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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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初,五点来钟天便昏黑。农活已了,李庄的庄稼人习惯早早吃晚饭,省得掌灯费电。翠花婆婆福奶也不例外,半锅大麦糁子粥已经冷了,老福爹还没来家。老福奶向灶膛里塞了两把草,把粥烘热,跑到院门口路上张望,还是看不见老福爹身影。老福奶口中喃喃呐呐:老东西,死钉地里去了!

老福奶的语气轻怨薄嗔,二儿媳翠花正好听见,她觉得挺诧异的。公公去打牌或是相眼,晚上回来迟,婆婆才懒得等他,心情好时,给他留饭,心情不好自己吃后铲铲刮刮倒给猪吃,一口也不给他留。

翠花进了这家门,发现婆婆的心情一年里有半年是不好的。翠花两口子便早早和老的分了田分了灶算是分了家各过各的日子。

天已经上黑影子了,老福奶盛了碗粥端在手里,倚着院门啜着。黑影里有人跑到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叫:大娘……大娘……不,不——好了!不好啦!大伯开着手扶拖拉机下河洗澡啦!

老福奶一口粥咽岔了道,呛进气管里,赶紧弯腰低头一手挪开碗,一手使劲儿捶胸口喀喀喀连发数声,将气管打扫干净,抹干净呛出的眼泪,这才看清楚来人是本家侄子建林。老福奶问:你大伯人哪?在哪儿掉下河的?建林答:大伯好好的,就在进村拐弯的小桥边。天晚看不见了,叫你拿个小电灯过去。建林边说边走远了。

老福奶开始找家里充电的提灯,床上没有桌上没有,凳上也没有,老福奶焦躁得像热锅台上的爬虫,屋里屋外来回转圈儿。

翠花出门已经走了一段路,见婆婆和伢儿还没跟上来,便又折身返回。

老福奶还没头蝇子似的乱嗡嗡:见鬼,活见鬼,早上还拿去使的,这咋就寻不到了……

翠花推开西厢房的门,一眼看到提灯摆在堆垛得高高的粮袋顶上,没好气地说:眼长脚底板上了,不晓得朝上面望望。老福奶心慌意乱没工夫和儿媳理论这句没大没小的拙话。跑进屋踮脚够着提灯又随手抓了老福爹早晚凉披的棉袄匆忙奔村口而去。

翠花搀了孩子也跟着过去。

天已浚黑,村口小桥边有手电灯光在晃动,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堆人聚集在那儿,有过路行人,有附近乡邻,多数人是吃完晚饭后闲步消食走到这儿来凑热闹的。

老福奶举起手里提灯,白炽的灯光照进桥下的水面。河水宁静,已看不见手扶拖拉机头的形状。凝目细瞅可以看到手扶把手露出水面,像两支叉得很开的牛弯角。

看到危险一幕的村民不厌其烦地对后来的询问者说着情由:天快黑了,手扶上面没有灯,看不清路他也敢开。下坡路又不减速,手扶头直角转弯不听指挥,直顺着河边向下冲。他还死攥着手扶把不撒开,人也就跟着下去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呢,还能全须全尾爬上来。

和老福头相熟的人说:一把年纪不要命了。耕田耙地你叫大顺二顺一声有什么费劲的?这样儿左一次右一次玩玄,迟早得把老命送掉。

有不晓得好歹的侄辈大声开玩笑:大叔,这天气下河洗澡,水凉不凉快啊?周围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老福湿衣湿裤缩脖抱胸望着河水发呆,听了嘲戏,也不恼,舌头打摆说:凉,凉凉,凉快,快快……

老福奶拿着棉袄对着老头儿使劲一掼叫:老死人,冻死了拉倒!

周围人继续议论:这个澡又要洗掉几百块钱了。热机子栽冷水里,钢桶活塞全拉完蛋……

听了别人这样说,翠花心情一下子坏透了。手扶拖拉机是分家时候分给她家的。当时说好了帮老的耘田耙地。

农忙种麦时,老的一块秧窝地排水不畅,旋耕机进不去,所以晾下来了。

老福今天定然是去耙那块地的。

老头儿是真不长记性,春天时开着拖拉机去买肥料,结果走到半路上连头带斗开进了沟里,两个儿子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机器拉上岸。

听说是烧坏了缸桶活塞,开不了。手扶拖拉机在家瘫了一春。到了夏初农忙时,请人修机器换零件吃饭喝酒杂七八拉花了上千块,公婆愣是一分钱不掏,男人生气扬言底下不给他们干活。

为这事儿婆婆把娘家兄弟都请来说话,翠花两口子拼着得罪娘舅,才从老的手里抠出四百块钱。

男人走之前嘱咐她:在家看好机器,天王老子来了也别借,败消坏了烧钱。

翠花一个不留神,公公就把机器开走了。公公去耙地种麦,当然得到婆婆同意了,翠花想拦也拦不下来。

今儿又来这么一出,男人回来不要将她骂死才怪,翠花忧心忡忡地想。

老福从福奶手里夺过提灯对着河面左照右照。

旁边相看的人说:老大你那电灯甭只管对水上晃了,那又不是神仙使的宝贝,照来照去能把机器拔出水?这下面是个陡塘,不费周折肯定拉不上来。

说话的人是建林爸,刚才建林回去一说老福把车开下河,他便放下饭碗过来了。他不但是老福的堂弟更是李庄小队生产队长,村民有个啥事儿他都得操心。

建林爸叫老福:大顺咋没来,叫他过来,爷俩下水去一人一条手扶把,把机器拉出深塘便好办了。

老福叫老福奶:你去唤小大顺过来去。

老福奶和大儿媳昨儿昨儿刚口角过几句,才不愿上大儿子家看儿媳红脸,听了老福指拨禁不住火冒三丈:老烂尸的,急睁两眼往河投,你今儿别想有人帮你揩腚收拾烂摊子?一件好事干不出来,死不掉的,只会害别人跟你受累……

翠花见公公一身精潮说话打哆嗦,婆婆还赌气使性子只管抱怨责骂,便将孩子抱起来大步子往大伯哥家奔去搬救兵。

大顺家里也正晚饭,翠花抱着娃儿一路走得急,放下孩子急喘了几口气大声说:大哥大哥,咱大开手扶冲下河了,喊你过去一起……

翠花嫂子金花听了翠花的话,在屋里打了个旋儿脸上漾起兴奋的惊诧问:啊!真的!又开手扶下河啦?

老大家和老的早就分了家。金花老怀疑公婆暗地里贴补小叔子家,见不得老的好。

大顺放下筷子要跟翠花走,金花一把将男人摁坐下去说:吃完再走!你又不是大力神,到那就能把机器捞上来?

老大问:老头没事儿吧?不等翠花作答,金花接嘴:有事你也替不了!打120叫救护车拉他上医院抢救也是医生的事,你急顶屁用!不吃了饭去,呆会有好的等着你不成?

大顺端起粥碗一仰脖子灌下去,抓起桌上馒头拔腿就跑。

金花在后面絮絮叨叨:上辈子没做好事,摊上这晦气老的,好处一点沾不上,一有了倒霉事儿就要拉人给他填坑……

翠花烦金花这张嘴,和婆婆简直像一个娘胎爬出来的。老话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没说错。 

老福俩口子眼巴巴等大儿子过来救场子。

大顺用手电照着淹了机器的水面说:我看没辙儿。你这就是故意的吧,就是闭着眼也不至于开这儿来呀!

建林爸叫:大顺儿,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下水去将手扶上系根粗麻绳—-我叫建林回去拿了根粗麻绳过来。等会我们在上面拉,爷俩一人一条大把合劲儿将机器抬离陡塘子,我们再使使劲儿,也许就上来了。

大顺儿脱了身上衣服,只穿一条裤衩伸伸手扭扭腰准备下水。

金花锅碗没收拾妥就也赶过来了。她打着手电左照右照才看到大顺赤膊弯腰向沟坡上走去。金花尖着嗓子气急败坏地叫:李顺!你想死啊——这个天气下冷水!她使劲儿推搡开挡路的人,冲到男人身边,一把抱住男人胳臂蹬腿坠腚将男人向后拽,大顺脚步踉跄,差点摔倒。看热闹的人将手电灯光照过来,相看的人群发出了笑声。大顺也讪笑说:你这叫做啥,要不了一根烟工夫就上来了。

金花将大顺脱在地上的衣服抱起来一股脑塞给男人恨恨说:半根烟也不成!整天跟我嚷嚷着腰酸屁服疼的,受不得一点风半点寒,还敢到冰水里浸,还嫌风湿病关节炎不严重咋的?

金花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要有个好歹,谁帮你养一家子人啊?你要是瘫了,指望哪个一辈子端屎倒尿服侍你!……

被金花这样一搅和,众人都说不上话来,这农历十月份的河水,刮骨剔髓比刀还锋利。

大顺儿嘟囔:你别拦,这事急,咱大哩,那么大年纪哪儿吃得消!我不下去咋整……

金花的尖嗓门像刀片一样锋锐:要你瞎操心他!他身体比你好多啦!一人要打你两个!丧良心的,从小儿就让你干重活,把你苦伤了,让我来遭罪。别的事儿,我不拦你,下冷水这事儿,你休想!

老福和老福奶听着金花胡咧咧,知道今儿指望不上大顺儿了。娶了媳妇卖了儿,自打儿媳进了家门儿子就指望不上了。

老福头甩掉棉袄依旧是一身湿衣下了水,水深齐胸,老福发现河水没有想象中可怕,在冷风里冻麻了的身子在水底下居然生出一丝暖意。老福将麻绳系在两只手扶把手上。

瞧热闹的人群又发声:福爹啊,水咋样啊,凉快不?老福扬着嗓子答:不—不冷不热的,凉—-凉凉快噢!你,你下来—-下来试试.....

建林爸指挥上面的人排着队拽紧麻绳对着河水拔起河来。老福在水中托着两条手扶大把死命向上举。

众人一二三一二三拔河号子叫得震天响,手扶像是焊进泥淤里,一动也不动。

建林爸连声喊着:停,停,停。大家伙停止了拔河。

看样子一时半会很难将铁家伙捞上来。相眼和帮忙的人开始络绎地摇头叹息着离开。

老福呆在水里不动弹,他觉得水底下比岸上暖和多了。

建林爸叫:老大,机器捞不上来,你也不上来啦。你赶紧上来家去换身衣服想点别的法子。老泡在水里,这天时哪怕冻不死,真要治一身病了。大顺儿,要不你去邻村借副扒杆子过来,用钢丝索下河吊……

金花在旁叫:大叔你老要叫他出头,他有多大面子,去借东借西的……

建林爸说:金花你也生儿长女的人,说的这叫啥话儿?老的有事,作儿子的不出头,养儿子作什么?

金花尖声大叫:哪儿是他想养的!不过是他图快活不小心弄出来的……人家把儿子当宝贝,他家把大顺当牛马…..

听的人为着金花的谬论禁不住全都笑起来。

老福奶气极:他大叔,你甭和她理论。她这张嘴,哪儿有个把门的!说的叫什么话,大顺,你个死人啊!我们一把年纪由着她糟塌……

大顺扬起巴掌对金花叫:你这又犯病了么?好好儿又想吵架。

金花前两天和大顺儿吵骂,福奶听见了上去唆使儿子动手。大顺儿虚虚扇了两巴掌,过后虽做低服软哄好了,这事却让金花对婆婆憋了一腔怒气。老福奶此言一下子又激出金花满腹恶恼,整个人撞向大顺怀里:听听!听听!又要叫你来打我了,你打呀你打呀!你打呀……

大顺连连后退:当着这许多人,你要上天了。

金花见挣足了面子挺胸凸肚双手叉腰说:李顺儿,算你聪明!你今儿敢动我一指头,我就和你离婚。没人稀图你家那油锅台好刷!

老福奶没了声响,心中好不后悔,老是没眼力见识不小心惹了这个瘟神。自作自受吧,这已是个由不得自己作主的年代了,往后装聋子作哑巴由着她搓捏去。

金花趁着人多,铩尽婆婆锐气,让公婆知道大顺儿究竟该听谁的。

建林爸叫:大顺,不想法子解决事情一家子在这儿斗,斗到明早能分出结果么?

大顺说:春天里手扶连拖斗下沟里,借了人家老水牛拉上来的,还去借头牛来拉,保管就上来了。

老福缩身到水里将脚下的手扶摇把摸了爬上岸来浑身水滴滴将摇把递给老伴儿说:提灯给我,我借牛去。

老福奶将摇边扔在地上叫;老死人,要把你冻硬得了!家去换身衣服再借牛去。

老福说:钥匙也给我!

福奶摸遍口袋没摸到:要作死!钥匙掉了!

翠花在旁边说:又烂记性了,你刚出来门又没锁,找到个魂钥匙。

老福便迈步向家走去。老福奶也随后跟了去。

站闲的人没了热闹看,打着呵欠准备散场了。大顺掏出烟来散:抽根烟,抽根烟再走,感谢老少爷们大家伙帮忙。

众人接了烟又笑:一点忙也没帮上。互相点了烟叼上又不急着离开了。

大顺扬嗓冲老娘背影叫:妈啊,走小店里带两包烟来!这大晚上的,那么多人给咱帮忙,也要发根烟给人抽抽提提精神。

金花说:两包烟够什么,借人家牛白使唤?

老福奶佯装没听见,撵着老头子脚步家去了。

老福头回去换了衣服又去一向和他交好的梅三家牵了牛急急忙忙赶回来。一去一回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黑夜里吹冷风感觉时间特别漫长。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得差不多了。

老福将刚才拔河的粗麻绳接在牛梭头上套好牛。手里拿一根拇指粗的紫穗槐树条儿,口中驾驾叫唤着吆牛使力。

老牛低头伸脖,努力地向前挪脚步,把麻绳绷成棍子了。

建林爸和大顺儿一边一个,帮老牛撑劲拉着麻绳。

老福头叫:老奶奶,你来牵着牛。

见婆婆举着提灯,翠花将娃交给婆婆搀着,过去接过公公手里的牛缰绳,跑在前面牵着牛鼻子向前拉。

老福用紫穗槐树条子使劲抽老牛的屁股,大声吼叫着:甩把东西,使劲儿,使劲儿啊!……

老牛喘着急促的粗气,两条前蹄屈曲起来,抵死拼命地挣扎着,几乎要跪在地上了。

翠花看那双大牛眼黯红暴突着,正是恨得目眦欲裂的模样,禁不住一阵阵头皮发麻。

建林爸松开手里的麻绳,拍着手说:别白费力了!机器卡进泥坑里,这样子拉根本使不上力,得重想个法子。

老福扔掉手里的树条子,摸起了地上的手扶摇把恨命一样地连连砸着牛胯,过了一把敲牛皮活鼓的瘾。只是鼓锤每一下都落在牛骨头上,每一声都沉闷重拙毫无穿透力。

老福边砸边疯了一样嘶喝:孬种,怂货,想死趁早!衰牛,草鸡,打死你个杀材……

老福战鼓急擂,老牛气喘吁吁,实在吃痛了,便颠起腚趵着蹶子,退后一步再猛地向前冲撞一大步,杵着两支大角的牛头便抵在水泥路上,刮蹭出刺耳的声音。

翠花听得毛骨悚然,公公疯了,想要把老牛也逼疯。

牛主人梅三过来时,正赶上老福将牛屁股当大鼓擂。梅三高声大叫着:你要死,你要死了……跑过去一把夺下老福手里的摇把。

梅三气得声音都哆嗦起来:老福你个绝物,我,我一再和你说,这牛再有俩月下犊子了,使,使不得—力,你硬给我牵来使!你,你还拿铁家伙砸它,你个丧良心的……

翠花刚嫁来这个家时只觉婆婆强势之极和公公讲话从来都是吃了枪子儿似的,满嘴火药味儿,让人听着十分刺耳。

二顺说他妈这是儿女大了才翻身农奴把仇报的。他现在老了,不敢发威了。老家伙以前可厉害了,惹他恼了往死里打人。

以前过大集体日子时,年底了,生产队分口粮人家当家人都分了粮回去过年。他人也不见,粮也不见。老娘当时抱着我一家一家寻,在村里王寡妇家寻到他。老头当时正坐在人家灶后烧锅。和王寡妇有说有笑煮饺子吃哩。老娘气不忿当时就抓破了他的脸,将灶灰铲进饺子锅里。他将老娘按在地上当死猪捶,还拿烧火棍去烫老娘的嘴。你注意看,老娘嘴角边现在还有个疤。翠花当时听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二顺接着说:他当时打得狠,拳拳打在老奶胸口上,打得老娘起了奶疖子,一口奶也下不来,我几个月大没奶吃,差点儿饿死……

翠花听得将信将疑,如果二顺说的是真的,那公公当真就是个丧良心的畜牲,哪儿配有妻有子,子孙满堂。

夹着尾巴好些年,当初那个丧人伦的老福又在一头牛身上还了魂。

老福讪笑说,老三,使使牲口看把你紧张的?梅三奶死了后,你和老牛圆了房啦?牛肚子里是你打的种不成?

梅三夺了翠花手里牛缰牵了牛走:老福你个畜生玩意,要不是看你老伴,儿子,媳妇齐整整站在这儿,我今儿要你好看。

梅三叫老福奶:“福大嫂,几十年下来了,你咋还没把老福修理好?大路朝天的,他偏要向河沟里冲,这冷风黑夜的让一家人在这里为他受累。

福奶说:梅老三呢,小顺他大整日里和你逗近,你这老东西越老越不成人,他被你过上气了。你俩平时好得很,他遇了事儿,你倒是也来搭手帮一帮呀。

大顺儿掏出烟来:大叔抽烟,三叔抽烟。一包烟只剩了三根。散完就扔了烟盒儿。

金花叫:晚饭前刚买的一包烟,这么会就完了。

梅三接了烟戏谑:顺儿客气了。老福你哪辈积的德,得着这么体面的儿?和你半点儿都不像哩……

金花笑嘻嘻地说:半点儿不像,说明不是他的种。梅三叔你想掇弄老爹打老奶么?

金花逮机会便要怄婆婆生气。老福奶一辈子正正派派,李庄老老少少都晓得。

老福奶心里恼金花恼得没法儿,却只能装聋作哑。

梅三说:老福敢回去打福奶,福奶和他去民政局离婚去,到哪家不一样过曰子?福奶,上我家去吧,我保证把你当祖宗……

福奶说:梅三你个挨刀的,这么大年纪不学好,小心梅三奶今夜回来撕烂你那嘴……

一群人里只有金花开心,笑得乐不可支。用手连连捶着大顺:乐意不,乐意不,梅三叔说要给你做爹,可比你现在这爹省心呢。

大顺冲金花发火:脑子缺根筋啊你?叫人说你.......

金花又赌气使性儿:不缺了根筋咋能瞎了眼......

翠花家娃儿已经倚在翠花腿上睡迷糊了。翠花心疼地将娃儿抱起来,摸摸娃儿小脸冰匝匝凉又粘湿腻腻,定是冻得淌鼻涕了。金花心疼娃儿,听着他们嘲骂心里烦透了。这家人真好笑,熬了一大晚上,连根螺蛳钉都没捞上岸,却在这斗嘴斗舌斗得有劲儿。

建林爸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说:瞧你们这一家子,打牙斗嘴的一点儿也不晓得着急,难道今儿机器不捞了么。

金花嘴快:捞不上来,有什么办法?让二顺回来捞好了。

翠花直直瞪向金花,使劲忍着不和她吵:你说的叫什么话,敢情不是你家机器。

老福两手抱头蹲在地上像个闯了祸等大人去解决的孩子闷声不响。

老福奶恨说:老东西,一样好事干不出来,耙几分田就能整这么一出,早晓得就抛荒罢了。

大顺低头闷声说:要不,我去跟人借扒杆和钢丝缆索去。和人又不熟,这黑更半夜里冒失跑去人家敲门借东西,我得走小店里拿条烟去。

金花又急叫:要你头打扁往前冲!老头自个不会去呀…….

建林爸对大顺说:你大六十奔七十的人了,这大黑天里,哪儿还能折腾?要不这样,大顺你和我去楼板厂跑一趟,看看能不能请动他家吊车来帮忙吊一下。那家父子俩都和乐性子,好说话儿。来了吊车,大家就都省劲儿了。

建林爸这样一说,金花再不好巴着不让男人去了。

大顺回去骑了摩托车过来,带了建林爸去请吊车了。

梅三牵了牛回去时不忘嘲骂一句:老福,你个老东西有福气。人家都是儿子闯了祸,老子给善后,你家颠倒过来了,叫儿子给你揩腚……

翠花抱着娃,抱得手酸,叫老福奶帮她将娃掇在背上,送娃回家睡觉。

金花打着呵欠在后面叫翠花:他二婶儿,黑天黑地背着娃走得恁快,仔细别绊倒了磕着娃儿。

老福儿两口子蹲在路边,像两墩石头一动不动,失望和希望交替煎熬耗尽了他们的力气。 

金花睡意惺忪地说:死人相,叫她去买条烟来谢谢人家,两个人动也不动,一辈子光想讨便宜白使唤人……

深夜寂静,金花的声音低沉,老俩口听得句句分明,一股怨气又在福奶心里拱动,她伸手按熄了提灯,和黑夜融为一体。才觉得浑身僵冷,便双臀环抱紧紧蹲缩成一团,用心里的那股怒气烘着自己。

翠花回家放下娃,悬心水里的机器,便又回到小桥边。

天益发冷得厉害,村里人想是都歇下了,各家的窗户里都没了灯亮。

大顺和建林爸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后,大顺便回来了。大顺在风地里蹿了个来回后,冻得手脚僵麻,他搓手跺脚摸不出一根烟来,抱怨福奶:请人帮忙,一根烟摸不出来,我上小店拿条烟去。大顺说着话蹓蹓跶跶上小店去了。

翠花想大伯哥自作主张买了烟不知算谁的账,让金花晓得为公婆家事掏自家腰包,必不干休。

不大一会儿建林爸跟着楼板厂的吊车也回来了。吊车司机看着也有六十多岁,简直让人怀疑他的能力。

建林爸叫开吊车的人老殷。老殷停下吊车后,看了看地形,将吊车开到合适的位置放下了吊索说:还得有人下水将吊索固定到手扶机头上。

老福抻着双股麻绳说:把钢索和麻绳拴在一起好了,还要下去做甚?

老殷说:老哥,麻绳怎能和钢索搭。小心驶得万年船。还得耍下河里去刹一下钢索。

老福说:这钢索该咋弄,我还真不会,别绑不好,坏了事儿,还是等大顺回来......

老福这是塌了屎躺下碾了。

翠花想绑根绳子而己,也没什么难的,便说:要不,我下去啊?这河有多深啊,我不会凫水的。

老殷指老福问:你是他闺女。翠花点点头算是回答。翠花真不想有老福这样的老子。

建林爸说:二顺家的,莫说空话。老大,你这是想躲懒耍滑了么,绑条钢索也推脱?冻坏了有两个儿子给你养老哩,你怕啥?

老福阿喷阿喷适时应景地连打两个喷嚏,是在宣告他已经感冒了。他穿得干爽爽的想起冰水割皮肉的疼,心里直发怵。

老福说:等大顺来。大顺咋还没回,翠花你再去叫一下。

福奶当着外人,本不便叱骂老福。这时也实在受不了了,又骂上了:老东西,你自己闯的纰漏,你自个不去收拾,推三阻四地,下水去哪儿就冻死你了!

老福说:再等一会儿,大顺就回来了。他笃定地想:金花不在,大顺总不能再推脱着不下水了吧。

翠花当然不会听他话去讨没意思去。

建林爸说:算了吧,等大顺等到哪会子。我这要不是老寒腿我就替你下去了。

老福仿佛已经成了路人,想置身事外了。

老殷和建林爸说:你说这家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也没个主心骨,这可怎么好?以后可别随便让他摆弄机器了。我出来时间长了,老奶奶在家要担心的,这用不了一分钟时间的事儿,我下去也不打紧。

老殷正脱衣服准备下水去。远处一篷灯光刺破黑夜照过来,一辆麾托车轰响着飞快驶近前来。车上人急刹停下车,连声叫着:爸,爸。我爸在这呢么?老殷连声应着,嗯嗯,在。我在这儿呢。

原来是老殷的儿子小殷来了。

小殷给人家送货刚回来,听老娘说老子给人帮忙下河捞机器,不放心,便赶过来了。

小殷看老子已经脱了上衣连叫:爸,这天气水冷,你感冒刚好,可不能下水去折腾。

小殷年纪不大,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他脱了外套,穿着衬衣衬裤便下了河。

老殷披上衣服,接过老福奶手里提灯,照着河面看儿子捆刹好了钢索。

小殷上了岸,衣服上水淋淋的,他也不怕冷去换了湿衣服,直接启动了吊杆,拖拉机头被慢慢提出了水。前前后后,不过两分钟时间便将手扶头放平到了路上。

翠花想,这世上人和人之间差距真是太大了。自家焦头烂额无能为力推磨转的事儿让人家抽半根烟工夫便摆平了。

老福奶这时双手合十连连对老殷作揖说:你这爷儿俩个真是菩萨转世啊,救苦救难来的。这大冷天别把小伙子冻坏了,上我家喝杯热茶暖暖身去。

老福一头咳嗽一边也热情地和老殷说:上我家去让老奶奶炒俩菜,陪你爷儿俩和他大叔喝酒去。

建林爸搓着手说:这天气,真够冷的。脚都冻麻了,做啥也没有回家钻被窝舒服。

大顺在小店里悠悠然抽了两根烟,觉得身上回暖了这才挟着条烟回来。

建林爸说:大顺,你这跑多远去买的烟。等你烟抽都等睡着了。人家爷俩为你大捞机器脱衣扒裳的,你倒跑没影了。小殷身上衣服潮了,你找套干衣裳让人换换。

大顺连跑是跑跑近来说:哎哟,哎呀,还真是快哩,我这一来一去不过几分钟就对头啦。感谢,感谢,小兄弟啊,跟我回去换衣服吧!这天下冷水够受的,到家去整两杯白酒袪袪寒气……

翠花想:离了金花后大顺像换了个人。

小殷扯扯身上衣服说,是有些儿冷,我这身衣服防水的,不算冷。我从小起就扛冻,大冬天我还常常下河游泳的。

听了小殷的话,翠花心里一宽:原来这楼板厂小老板是泡冷水泡惯了的。怪不得见了这冰冷的河水和见了亲娘似的,眉头不皱就扑下去了。

老福奶老福爹当即也觉得不用为此事不好意思了。

大顺将烟塞给老殷,老殷连连推让:帮个小忙而己,哪儿用得着这样客气。我家和李队长家沾着亲哩,说起来全是亲戚哩。

小殷掏出几张小卡片,塞给大顺塞给老福塞给金花,还给翠花发了一张。

小殷给自家企业打起了宣传广告:这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我们家预制厂里售卖各种建材,黄沙水泥红砖灰砖窗框楼板……有什么需要直接打电话联系我,保证质优价廉服务到家……

大顺立刻和小殷攀起了话题。他家正筹备买建材盖楼。

小殷说得滔滔不绝。翠花想这小伙儿不得了,手一份嘴一份是干大事的料儿。可比大顺二顺强多了。

老殷催促小殷:有事明儿再商量,咱们快点回家去,出来时间长了,你妈在家担心哩。

老殷和众人道了再见,发动了吊车,小殷骑摩托跟着,一起走了。

大顺和老子一人一只大把推手扶头回去。老福后知后怨:这铁疙瘩真他妈重,早晓得请吊车好事做到底,帮咱拖到家门口去。

建林爸又上来搭手:老大,你是越来越完怂了,一口力气怕出。我说你把那二亩田分给大顺二顺种算了。让他们每年筹点粮给你吃吃。 

老福听不出建林爸的挕揄,顺话头说:指望他们提粮吃,等于喝西北风一样。人老了指望享儿子福,全是假的。

大顺停下步撤了推机器的力说:听你这话,我也不帮你推了,你自个有能耐自个推吧。

福奶提着灯走几步停下来,把光向后照路,见老福的话撩出大顺的反感来,便叱骂老福:老东西尽说废话,把你个老东西福出疙瘩疖子来,推到小桥边深陡塘里用水埋了算。

翠花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老太婆还挺会说冷笑话逗人的。公公今儿差点儿不就被水埋了么。

老福弯腰撅腚也推不动机器,大顺便又搭上手,口中嘟囔:出力也不落好,我这是上辈欠你的。

建林爸笑说:大顺你被金花下了蛊了,要跟娘老子的斤的两地计较。你再怎么能也是爷娘把你从一拃五寸长屎一把尿一把服侍大的。

大顺讪讪:大叔你光会训我,哪个像他们……

建林爸说:大顺,难做父母难做天,等你两个儿长大成人,你做个好样儿让人看。

说着话已经到了家门口。老福让着建林爸进屋吃两杯去。建林爸说:回家捂捂手脚去,这一晚上,折腾够了。

大顺拿出揣在怀里的烟,拆开来扔给建林爸一包自拿一包,余下的扔给老福:这烟你拿着记你家账上了。

老福喜孜孜接了烟说:记哪家账不都一样。

福奶瞪了老福一眼没讲话。

翠花准备洗洗睡了。

福奶去灶屋里烧锅热饭。

老福坐在桌边等饭吃。

福奶将饭端进屋。

老福说:老奶奶我这肋巴骨疼得厉害,肯定是叫手扶把撞着了。你上卫生室去给我拿盒膏药来贴贴,再带几颗止疼片回来让我吃吃。

老福奶听了老伴儿的话,火苗噌噌燃旺起来,她嘭地将碗墩桌上骂:啃你个老砍头的脑瓜壳子,手扶怎的不长眼,要是把你撞死多省事儿。黑更半夜叫我去给你拿什么药,你腿也没撞断,你自个不能去啊........

翠花想公公垫到肋骨了,照常理明儿应该是要上医院拍片照光看看可否有内伤的。

婆婆还在数落谩骂:老断气的,死不瞪眼的东西,宽堂大路不走你要把机器开下河,小二顺回来要你好看!一年有多少钱经你败消,你还有脸........

翠花端了洗脚水出去倒,见婆婆犹如一尊怒佛端坐在堂屋正中的高背椅子上,口中还在骂骂咧咧,面前桌上摆着只碗,供着碗冷凝的稠粥。

夜空里挂着小半轮月亮,正像把磨得雪亮的薄仞宽镰,发出寒森森的光芒。寒光照耀处,像是泼了层水,那水凉到极处便结成了霜。

老福披着这层凉凉的霜衣骑着咿咿呀呀唱歌的自行车去卫生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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