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到大学生活的最后一个暑假。我青涩的脸已经长开,稚气却还未离去。像很多同学一样,在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科研潜力的情况下,这个暑假里,我企图去抓住保研这根安全的稻草。
初识京城
懵懂中,游走于保研资格边缘的我混到了一个名额,跟几位同学一起来到了京城一所高校参加暑期夏令营——一种体验式的招生宣传。
压抑许久的自卑感终于又找准时机出来透气了。无论是在喧闹杂乱的火车上,还是在漫不经心的课堂里,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认为自己不如别人。跟老同学们在一起时,常常想到自己挂掉的高数课和他们所拥有的我无法企及的绩点;跟新朋友们在一起时,又不时感叹在京城上学的孩子们广阔的见识和长远的规划。当我还在为自己看英文教材沾沾自喜的时候,夏令营里新结识的一位室友可是捧着哈利波特原著读得津津有味。要知道,那可已经是人家的生活方式了!
第一天,领导的欢迎致辞和几位大牛的研究展示让我热血沸腾,蠢蠢欲动地想要为科研献身。可惜,接下来的几天里,随着在跟夏令营室友的闲聊中看到越来越多可能,随着后续的研究分享离我的研究兴趣越来越远,随着我的火眼金睛观察到极力隐藏的残酷严苛慢慢没过精心粉饰的美好前途浮现出来,随着得知一起来的同学们一个个被单独邀请去谈心、甚至是商谈预录取协议,我终于明白,此次京城之行内外气场都不和。这儿并没有我稍微感兴趣的研究方向,而人家也压根儿没看上我——我纯粹是来打酱油的。
噢,没那么糟糕,我还收获了闷热却热不出汗的干燥夏季体验,以及跟看哈利波特原著女生的友谊。
就这样,我刻意让自己以漠不关心的态度熬过了这一期夏令营,努力让心中只留下黄昏颐和园岸边依依杨柳的倩影。
一波三折
从京城回来之后,夏令营中没有老师找我谈话的失落愈演愈烈。不费力气的保研没戏了,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工作,那就考研吧。
我生着自己的气,在那个汗流浃背的夏天里,留守在像森林一般的校园里勤工俭学。在半天都没有一个电话的值班办公室里,收完一摞报纸、零星信件,打扫完原本就一尘不染的桌面和窗台,我打开只花了一天时间考虑后选择的考研政治红宝书,埋头苦读。
至于为什么复习时不从专业课入手,而选择这样一门“无关紧要”、无需花费过多精力、却又向来在考场上善待我的科目打头阵,现在想来,一方面是对自身业务能力没由来的信心,更重要的,或许是对“不久后你将再次拥有的保研机会”还心存希望。既然直觉告诉我接下来有这样的安排,我又何必认真对待复习,做做样子、不至于闲得慌罢了。
果不其然,九月开学后等待了一个月,所有绩点、素质拓展加分终于尘埃落定。我再次以排名末尾的幸运成绩混到了保研名额。只不过,因为排名不高,跨专业保研到偶像老师那里的美好愿望毫无悬念地落空了。
矫情如我,选择不多,却挑剔万分。呆了近四年的地方已经没了新鲜感,加上没有偶像老师来自心理咨询方面的指导、吸引力尽失,京城又曾让我受过点伤……好像魔都这片土地还未开垦。不过,跟心理咨询沾边的教授们都被排名在前的同学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占据了。我打开目标学校的网站,来来回回扫了好几次,锁定了一位个人简介似乎与心理咨询沾边的老师。确实不怎么满意,但这真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吧。
接着,我假惺惺地找了几位老师和师兄师姐聊天,试图证明这个选择的合理与体面。即便在系里内部面试时,好几位老师都对我的选择是否符合我的兴趣提出了质疑,还有热心的老师主动提出帮我联系更合适、更“体面”的教授,我的心还是被对自己的怀疑和没人要的担忧所控制,用一些荒谬可笑的、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理由说服大家,固执地不愿改变。
就在这非理性思绪的左右下,我跟另一位同学一块儿踏上了魔都面试之路。跟京城之行的希望渺茫和漫不经心不同,我心里知道这次是十拿九稳地走走过场。
见了未来导师,相谈甚欢。面试遇到和善的老师们,彻底放下心来。那么就放纵地吃喝玩乐吧,总得犒劳一下这位慢性子的苦尽甘来。
乐极生悲。
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因学校保研名额不明原因地骤然缩减,排名较后的我跟其他六位同学一起成了刀下鬼。
遭遇晴天霹雳的我,再次拿出坚硬的伪装壳,给未来导师写了一封主题思想为“谁的人生没有挫折、老师你放心、我不会放弃自己梦想”的告白书,换来她的诚心祝福。听说后来她还在别的同学面前以肯定的态度提到我,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就这样,我与这所学校的缘分并未如期而至。纵然无缘拥有,未来的几年里却被它弥漫的缘分萦绕。这便是后话了。
世外桃源
当我得知保研机会泡汤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十月底。这意味着什么?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考研了!看看那些跟我一样从暑假就开始复习的同学吧,书都翻开第二轮了!
时隔两月,一切从头开始,我无比沮丧。
胡乱翻翻的红宝书里说了什么,压根没有印象了。更悲惨的是,虽然并没有跨专业,但全国统考指定的参考书,大学四年一本都没看过,大名鼎鼎的张姓、彭姓老师,也到第四年才了解是何方神圣——谁让贵系品位高,偏爱用英文教材?
抱怨归抱怨,总停留在抱怨中却无事无补。朋友们驻足安慰你,可时间洪流往前推,朋友们的人生脚步也不得不匆匆往前走,最终留在原地的只有自己。我的人生,航行至那段眼睁睁看着大家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日子里,才真正领略到生而为人的孤独。
或许是落寞带来的孤独感做祟,跟身边人的亲近感也大不如前。我选择了与相处两年的男朋友分手,选择了孤身一人继续前行。
终于安定下来,加入考研大军了。我抱起所有考研家当,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绿树与红砖相映成趣的森林小道,踏进层层叠叠、红砖绿瓦的图书馆,穿过一排排陈旧书香,来到洒满阳光的自习区,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只有写满笔记的书本才能散发出来的墨香。我在零零落落的空位里,精挑细选了一个既能沐浴阳光又能避免直晒的落地窗位,把全部家当从双臂中卸下、轻轻放在仿佛要被阳光穿透的黄褐色厚实木桌上,把身体挪到黑亮的皮质坐垫跟前,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定。是了,这就是未来两个月里我的家。
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博尔赫斯
此时的南方,才从夏末转至初秋。阳光不像夏日那么明媚灼人,却仍留有余温。落地窗外的大树郁郁葱葱、随风飘摇。依偎着大树的是矮矮的灌木,丛乍看整整齐齐、像守卫的士兵,定睛细看才发现盘枝错节、各领风骚。地毯般的茵茵绿草中点缀着数不尽的黄白小花,努力地仰着脸,好奇着到底秋天到了没有,为何还如此温暖。晴天里,初升的太阳给它们浅浅地抹上一层鲜亮的黄油,太阳越升越高,黄油愈发鲜亮,直至泛白;片刻不留神,午后的太阳换了一种黄色偏橘的颜料,太阳渐行渐低,颜料愈发橘黄,直至泛红。雨天里,淅淅沥沥的透明线条穿过树叶,打在灌木头上,再沿着它们婀娜多姿的身体下滑,滴落在绿色地毯和黄白花纹上,花儿脸上的水滴越聚越大,头一歪,终于把它送进已经湿透的褐色泥土里。我可以坐在窗边畅想一整天,直至古色古香的昏黄路灯被点亮。要是我再有点儿追求的话,我随手抓起一本刚刚归还还没来得及上架的小说,走到图书馆里的中庭花园,挑个别致的藤椅坐下,惬意一下午。
可惜,面对这般美好景致,我却不得不漠不关心。
这是从零开始、有且只有的两个月。
那时的我,忙着跟小路上毛茸茸的大白狗比谁起得早,忙着用各种伎俩保证每天都能用到自己看上的那个位置,忙着探索午睡时间的最优解——既可以恢复全部精力、又不会过多占用看书时间,忙着说服自己别害怕、虽然教材不一样、但是知识技能是相通的。那时的我,知道了要怎么安排复习时间内容才是让自己获得掌控感和成就感的“最近发展区”,知道了周围的同学都有什么样的作息学习规律,更知道了图书馆每天闭馆前会播放哪些世界名曲,前面的哪几首都是“狼来了”,播到哪首才正式宣告闭馆时间真的到了。那时的我,还感受到了从未交谈过的同学之间相视一笑中的坚守和鼓励,感受到了目标明确带来的强劲动力,感受到了虽然四下里安静得能听到手表机芯快速摇摆的声音、却仍觉得一切不紧不慢、时间静止的安心。
如果一定要说这段日子还给我带来了什么,那就不得不提,它让我见证的坚持的力量。
当我八月半信半疑地去参加为时八小时、价值八十元的考研政治内容解析视频公开课时,在人山人海中碰见了不少来自不同学校的老同学。当我折腾两个月后决心考研,再去跟他们取经时,回复竟然几乎都是“我不考研了”。
当我十月底进驻图书馆时,想要稳占一席之地非常困难。哪天稍有不慎起晚了、吃早餐时碰到同学聊天了、看大白狗主人给它剃毛出神了,我的复习宝座就极有可能被其他跟我一样勤奋、比我还专注的同学认领了。可是后来,透亮落地窗旁的大书桌愈发清闲,有些椅子无需体验长期承载压力的痛苦,有些只是偶尔接待一下选中了好书想多看几眼的客人,有些甚至一天到晚都空着。
因为考场不是自己的学校,紧张的复习期间还得考虑考试那几天的住宿问题。从订房间时到处房源紧张,到最后考场上近四分之一的空缺座位,从第一场考试的四分之三上座率,到最后一场考试不到一半的上座率,眼看着竞争对手越来越少,我心里竟不是喜悦,而是唏嘘,感叹同路人的离去。
社会回报哪个人,谁也猜不到;但社会回报哪一类人,却有共性:他们固执已见,采取行劝,坚持到底。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消失在中途,但达到终点的成功者却是基本由他们组成。(摘自微信公众号BetterRead的文章《你离成功只隔五步》)
我不敢妄言“考研分数过了复试线”是个多大的成功,但我的坚持的确给予了我满意的回报。我更不敢妄言“考研竞争激烈”是个天大的谎话,但我的确深切感受到,新闻中用报考人数及录取人数简单相除后的天文数字来描绘考研竞争的激烈性,是多么耸人听闻却不切实际,一个个数字似乎只是吓退了那些从未进入战场的人。
因为,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在食堂偶尔碰到同学谈论谁又签到了哪个公司月薪多少、谁集齐了几大公司的offer正苦恼选哪个的时候,我也曾夸大考研的难度,觉得找工作更容易,不如从考研大军中退伍、投身明码标价的市场。当共同奋斗的研友真的从考研这条路上退出、很快找到一份实习、开始接受成为社会人训练的时候,我也曾动摇考研能成功的信心,蠢蠢欲动地准备简历,被错过校招季什么好工作也剩不下的恐慌笼罩着。在图书馆里复习间隙跟小伙伴们聊天,了解到他们已经降低了对自己的期待,打算靠调剂来保证自己有书念的时候,我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妄自菲薄,要不要想好退路。这种草木皆兵的状态一直没有好转。到后来,甚至连同学申请国外高校的消息,都能让我心里波动好一阵子,念叨着自己是不是又把目标定得太低、付出不够多,还不如现在辛苦一些以后捞一把大回报。
外界因素层出不穷,我如惊弓之鸟,心东窜西跑。到底是什么让我捱过这样的精神动荡,以大体上积极的面貌坚持到考完最后一科呢?心理咨询老师的榜样作用仍历历在目,她的存在让我能想象达成目标之后能获得的“与榜样更进一步”的成就感。同时,“恪守对自己的承诺”也功不可没。跟突然涌现、强烈高涨的成就感不同,完成对自己的承诺后,会有一种贯通全身的满足感,这种感觉,似乎来源于对自我价值的微小肯定和确认,是踏实的、温润的、暖和的、让我嘴角上扬而他人无需知道的。
我就是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情感支持下,走到了等待成绩的新年。
社会负能量
一桩大事已完成,结局仍悬而未决。不安分的心开始患得患失,通过找实习来为自己寻后路。
因为年关将近,我回到了爸妈所在的城市。很快,我就收到一家EAP公司的面试通知。虽然我的确是不自量力地投了“签约咨询师”这个岗位,但接下来的遭遇却让我大跌眼镜,我坚信这短短的接触恰如其分地呈现了“民间”心理咨询机构的运作实质——完全依靠个人给公司带资源。
面试的小老板居然是我当初想保研去的那所学校的硕士!感觉肯定会相见恨晚的!谁知道见面还没聊几句,真的还不如不见!
首先,聊着专业知识,他问我有没有崇拜的人。嗯,那就分享几个欣赏的心理学家好了。很可惜,他期待的并不是这样的答案。他崇拜的是唐骏,追求的是实实在在、可以用金钱丈量的成功。他谈到这位“打工皇帝”并诚恳推荐我阅读“复制成功”一书时的眉飞色舞,让我隐隐不安起来。初出茅庐的我在那之前并没有听过唐骏这个名字,愚昧无知让我倍感羞愧。同时,虽然我没有真正思考过什么是“成功学”、我是否认同它倡导的价值观,但我对这激动人心的状态向来很冷静、也很警惕,我尽最大努力表现出兴趣,克制地说回去学习学习。几个月后,这位榜样的学历造假事件发生时,爱操心又富有同理心的我,竟然还曾担心过榜样形象坍塌对这位小老板心智的打击。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念,但我并不认同他们的理念,将来必然会分道扬镳。但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走完全程呢。
形而上的东西聊完了,谈薪酬期望。天真的我天真地报出了周围同学的平均水平,接着换来一个聆听“有两类人不能和老板谈薪酬”论断的机会。说教了一番,大概意思就是给不了我想要的工资。这就算了,还说他们公司的员工也是(三本)大学生,都没有如此要价。这个时候,我的羞愧感慢慢转变成了无奈,或许这就是社会吧,虽然他们说想招募专业人士,但因为我并不著名,所以即便有一些专业能力,他们也不会把我用作专业人士,而是把我用作谁都可以胜任的打杂工。
面试程序继续往下走。谈实习时间时,我提出有一个月要暂停实习,回学校做毕业论文。这时候小老板的反应是我最没有料到的。他把手上的笔忘桌上轻轻一扔,抬起双手托着后脑勺,整个身子往老板椅上靠去,座椅的轮子把他往后再拉远了一小段,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说:”我也是硕士毕业的人,论文怎么写出来的我们心里都清楚吧?不知道你觉得毕业论文重要,还是在职场迅速成长重要?“当时的我没有直接回答,因为听到这句话非常惊讶,强烈地感受到他轻蔑的态度。或许是我过度联想了,我认为坐在我面前的这位道貌岸然的小老板压根不尊重知识,谈不下去了。
但我对大老板仍心存希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抱着试试看、多了解一下这个行业的心态答应从第二天开始实习。
可惜第二天仍旧是一个噩梦。
大老板自称是从某大型国企人力资源高层辞职创业的女强人,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咨询师脸,见我第一面就挑剔了我稚嫩的长相和矮小的身材。她说,如果客户见到我,会对公司的专业度产生怀疑。我像吞了只苍蝇,强忍着尴尬,笑笑不说话,脑内的表情管理系统告诉我,自己应该是在用微笑的眼神聆听者她。
接着,她继续评价着:“你这样内向,这样不自信,我们的工作可是要高强度跟人打交道的,等以后有时间我给你单独培训下职场礼仪。”我心里咯噔一下,清楚感受到她对我这位新员工的贬低,但并不了解这种贬低的目的。
"听说,你要求一个月薪水好几千啊。你想想自己能为公司创造这么多业绩吗?你现在认识的人里面,有多少可以转换为我们的客户?"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从自己的人际圈子里寻找客户”这个说法,我惊讶得下巴都掉下来了,营销方向竟然是向内的,难道不是要向外延伸、利用宣传渠道、把公司推广出去、开拓新的资源吗?原来他们认为人脉等同于业绩,我还以为我可以运用微不足道的知识、参与开发服务方案呢!怪不得我这个愣头青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
自然而然,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为即将到来的几场由大小老板主讲的心理学讲座做宣传,方式是给自己的熟人、同学、朋友传递信息,通过企鹅、飞信和电话。我始终迈不过去心里那道“不拿熟人下手”坎,忐忑不安地坐在电脑前,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了道德高度:如果我足够品德高尚、洁身自好的话,就不应该把熟人当作营销目标;一旦我走出了这一步,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平等了,再也不能舒服地交往了。
就这样,我在对事态严重性的夸大臆想中心不在焉地跟同事们吃了一顿油腻的、价格为我一天实习补贴的外卖午餐,给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可爱的发展心理学老师)发了一封邮件,发掘一下有没有其他可能的宣传方式和渠道,最后五分钟在工作报表中胡乱填写了我联系了多少“客户”。
本想着理想破碎的一天终于结束,可以回家喘口气了,没想到就在下班前的最后一分钟,大老板来到我们的办公室,说:“今天下班后我们开一个学习讨论会。”然后把头转向我,说:“你跟我来一下。”
我跟着大老板走到会议室,她从会议室的冰箱里拿出一袋一斤左右圣女果,倒进旁边的果篮里,然后从冰箱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安利浓缩洗洁精,往圣女果里滴了两滴,画风突变道:“这是我用过最好的洗洁精,可以完全去除蔬菜水果表面的农药。”因为家里有亲戚在做安利的销售人员,爸妈都敬而远之,再加上我受过的批判性思维训练培养出来的对“完全”这类绝对化词语的敏感和警惕,心里嘟囔着:“不会是要给员工安利产品吧?”
我当然预测错了,她要安利的不是洗洁精,而是这个好公司和她是个独一无二的好领导。她忘情得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抗拒,继续说道:“你想想看,哪个公司会给员工提供免费水果,哪个公司会组织学习讨论会,哪个老板会在下班后还关心员工的学习发展?”我起起伏伏一整天的心现在又被提了起来,我张张合合一整天的眼睛和嘴巴又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打开。虽然我过去半年的确沉浸在保研、考研中,在空间上把自己封闭在象牙塔里,可是没找过工作,还没听过同学分享吗?他们实习的公司有大有小,下午茶、水果是家常便饭,公司内部甚至是跨公司的读书分享会也是稀松平常,唯有一点不同,他们的分享会甚少在下班后举行,通常会在一个星期里找半天专门做这个事情,而领导并没有因为做了这些事而自夸。
我把圣女果洗好,摆好椅子茶杯,大家陆续入座。我偷偷问坐在我旁边的女生,是不是每天下班后都要开会,她苦涩地向我笑着点点头。大老板先是欢迎了我的到来,然后请大家分享今天工作中的困惑与收获,一片寂静。虽然没有什么员工搭腔,可是会议在大小领导努力地打鸡血中还是撑够了一个半小时,饿着肚子回到家已经九点了。
或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对大小老板的坏印象先入为主,虽早出晚归却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接下来几天,终于向大老板递交了辞呈。凭着我对她不到几天的了解,这次我预测对了,她说因为我违反了合约,所以不会给我实习补贴,然后劈头盖脸地指责我们这些年轻人不懂责任。很奇怪,似乎是因为我不需要从她那里获得认可了,我很平静地听完了她的长篇大论,“内向”、“不自信”地离开了。
短暂的实习期里,我最终还是没有用公司的宣传信息去骚扰熟人和朋友,我为此感到很自豪。
再访京城
新年后的新学期迎来了好消息。跟我报考了同一所学校的好友兼室友从潜在导师那儿得到“内部消息”,我们俩都进入了考研复试的名单,虽然还没对外公布,但提前告诉我们,好让我们买票北上。多年后回想起来,对这位老师的感恩之情仍丝毫未减。这么为学生着想的老师,当然值得感激。
可让我感触更深的,是朋友之情。我一直是个内向、慢热的人,花在社交上的时间不多,深入交往的朋友更少。加上小时候的连续转学,每个人生阶段留下来的好朋友加起来用两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数量虽然不惹眼,我与每一位朋友之间关系的质量却十分值得骄傲。就拿这位好朋友来说,虽然因为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学习习惯,考研复试时并没有真正地并肩作战,但如若不是她将我们二人命运一同打听,尚未联系导师的我也不会如此消息灵通,得以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赴京赶考”。
火车用二十二个小时把我们稳妥地送到京城,已是阳春三月,挂在天上的太阳却像假的一样,没有一点温度。幸运的我们因为提前做好了准备,用划算的价格订到了学校附近的旅馆,不至沦落去体验地下室的阴冷潮湿。在旅馆狭小的房间里,艰难地适应着只有暖气片才能带来的干燥潮热。离面试还有两天,先休息一晚,约好了另一所学校的师兄带我们逛逛京城。
次日清晨,我们在此起彼伏的尖锐闹铃声中醒来。房间里光线很暗,当我慵懒地伸手去把暗红色麻布窗帘扯开时,光线并没有变亮。我惊讶地坐起身,努力望向窗外,却只能看到发黄的窗户上斑驳的尘土。我试图调整眼睛的焦距,隐约能看到马路对面校门和大楼的轮廓。“今天天气好像很不好啊,我们还跟师兄出去玩吗?”我转过头问室友,她不置可否。
师兄来了,我们下楼才发现,这是一场名不虚传的沙尘暴。停在路边的汽车无一幸免,全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土,在每辆车的雨刷上下,更是堆积着绵延不绝的小土丘。马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相互拍打,好不容易落下的尘土又飞扬开来。勇敢无畏的我们顶着漫天黄沙去了后海,嚼着满嘴的沙子相谈甚欢。在胡同里找了家涮羊肉吃晌午,进门把大衣一脱,黄沙刷刷往下掉了一圈;把围巾帽子一摘,哗哗再堆几圈;再把头发往后一捋,硬邦邦地打了结,不敢再梳理。店小二看我们实在狼狈,准备了几条热乎的湿毛巾递过来,往脸上一擦,很是舒服,可洁白的毛巾彻底黑了,都有点不好意思递回给他。
度过了灰头土脸的第一天,朋友病了,喉咙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可紧锣密鼓的第二天还是如期而至。跟大部分心理学系的复试一样,首先是笔试,翻译文献、文献总结、设计实验;接着是面试,每人挑选自己感兴趣的方向进行报名,然后依次面试;最后是英语口试。面试的会议室里大概坐着十位老师,我一个都不认得,就连之前写邮件联系过的老师,也没法认出来。落座之后,我开始了平淡无奇的自我介绍——这个至今仍困扰我的问题。然后老师们让我介绍一些自己做过的研究。太好了,可爱的发展心理学老师提醒过我这一点,所以我胸有成竹地介绍了语言心理学的课程作业。当然,我也有些担心自己做的实验太过基础,跟我感兴趣的临床心理学沾不上边,但由于没有经验,也确实编不出来。接着老师让我分享一本看过的心理学书籍。虽然预料到了这个问题的出现,可是并没有特别做准备,而且大学四年里完整看过的心理学专著很少。幸好考研期间选了几位心理学家的作品给自己作伴,在大脑快速搜索的时候才能翻出一些东西来。我分享了存在主义心理学家、意义疗法创始人弗兰克尔的《追寻生命的意义》。
如果您问我怎样解释这种无意义感的来源,我只能说,与动物相反,没有什么本能来告诉人他必须做什么,同时,与过去的人们相反,也不再有什么传统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于是,他好像就不再真正知道他真的想要做什么。——弗兰克尔
虽然那时候分享了这句自己最喜欢的话,也牵强附会地解读了它对我的意义,还跟开玩笑说既然弗兰克尔说意义来源于“有爱的人、爱做的事”,我现在正在追求自己爱做的事,请老师们成全,但真正对这句话有所感触,还要感谢接下来几年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个人体验咨询师、督导师和来访者们。
面试顺利结束,原来联系的老师名额已经满了,我匆忙地联系了另一位“正宗”的临床心理学老师,当晚就得到了回复,我吃了颗定心丸。后来听当时帮忙做记录的同学说,朋友跟我是小组里表现得最好的两位学生。我们都很高兴,而我对本科学校和培养方式的认同感和自豪感终于又更进了一步。
不完美谢幕
学术前路已定,安心做毕业论文。复试后到毕业前这三个月的时光,是我大学四年来最投入学术的日子,却也是深切了解到学术不易的日子。
在仅仅综述了几十篇中英文文献的情况下,我就设计出了自己的毕业论文——一个包含操纵成就动机、评估自我同一性和职业自我效能感的实验研究。综述几十篇文章当然不能穷尽这个领域,更无法准确预测毕业论文研究的结果。果不其然,实验操纵并不成功。时间有限,投机取巧的我索性把研究改成相关研究,建个模型。只是这样一来,研究的价值就大大打了折扣。幸而模型还算拟合,让我免遭毕不了业的厄运。指导毕业论文的发展心理学老师知道我会继续求学,推选我去进行优秀毕业论文答辩。文献综述不足,统计模型没有用最先进的方法去检验,这两点让我在答辩过程中成为众矢之的。不过,想到自己即将投入临床心理学的怀抱,这个跟临床心理学无关的研究做得不好又怎样呢?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答辩如此令人沮丧,我只好用一件让自己非常骄傲的事情为毕业论文增添了些许意义——给参加研究的400位同学发送个人化的结果反馈。好吧,我承认其实并没有那么伟大,只是根据三个变量的不同水平把参加过研究的同学们分成了4x3x3共36组,然后编写了36份研究结果解释发送给不同组别里的同学。在发送反馈后的大半个月里,抛开那些提示邮箱错误的自动回复,我陆陆续续收到几十位同学的回复。
最重要的关键词是感谢,夸我认真、负责、守信用。
也有不少同学用了惊喜一词,说做完心理学实验还能收到反馈,这是头一回。这让我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给别人带来了愉悦的感觉,忧的是他们用“惊喜”来形容一封普通不过的研究反馈邮件。原来,那么多人在做心理学实验,除了实验后的简单说明,研究结果出来后再分享给研究参与者的人却寥寥无几。似乎在所谓的科学训练之下,我们早已对此习以为常:把研究参与者等同于数据,一手交数据一手给报酬,然后一拍两散,没能让“数据”们了解自己在研究中的贡献,更忽略了“数据”们也渴望更多信息的可能。
我也从他们的邮件中收获了惊喜。大部分给我回复的同学说对分数的解释符合他们的现状、很准确,看来合格的心理学测量工具还是很靠谱。也有同学认真思考了我的反馈,表示对里面的某些术语感觉困惑,或者想要对某些方面了解更多。为了回答他们的问题,我又努力去了解更多知识,努力用大白话说给他们听。还有那么几位直言不讳的同学,告诉我结果并不准确,想要重做一次,或者虽然分析准确但并没有什么实际指导意义。跟这些同学的交流中,我也不断思考要怎么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怎样才能更接地气、让研究结果具有实用价值。我记得在一封邮件里,我回复道:“(没有实际指导意义)其实也是我个人在学习心理学中遇到的瓶颈,但更是我努力的方向。”
直到现在,当心情低落得找不到自我价值时,我偶尔还会想起去翻看那段日子里我给研究参与者发送的反馈,以及跟他们之间的互动邮件。我已记不清那个炎热多雨的夏天,我是坐在哪里、怀着怎样的心情敲下这一封封邮件、品味那一行行字的。但只要想到那段日子,对研究的热情、对伦理的恪守、面对研究参与者时的谦卑、以及对研究结果的思考,就会慢慢回到我的心里,陪我继续前行。
大学四年就要谢幕了,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最后一年好好上心理学史这门课,没能多读些心理学家的专著和传记。如果知道硕士期间读的专业书总是集中在图书馆R395这个目的性强的“功利”区域的话,我一定会在本科期间不遗余力地翻遍B84这个区域,囫囵吞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