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的编剧芦苇老师说，第五代导演都不太会讲故事，张艺谋和陈凯歌都属于风格化的导演，拍出来的电影很好看，但是情节的理论研究和实践研究都不够。陈凯歌尤其是一个诗意的人，如有由他来写剧本，拍出来的电影就会不知所云。
所以陈凯歌的作品呈现两个极端，一是《霸王别姬》，二是《无极》，两者分别是好的电影和差的电影的代表。人们很难相信它们都出自一个导演之手，所有后来曾经流传过一个谣言:《霸王别姬》其实是陈凯歌之父的作品。陈凯歌为了自证清白，贴出了当年执导影片的现场照。
我要是陈凯歌，我也会很委屈:我拍了这么多电影，可是你们只记得住《无极》；电影的内涵如此深刻，可是你们却选择把它解读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
所以，《妖猫传》的华丽，多少带了点一雪前耻的意味。
有多华丽呢?
原著里有一段话是这么写的:
“'喂，空海。你看！那就是天津桥了。'
洛阳被洛水一分为二，当逸势看到架在洛水上连接南北的大桥，以手肘碰了一下空海说道。
在尚未踏进洛阳之前，关于洛水及横亘其上的天津桥等知识，早已深植于脑海里了。从书本中获得的知识——异国之都的情景，此刻千真万确地呈现在自己眼前，这种兴奋之情让橘逸势几乎陷入半迷醉状态。”
导演呈现给观众的唐朝，也让我近乎半迷醉了。大唐开放的气度，是后来的闭关锁国所想象不到的；大唐的奢靡华丽，是后来的“存天理灭人欲”所不能理解的。胡玉楼里丽莲和空海的舞，藏住了大唐所有的风韵。回来之后我发了这么一条微博:大唐风流，尽在妖猫。万国来朝的辉煌，诗美之国的风韵，让人沉醉万分。
这风流，张艺谋拍不出来；这风流，冯小刚也拍不出来；这风流只属于诗意的陈凯歌导演。
花萼相辉楼的极乐之宴上，李白作诗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见云之灿烂想其衣裳之华艳，见花之艳丽想人之容貌照人，李白说，这世界上哪有美人?他流下一行泪水。导演给了那泪水一个大大的特写，为何流泪?流泪是为何意?
李白泪而写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若不是在群玉山头见到了她，就是在瑶池的月光下相逢。此等美色只应天上有，人间只怕求而不得。
看完电影的我，也快要流泪了，因为电影的真意，我也是求而不得。
我不明白，为什么白龙因为杨贵妃的一句话，就产生了如此执念；我不明白，如果电影讲的是白龙对杨贵妃的爱情，为什么我没有感动。
芦苇老师说，所有的戏剧都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就是戏剧的主题。比如《霸王别姬》的主题是背叛，比如《雷神:诸神的黄昏》的主题是自我成长。主题是电影的中心思想，哪怕是美国的商业爆米花片，也会有一个明确的主题。中国的很多影视作品连这点基本要求的达不到，主题不明，要么是导演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告诉观众什么，要么是因为导演根本就不想告诉观众他想表达什么。
《妖猫传》是两者皆有。
这部古装魔幻现实主义爱情悬疑片想表达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设置了三条故事线:一是白龙因为对杨贵妃的执念，化成妖猫展开的一系列复仇；二是白居易为了写长恨歌，苦苦寻求贵妃之死的真相；三是空海到大唐寻找无上之密的经历。
故事线如此的复杂，所以导演才花了两小时十分钟，仍然讲不清楚。
又或者我太愚钝，不能体会导演想要表达的哲学之意。
但是这个故事又久久萦绕心头，于是在梦中朦朦胧胧地想起故事的最后：
白龙说:“我已经不是那个身体很久了。”空海说:“贵妃也不是那个身体很久了。”
空海问白居易:“长恨歌改好了?”白居易说：“一字不改!”
白居易问空海：“你不找无上密了吗?”空海说:“我在贵妃之死中找到了生死结。”（台词全凭印象，有出入。）
在追寻中，每个人都得到了心中的答案:
信你所想，得你所愿。
正如李白说，他写的不是杨贵妃，他写的是他心目中的美人，美人只在他的想象中，美人只应天上有，美人求而不得，指他怀才不遇。
正如白龙，他不相信贵妃已死，他苦苦等待贵妃醒来，当他终于接受贵妃已死的事实后，他也魂随之去。
正如白居易，《长恨歌》原写的是皇帝和妃子的故事，贵妃之死的真相让他的信念幻灭，经过追寻之后，《长恨歌》却一字不改。故事是假的，情是真的，关键在于选择去相信什么。
正如空海，万里迢迢来到大唐，本要拜慧果为师，然而却在白龙的执着与放下中，领悟了无上之密，乃极乐之乐。空海相信自己知道了，佛法解答的关于宇宙与生命的终极答案。
观看变瓜术的吃瓜群众已经证明:你选择相信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你选择看到的是西瓜，那就是西瓜。你选择不中术，那么真相一定在那里。
我选择去相信这就是导演要表达的深意。
信你所想，得你所愿。(导演说：你们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你们也看不懂。)
可是这个寓意太深刻，观众很难仔细体会，如果三条故事线的排列组合，能够更加地明朗，那么《妖猫传》会是陈凯歌导演的第二部《霸王别姬》；如果白龙对杨贵妃的执念铺垫得更加充分，电影的基础就会奠基得更充分；看得出导演想在艺术上拔高原著，可是一下子想表达的东西又太多。
这大概是第五代导演的共同之痛吧，他们心中的宏大情怀，总想一股脑倾倒给观众，可是又缺乏讲故事的能力。如果碰到一个好的文学剧本，他们能为作品锦上添花，可是如果任由他们信马由缰，那就是灾难。
总的来说，《妖猫传》已经很努力地为我们讲故事了，可是仍然差了那么一点。想来陈凯歌导演的艺术追求之路绵绵无绝期，那寻求的过程，正如电影里白居易那般执着，因为做不到白龙的放下，所以悟不到空海的极乐之乐。所以，这个故事，表达的正是陈凯歌自己，真理求索的孤独之路。幸，或不幸，答案早在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