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情,如果形成了惯例,就很少有人会考虑是否合理。涉及到利益问题,再想改变,简直难如登天。
歙县独自承担的“人丁丝绢”税,在上层的介入和本县官民两界的争取下,终于看到了改变的曙光。六县大辩论持续了半年,谁也说服不了谁,双方都要求查阅黄册。黄册是大明朝廷重要的赋税档案,上面征派赋役,都要依据黄册来施行。它是一手资料,最具权威。
应天府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成立了专门的班子,开始了艰难的查阅工作。结果……黄册中与丝绢税关系密切的最关键的“乙巳改科”记录,完全丢失。
这里面有没有猫腻,诸位看官自行判断吧,反正没法考证。黄册丢失,上面固然头疼,下面更是沸沸扬扬,“六县几乎到了开战的边缘”。
黄册没了,问题还在,总不能由着下面一直闹下去。南京户部给出了一个方案:重新统计出徽州府的丁粮田亩之数,再把所有税赋合并,两下一除,均摊下去,再折成银子(之前是征收丝绢)。搁置历史争议,推行均平赋役之法,这个思路,恰好就是一条鞭法的核心内容之一:把所有的正税、杂税都合并起来,归于田地,计亩统一征收银两。
经过上层讨论,或者说博弈,定下了第一版解决方案,简而言之就是8780匹丝绢折合白银6145两,歙县负责。但歙县在其他杂派均平银中,减去3300两,分摊给其他五县来交。这样一来,总计6145两银子的丝绢税,歙县和其他五县分别负担46%和54%,大致符合各自的经济比重。
这个方案得到了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歙县人)的肯定,上奏天子,请下了圣旨。
歙县人民欣喜若狂,其余五县怒气冲冲。然后,五县乱了。
具体怎么乱,只说两件事。婺源县有一个叫程任卿的人,趁着知县去职、新任长官未到的权力真空期,联合当地乡绅大族,在县衙隔壁的紫阳书院成立议事局,自治了。新任知县到来后立即被议事局控制,要求呈文申冤,把税制改回去。这个议事局内部也乱糟糟的……不细说了。
休宁县更乱了,吴大江、程时鸣等人带头闹事,挟持休宁知县陈履,以知县的名义给浙江、江西、福建、广东等布政司衙门发去飞报,造谣休宁、婺源两县遭到一万多名歙贼的入侵,情况十万火急……
另外三县和歙县自然也没闲着,谣言满天飞,民间冲突不断。
最后,徽宁兵备道带着兵马出手收拾了这场乱局。抓的抓,抚的抚,程任卿、吴大江、程时鸣……带头闹事的都抓了,还有一个帅嘉谟。
帅嘉谟的罪名是“以歙县津贴之费,输纳冠带,夸张梓里,以致五县居民愤恚不平,哄然群聚。”简而言之就是挪用了四十两公款给自己买冠带显摆,造成五县之乱。
不管抓了谁,问题还是没解决。五县对于“强加”在自己头上的税,依旧不认可,民乱的隐患依旧存在。
于是上面算啊算、斗啊斗,最终定了第五版方案。过程很有意思,但是太复杂,不说了。第五版方案是怎样的,妙在哪,还是抄马亲王原文吧。
人丁丝绢6145两,仍由歙县承担,但他们负担的均平银,则减少2530两。这笔均平银怎么补足呢?由徽州府军需银抽出1950两、金衢道解池州府兵饷银抽出580两,合计2530两,转入均平银账目冲抵。
这个方案,可以说是集妥协、折中之大成,把负担压力分散到歙县、徽州府、兵备道等诸多方面。这样一来,歙县少交了2000多两银子,心满意足;五县一点负担不用加,也心满意足;徽州府和兵备道略吃了点亏,但消弭了一场大乱,杜绝隐患,也合算。
对朝廷来说,一则上交的税款并不短少,二则趁机清理冗税杂役,统一钱粮,对一条鞭法的推行也是好事——这个方案真是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难怪执笔者得意地称其为“共免两全法”。
这一次,上上下下俱松了一口气。兵备道赶紧发布大字榜,通告六县新的税制,并得意扬扬地宣布:“自万历七年为始,明载赋役册,永为定规。”
丝绢案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秋后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