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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那天晚上的约定,二月二龙抬头这天,狗子旦要来接小祥哥。
王凤池一大早就把镇街上瘸五的剃头挑子请到了家里,给小祥哥剃了个头,然后到我家央及爹去落凤坡那边去请刘善人,又央及我娘胡水仙过去帮忙做饭。
快到晌午头上时,我娘炒好了一盘过油肉和一盘土豆丝,准备了些卷卷、灌肠、石花之类的凉菜,又切好了葱丝、黄瓜丝等吃春饼的菜码,正在烙春饼时,狗子旦自己赶着一辆大车来了。
饭菜摆上桌子后,王凤池又到大门口看了几次,就是不见爹和刘善人的踪影,急得他搓着双手对狗子旦说,这是怎呢了?早该来了呀!狗子旦却说,老哥,不急,不急。两人正说着,爹和刘善人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刘善人一进门,并未理会作为主人的王凤池,而是朝狗子旦一边拱手一边说,郭老板,不好意思,城里生意上有点小事要处理,我也是刚从乌水城赶回来,让您老久等了。
其实,刘善人根本没有去乌水城,而是和街上几个浮浪子弟,在老屠家的肉铺里推牌九。老屠家正月里生意清淡,干脆关了门支起牌九摊子,每天光是抽头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那天爹好不容易打听着找到老屠肉铺时,刘善人正输得红头胀脸的,哪里就肯随爹走,爹只好在一旁干等着。眼看着就要晌午了,爹又怯怯地拽了拽刘善人的衣角,刘善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牌桌。
吃饭之前,狗子旦说咱们还是先把正事办了吧,爹回家拿来纸砚笔墨写了契约,约定了出徒之前不给工钱,平时就给点零花钱,逢年过节时可以回家看看;一旦出徒,狗子旦就把四喜班传给小祥哥,小祥哥将来为狗子旦养老送终。王凤池虽然心中万分不舍,但还是含着眼泪在契约上摁了手印,爹和刘善人作为中人也在上面按了手印。
狗子旦看着含泪的王凤池用十二分真诚说王老哥,你就放心吧!我会把小祥当自己亲生儿子看待的,我保证不出几年小祥就能成为红透并州府的名角。说完又看了看一边正和小祥哥玩耍的我,接着说秀才哥,其实芸娘也是一块天生的好料,可惜咱这大清国不让妮子们唱戏,真是可惜了啊!
吃过饭,红日已西斜。
临上路时,一直高高兴兴本来已经上了车的小祥哥,突然又从车上蹦了下来,扑倒王凤池的脚下,邦邦邦地磕了三个响头,父子俩抱作一团嚎啕大哭。我也抱着爹的腿哭喊着说我不让小祥哥走,他走我也跟他一起走。爹抚摸着我的头有点哽咽地说,妮子听话啊,不闹了,小祥哥是去学本事呀,学了本事就能挣大钱,挣了钱给妮子买很多很多好吃的。
小祥哥和他爹哭了一气,又跑过来为我抹了抹眼泪拉起我的手说,芸娘不哭,芸娘不哭,等我学会了唱戏,就回来教你,你可要等着我啊。
载着狗子旦和小祥哥的马车,沿着官道越走越远,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接着转了一个弯,就彻底看不见了。王凤池还兀自对着马车远去方向举着一支胳膊,嘴里喃喃的说,祥子啊,出门在外要听师傅的话,逢年过节得了空了就回来看看爹啊!啊啊啊……说着说着就又哭出了声。
初春料峭的寒风中,刚刚解冻的咸阳河哗啦啦地流淌着;河边已经泛绿的柳树枝条间,两只新燕时而追逐嬉戏时而呢喃细语;远处田野里已有勤谨的农人开始了一年的劳作。
是啊,春天来了,可是我的小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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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地里正收着苞米的时候,爹的娘却突然死了。
说起来也挺奇怪,爹的娘平时敲木鱼总是不疾不徐的,可是立秋之后,爹忽然感觉他娘敲木鱼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听得心里直发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没有办法,因为自从爹的娘搬到东厢房后,除了吃斋念佛外,她那张嘴就不再发出别的任何声音了。
那天早上,东面的卧佛山上,一轮秋阳喷薄而出,万道霞光使山里的景色特别灿烂绚丽,舒爽的空气让人心情格外愉悦,院里那颗石榴树上,几只野山雀唧唧喳喳蹦蹦跳跳,伺机扑下来抢食。
吃完早饭,爹换上出门穿的衣服,收拾好褡裢,正准备去乌水城进货,临出大门时却猛然发现东厢房没有了前几天一阵紧似一阵的木鱼声,心里说了声不好,扔下褡裢就向东厢房跑去。
爹战战兢兢推开房门,好一会才看清,黑暗的屋里东墙下那尊佛像前,一只粗瓷大碗里满满的都是香灰,三根快要燃烧殆尽的线香还兀自冒着缭绕的青烟,他娘却赫然盘腿端坐在平日里打坐的蒲团上,左手单掌立于胸前,手腕上还挂着一串楠木佛珠,右手握着一把木槌,做敲击状,人却仿佛被施了法术一样一动不动。爹惴惴不安地叫了声娘,他娘却应声倒在了地上,一团似有似无的影子脱离了他娘的身体腾空而起,绕着呆若木鸡的爹转了三后,呼的一下夺门而出。
爹呆立了半晌才大叫了一声娘,然后哇地大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正在厨房收拾锅碗瓢盆的我娘胡水仙。娘到东厢房一看,见地上躺着老太太,又看到床铺上放着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老衣,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默默地陪着爹流了一回眼泪,娘说他爹啊,你莫要再哭了,老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娘吃斋念佛这么多年没病没灾的,这也算是寿终正寝。眼下最当紧的是张罗后事。爹这才止住了哭声,赶忙让我到河滩地去叫掰苞米的王凤池。
王凤池和爹商量了一下,就让爹带上我去给族长刘善人和没出五服的刘氏族人挨家挨户报丧,自己找来一帮平时相处得来的佃户们过来帮忙。
五日烧纸,七日打发。搭灵棚、箍墓洞、买棺材、买纸扎一应诸事,就连出殡时抬棺材,都全仰仗王凤池请来的一帮佃户们了。至于刘善人和刘氏家族的子侄们,每天日上三竿过来点个卯,中午混一碗猪肉炖粉条和两个白面馒头,吃完嘴一抹就溜之大吉了。不过,倒也捧了个人场。
打发爹的娘把家里几年来攒的那点钱花了个差不多,生意也因此耽误了不少。爹的娘一过头七,爹就张罗着要到乌水进货。
那天爹在乌水城办好货已经快晌午了,提着大包小裹走过南街时肚子里咕噜咕噜的,走到老白家羊杂割门口,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就进去要了一碗羊杂割和两个火烧,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就在爹吃得专心致志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靠近里面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有几个街里混混模样的后生,向爹这边瞟了几眼,然后把头凑到一起嘀咕了起来,神色非常诡异。正在切羊肝羊肺的老白看在眼里,心里一声叹息,唉!又有人要倒霉了。
爹就着羊杂割吃完一个火烧,又把另一个火烧撕碎了泡在汤里,正准备端起碗连汤带饼一起划拉到嘴里时,一个穿着长衫却显得有点不伦不类的后生凑了过来。
“老哥是不是从南边山里边来的?”
“是啊,可是我并不认识你,你有什么事吗?”晕头转向的爹还是有几分戒备的。
“老哥,你别怕,你到四街八巷打听打听,谁不说我游三是个大好人。”说着又转头对老白说:“老白,再给我老哥来一碗杂割两个火烧,都算我的账上。”
爹一听急得使劲摇着双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兄弟,咱们素昧平生,我怎么好意思……”
不等爹说完,那后生又说:“老哥哎!你看你,一碗杂割两个火烧值个什么啊?你拿这么多东西,还要走那么远的路,不多吃点怎么行呢?再说我也不是让你白吃,我是想请老哥给帮个忙呢。咱们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是好朋友。没事,没事的,来来来,赶紧趁热再吃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