,右边的墙头是他每年夏天都要上一道漆的寿具,再往墙的上面就挂着他的猎枪和夹具,还有一张新挂上的用绷子绷着的一张野猫的皮。猫皮贴在暗暗的墙壁上,因为没有了那凶煞的眼神,看起来一点都不恐怖,我伸手摸了一把,竟然软软的,让我突然快乐起来。

爷爷从冒着热气的铁锅里勺出一碗肉汤给我喝,我说好吃,爷爷就发出他标志性的哈哈声。就那一声哈哈,让我妹妹到如今还在惦记数路,怪爷爷偏心。

可能是生在穷山僻壤,也可能是我小时候特别贪吃,我关于老家和童年的记忆里总是与吃的东西有关。总觉得老家的东西吃起来特别香,连水都是甜的。关于吃的记忆充斥了整个童年的故事,长大后去长沙读书,在学校天天吃着大馒头,半夜里也会因为梦见在家里的吃锅巴而饿醒。

谨以记念我的家乡20180126于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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