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与太子妃在人前从来没有什么逾矩的时候,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就连太子握一下太子妃的手,她都会脸红。太子妃脸红起来十分娇俏,特别可爱。
你问我怎么知道的?
太子跟太子妃执手对望的时候,我就坐在他们后面,全情投入地啃一只红烧肘子。
我啃得十分忘我,直到我的婢女小春暗暗地掐了我一把,示意我看太子和太子妃。
太子妃脸红起来真好看,太子眼中的深情都腌入味儿了,能做一道极好的冰糖蹄膀出来。
年轻人就该这样,多好啊。我甚欣慰,然后埋头啃我的大肘子。
小春什么都好,就是总想撺掇我争宠这一点不好,十分不好。
所以我更喜欢八角。做肉想要香,少不了的一味八角。她就一直很上道,只关心和我一样的事:哪家的厨子好,哪道菜很绝。
我们主仆俩高高兴兴地从城东头吃到城西头,又从城北吃到城南。有许多好吃的,就是八角替我打听到的。我和八角大快朵颐的时候,小春就会站在一旁,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也从来都不愿意吃一口。我可以理解人类的口腹之欲并不相通,但我怎么都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涮羊肉猪肘子烤鸭蒸羊羔熏鸡油焖大虾……
罢了,少个人跟我抢,也不错。
太子带太子妃进宫去了,我带着八角直奔满福楼。
这是整个京城我最喜欢的一家酒楼,招牌菜样样是绝活儿,酒也尤其香,香而不辣,十分甘醇。
我拿着一只大鸡腿正啃得满脸都是油,就听见有人叫我。
“谢璟。”
声音有点耳熟。已经很久没人会叫我的名字了,我走到哪里,都是太子侧妃。
我又啃了一口肉,才抬头看来人。
沈雁星。宁安侯嫡子,陛下亲封的飞云将军。
我曾经要嫁的人。
我与沈雁星是指腹为婚,从记事开始,我们都知道对方就是将来要和自己成亲的人。
十几年里,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我们两家关系极好,府邸也离得不远,长辈们又有意让我们自小接触,于是我的童年,基本都和沈雁星混在一起。
我喜欢叫他雁雁,但他从来都只叫我谢璟。
他不是什么规矩守礼的人,自小跟太子都敢肆无忌惮地勾肩搭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从不肯像家里其他亲近的人那样叫我小璟。
后来他母亲带着他上门退亲的时候,我知道了,他应该是不喜欢我。
宁安侯夫人一脸羞愧,就差没在我家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父母沉默了许久,即使多年的情分,好好的女儿叫人这样折辱,也是说不过去的。
逼问许久,宁安侯夫人才说出实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沈雁星就是一定要退亲。
宁安侯家里就这么一个独子,虽不至于极端溺爱,到底还是拗不过他。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沈雁星咬着牙一声没喊痛,被揍得一个月下不来床,也毫不动摇,就是要退亲。
我坐在屏风后面,实在没忍住,冲出来站在他面前,问他,“为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
沈雁星知道我的性子,不把事情说清楚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垂下眼帘,回视我的目光,然后说:“谢璟,我成亲必要找一互相爱慕、白头偕老的女子,可我不喜欢你。”
满堂人皆骂他荒唐,我只觉得可笑。
是,他从来没说过要娶我,但长大之后,他时时处处护我,有什么好的都会拿来给我,与我说话时耳尖会红,从不让任何人欺负我。
我知他抱负,他懂我心意。
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对方。
我知他喜欢我,他知道我不信他的说辞。
他不肯说实话,那便罢了。
我回头对母亲说,那便依了沈世子,退婚吧。
沈雁星有点愕然地看我,喉结滚了滚,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十几年光阴,既然他不要了,那我也没什么稀罕的。
2
自从退婚之后,我就再没见过沈雁星。
他前脚刚退了亲,后脚就跟圣上请旨去了边疆。
一待就待了三年。
这三年里,我嫁给了太子当他的侧妃,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太子一直没碰过我,说来也是奇怪。人人都知道他与太子妃鹣鲽情深,他却指我做了他的侧妃。
但他要来了赐婚,成婚当晚却并没有碰我。后来也一直没有。
他就像买回来了一个精致的花瓶,然后摆在他的府里。
不曾有人慢待我,即使我从未承宠。我在太子府里,活得像个隐形人,十分逍遥自在。
我一度觉得太子只是看上了我的家世,但他面对我时从来礼貌又淡漠,像对一个陌生人。
如此,连装都不愿意装,自然也不是图我身后的侯府。
我就这样在太子府逍遥快活了两年,从未有人找我的麻烦,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不错。虽然嫁了人,嫁的还是太子,但就跟没嫁一样,这是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快乐啊。
3
我抬眼看着沈雁星。
他瘦了,却没怎么黑,不似之前的活泼,周身沉稳了许多。
剑眉星目,朗然有神。
……更好看了。
我在心里暗暗叹气,蓝颜祸水。
前面还直呼我的名字,这会儿就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对着太子侧妃。
我磨了磨牙,“免礼。”
“飞云将军怎么回京了?莫不是要回京娶妻了?”
话一出口,沈雁星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了一瞬。
我刚说出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什么话,醋味都快飘出十里了。
不行,我得扳回来。
“……将军可有心仪之人?本宫也能帮着打听打听。”
沈雁星吊着眼睛,突然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有是有,但她对我有些误会,怕是很难解开。”
我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微微滞痛,上不来气。
孽障!蹲在边关三年,一回来就有心上人了?这速度还真是快。
我缓了缓,面无表情地对沈雁星说:“既是误会,将军当尽早努力解释清楚,那家小姐定会明白的。”
“祝将军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沈雁星咧着嘴笑起来,“果真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你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我更生气了。孽障!说话就说话,这一笑,我的鸡腿一点也不香了。
我转身就走。
他倒也没有跟上来。
4
我径直回了太子府。
叫沈雁星气的,我午饭也没好好吃。
我回去就拉上被子,闷头大睡。
一觉醒来,已是太阳西沉。
我才觉得饿得慌,八角扶起我坐到椅子上,说晚膳已经备好了,即刻就传。
我暂时不去想沈雁星的事儿,兴致勃勃地等着吃我的红烧狮子头。
这时候小春回来了,她诧异地问我,“侧妃,飞云将军为何蹲在门口?”
“?”
“他他他就在咱们的院子门口,那块奇石上蹲着,我打听过了,是您回来之后不久突然出现的,已经蹲了一下午了。”
我看沈雁星脑子指定是有点毛病。
未递拜帖就过府,不去拜见太子妃,没事儿蹲在人家侧妃门口的石头上瞅了半个下午。
说实话,如果我是太子,我都想砍死他。
这玩意儿简直藐视皇权,无法无天。
倒也奇怪,他在这儿这么诡异地蹲了一下午,下人们来来去去,虽然惊诧,却根本没人管他。
太子妃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不科学,太子妃将太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么大一坨不速之客在她家院子里蹲着,她怎么会毫不过问呢?
下一秒我就知道了。
院子门开了,沈雁星那张笑呵呵的大脸和太子妃的贴身侍女莲芜一起出现在我眼前。
我眼前一黑。
莲芜福了福身,恭恭敬敬地和我说:“飞云将军是太子的至交好友,也是太子府的贵客。太子和太子妃请他把太子府当成自己的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如果飞云将军有什么需要,还请您帮着招待一下。”
听听!这意思就是我得全力配合这孙子,不能拒绝,不能直接走人,还得把人招呼好了。
沈雁星,你行。
沈雁星像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我的郁闷,笑眯眯地问我,“我还没吃晚饭,可否……”
蹭饭都跑到我这儿来了!
岂有此理!从来只有我蹭别人的饭,没有被人蹭饭的时候。
你会后悔的。
我狞笑着说,好啊。
5
现在是他们送菜的时候。
一般这种时候我内心都会充满喜悦,眼巴巴地等着他们把所有菜都端上来。这个过程以及之后的吃饭环节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所以我一天最少高兴三次。
……都快够跳极乐净土了。
但是今天,因为沈雁星这个狗男人在,我身上的低气压都能一路从这里飘到小厨房。
究竟是为什么,我要在自己的院子里招待他?
我默默地往天上翻了个白眼,以表达我对太子妃不仅见死不救还助纣为虐行为的谴责和悲痛。
我还想再翻个白眼,但我停了下来。
我的红烧狮子头上来了,翻白眼影响我精准地下筷子。
沈雁星坐在我对面,一如既往地人模狗样儿,拿着筷子竟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心中警铃大作,这才想起中午时他应该是去满福楼吃饭的,只是刚进来就看见了我,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跟着我到了太子府,还在我的石头上蹲了半天。
——所以,他要吃我两顿的量。
我特别特别悲愤。一边悲愤一边稳准狠地夹了一个红烧狮子头一边颤颤巍巍地吩咐八角加菜。
八角对我笑一笑:“前面就吩咐小厨房加了荔枝肉、西湖醋鱼、白切鸡、冬菜肉末这几样,您看还需要加什么吗?”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有侍女如此,我谢璟何求!
我抱住八角就响亮地亲了一口,“八角!你真棒!”
可能是有外人在,今天八角居然害羞了,她忙忙地说去小厨房看看,行了礼就跑出去了。
我噙着笑转回来,沈雁星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发生了什么?
沈雁星是趁我没看他的这几秒飞去厨房抹了一把炉灰吗?他现在武功已经好到这个地步了?
来去我甚至一点没有察觉的?
我正琢磨他武功的事,沈雁星开口了:“璟璟,女女授受不亲,你可不可以不要随便亲八角了,别的侍女也不要,其他家的贵女也不要。”
他说这话时可怜巴巴的,一双眼都耷拉成狗狗眼了,我甚是怀疑下一秒他身后会冒出一条不停摇晃的尾巴。
……可爱,想撸。
不过女女授受不亲是个啥?
在?现改词儿可还行?
我想了想,点头道:“确实。我老这样,万一被喜欢她们的人看到,误会了怎么办。八角茴香以后都是要嫁人的,不能耽误了她们。“
沈雁星的表情看起来十分一言难尽。
我知道,他是想问我我还亲过多少姑娘,但是又怕我的回答打击到他。不过我这么贴心的人,肯定不会告诉他的,不能让京城好男儿在男性自尊方面受到这样的挑战。
我装作没看到他扭曲的脸,开始大快朵颐。
茴香领着人把盘子收拾好之后,我定定地盯着沈雁星,他在我锐利的目光下没有丝毫反应,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们僵持了半刻钟之后,我终于爆发了:“你怎么还不走?还想留下来吃夜宵不成?“
岂有此理,他蹭我一顿饭也就算了,难不成还想连蹭两顿?
沈雁星脸上的笑扩大了,他从衣襟里取出一块温润澄明的玉放在我手边,“这是我从北关国库里细细看过,挑的最好的一块暖玉。其实今天主要是想送你这个,这玉触手生温,佩戴久了还能渐渐改变你畏寒的体质,拿来给你做个暖身子的再好不过了。”
北关国?北关三月前被灭,纳入我们的版图,但是沈雁星一直在西南驻守,他是何时去了北关?
北关在西北面,不时前来骚扰。边境线上的百姓不堪其扰,他们烧杀抢掠,有时甚至夺下一两座城池,虽然我们都很快就夺了回来,可他们劫虏妇女,大肆屠杀,造成的伤害不可估量。
三月前,边境线上动了。
驻守将军以很少的伤亡就攻下了北关,从此北边疆域向西北扩大,新的边境线将会长久安定。
我自小学习兵法,深知其中必有内情,但朝中多数大臣对此也一头雾水,圣上看起来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出人意料地将沈雁星调回了京,封他为飞云将军。
朝中有人愤愤不平,在酒后与人抱怨道:“北边立了功的几乎什么都没赏,南边什么都没做的仗着自己是权贵就捞得封赏,平步青云。他们宁安侯府是劳苦功高,可对北边不闻不问光顾着赏他们是为什么?”
被他问的同僚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从这顿酒后就渐渐不再与他往来了。
当今圣上并不是昏君,像他这样的傻子终究只是少数。
不管是什么用意,都不仅仅是因着宁安侯府这么简单。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沈雁星大咧咧地说这块玉是北关国库里得来的,他并没有瞒我的意思。
攻下北关,必有他的手笔。
北关算得上是西域的大国,西域盛产玉,尤其出产好玉。
沈雁星拿了北关国库里最好的暖玉,那这玉必然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这样的东西,他说得像送我了个手炉子一样。
我拿了起来。果然隐隐有着暖意,拿在手里十分舒适。
不过说实话,手炉比这可暖和多了。
当然这句话我没敢说出来。毕竟,能改变我畏寒的体质,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沈雁星看我收下,笑得见牙不见眼,冲我点点头道:“璟璟,那我就先走啦。”
我默默地送他出门。只是这家伙好像不肯走门,翻上屋顶就不见了。
不是,你礼貌吗?
堂堂一个将军,刚才笑得真是蠢爆了,隔壁家的大黄看着都比他机灵些。
蛮担心他下属会因为觉得上司太憨了而把他打死的。
6
第二天,我捧着一碗金丝小米粥吃得正香,太子妃来了。
我放下碗,一跃而起。
“婉婉!“
然后抱着她的细腰蹭了蹭。我也想亲亲她的小脸的,但我实在是不敢。自从上次太子看见我亲他香香软软的媳妇之后,罚了我两天不许吃饭。
我虽爱美人,但这份爱吧其实比较稀薄,实在是承受不起饿到咬着被子呜呜哭这种后果。
太可怕了!
婉婉笑着摸摸我的头,拉着我的手坐下来。
芜湖,我好快乐。
婉婉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很淡的茉莉花香混着一点带着奶味的檀香,我每次都喜欢挨着她狂吸。
但是同理,不能被醋坛子成精的太子殿下看到。
婉婉是林家长女,林家是真真儿的书香门第,他们家的人也都长得眉目如画,极为赏心悦目。
不过我常说,任何性格都有其利弊,婉婉这种性格虽好,但还是有一点不好的。
就比如,我刚进府的时候,眼看着太子跟婉婉两个互相喜欢了好些年的人,对对方虽然关心有余,却显得像同僚情谊。
俩人干啥都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叫人看了干着急。
然后我就拼命地往里加柴,今天暗示太子给婉婉写情诗,明天撺掇婉婉给太子绣荷包。
很快啊,如我所愿,小两口就过上了蜜里调油的日子。
这座府,多了一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人。
京城众人于是对我更加不屑。侧妃进府之后,太子与太子妃的感情倒像是一日千里,可见这谢璟当真是不讨男人喜欢。
哦,这话是从我被退婚之后传出来的。
不过他们也没说错,沈雁星是男人,太子江黎也是男人,他们都不喜欢我,所以这是事实。
不过那又如何,人还非得有个喜欢的人不成?他们怎么不觉得是我瞧不上别人呢?
可见很多人总是喜欢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而对事情的全貌一无所知且漠不关心。
不过还是没所谓。
婉婉是来跟我说元宵晚宴的事儿的。
我身体不大好,很是畏寒,是以冬日里的宴会活动太子和太子妃基本都会帮我找个借口推诿过去。
再加上我只是个侧妃,经常这样倒也不至于耽误了什么,所以整个冬天,皇宫里冰凉的宫宴和各府冰嬉赏梅赏雪我是不必硬着头皮去的,美滋滋。
只是,婉婉笑着看我,“如今宁安侯世子给了你西域暖玉,今年的元宵宴,小璟可要去?“
“……我能说不去么?”
“这是宁安侯世子回来后的第一个君臣同庆的日子,他必定是要进宫的,小璟不去看看在宴会上会发生什么?”
我憋屈地塞进一口云片火腿,“……我去。”
很好,如今还不知道元宵宫宴上沈雁星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这宫宴上我有可能发生什么了。
小春这些天神出鬼没的,叫她出去买个云片糕她都能买大半天,基本上见不到她人。
据我派出去跟着她的人回话,小春最近经常跟平阳公主府的下人接触。
平阳公主与我只是个眼熟,但她府上有个三年前来投奔的平阳母族的远房兄长的女儿,看我特别不顺眼。
我寻思即使她是王八我也不是绿豆,宋轻轻成天斗鸡似的想跟我对眼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出了问题。
平阳母族一向败落,这下也只敢送了这么一个小姑娘过来,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颇有自知之明,只是他们好像没把这份自知之明教给宋轻轻。
宋轻轻乍然飞上枝头,骄傲得几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觉得身在公主府,就已经把全京城除了皇宫之外的所有权贵踩在了脚底下。
这样的卧龙凤雏,自然是志在东宫,剑指后位。
只是她来的时候婉婉已经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妃了,于是她成天向着侧妃之位使劲,一时的荣辱不算什么,只要她到了太子身边,自然能把那个假清高的贱女人挤下去,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这是宋轻轻自个儿对着她的狐朋狗友放出的豪言壮语。
只是可惜,京城里每个人都长了好几双耳朵。
尤其是太子。
太子轻飘飘地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说,宋轻轻一片孝心,极是讨平阳姑姑的欢心,不如让她在府里多留几年。
皇上和太后都是极疼林清婉的,他们端庄可爱的儿媳和孙媳妇被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这样诋毁,能伺候好公主当然是她的福气,于是这事便一锤定音。
宋轻轻不知道,在这件事上她唯一的最大的靠山平阳公主根本不会帮她,也无力帮她。
平阳并不讨她的兄长和母亲的欢心。
平阳公主府的表面繁荣,不过是为了皇家的体面。
皇室不会把这种事情拿到明面上说,私底下也没有人敢嚼舌根,于是宋轻轻对公主府的处境一无所知。
平阳本身也不是个吃斋念佛的,她就这么冷眼旁观宋轻轻不知死活,我们常觉得,宋轻轻在她眼里就是个逗趣儿的玩意儿,哪一天她自己折腾死了,平阳说不定还会鼓鼓掌。
自从我两年前嫁给了太子,宋轻轻就开始单方面跟我作对。
她总觉得是我抢了属于她的位置,我倒也是十分诚恳地跟她解释过,这个太子侧妃我自己无所谓当不当,是太子和太子妃要我当。
这是大实话,可实话总是有人不信的。
宋轻轻听完几乎都气疯了,大吵大闹地向我砸东西。
以我的身手,这么个小丫头我是看不上眼的,但是我心疼那些精美的瓷器。
不懂得欣赏也就罢了,但肆意毁坏东西,就叫我看着十分生厌。
我把她脸贴地按在她砸碎的那些瓷器旁边,慢悠悠地叫茴香给我斟了一盏茶喝。
喝完茶我就放她走了,宋轻轻尖叫痛哭着回了公主府,大喊她的脸毁了叫太医。
太医来了,太医说果真是十分紧急再晚点伤口就愈合了,太医涂了点药走了。
一时间京城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7
从那次之后,宋轻轻倒是安分了许多。
哦,倒不是因为她深刻地认识到了找我茬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有可能被扎一脸碴子,我寻思这妹妹纯粹是被我吓着了。
从之前的各种言语攻击变成了充满恨意的凝视,但是我一看她她又会把目光移开。
恨了,但不敢完全恨这样子。
啧,这就对了。我喜欢安静的小姑娘。
所以这一次,我还蛮惊讶的。不知道是什么动力支撑着她重新开始身体力行地搞我。
想必一定是比恐惧更大的东西。
我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有点兴奋。
宫宴当天,照旧是茴香给我梳妆,小春替我更衣。
我掂了掂小春给我系上的荷包,笑眯眯地问她:“这个香倒是好闻,与之前的不一样,你选的?“
小春一下子把头埋得很低,答,是。
八角没按捺住,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鄙夷。
我朝她笑了笑,“走吧。“
我没带小春。她在宋轻轻的局里虽然重要,但能做的事其实不多,而在刚才她已经做完了。
除了小春,我想看看宋轻轻在宫宴上,还能调动什么人。
到了门口,太子正执意把火红的狐裘披在太子妃身上。
婉婉向来低调,这样热烈的正红色,她倒不是不喜欢,只是怕自己太扎眼,是以从来不穿。
但太子得了好东西就想给婉婉用上,这样的心意也是滚烫的。
我施施然走过去,抬头望天,用故作伤心的语气说:“有的人怕别人冷,所以别人也只好忍忍,勉强收下吧。毕竟还有些人很怕冷,只能抱个手炉子呢。哎,被爱着真好啊。“
婉婉红着脸不再推拒,默默地让太子亲手给她系好披风的带子。
太子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自个儿打的结,才抬头轻飘飘地丢给我一句:“秋衡不是给了你一块玉?“
“北关偌大的库房,他死活就要这个,那可真是好东西,孤给他许了多少奇珍财宝都不换,孤看再强求他就要上来跟孤拼命了。孤还以为他是要把那块玉作为他宁安侯府的传家宝,结果他转身就给了你。“
……秋衡是沈雁星的字。
我少见的有些窘迫。婉婉却开口了:“给了小璟,怎么就不能作为侯府的传家宝了?“
?
我十分痛心疾首,婉婉,你变了,你以前没有这么蔫坏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我欺。
看来得少找婉婉聊天嗑瓜子打牌了。
鱼哭了水知道,天哭了海知道,我痛心疾首,太子和太子妃相视一笑上车去了。
岂有此理,世风日下,人不如鱼!
8
我不明白。
身为太子侧妃,我的席位是非常靠前的。
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沈雁星这厮会坐在我对面。
虽然嘉年殿十分大,但是我的视力也实在是十分的好。
于是我一抬眼就不得不看见沈雁星那张自以为魅惑众生的脸。
骚情男人也不知道是在勾引谁,下首的小姑娘们都快把眼珠子放到他身上了。
我顺着这帮小姑娘们一一看过去——
哦,我明白宋轻轻为什么突然又长出胆子了。
别的贵女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这是什么地方,宋轻轻倒真是毫无忌惮,直勾勾地盯着沈雁星,脸上写满了志在必得。
行吧,原来是看上他了。
沈雁星跟着前未婚妻到太子府做客的事满城皆知,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宋轻轻新仇旧恨一起爆发了,只是她忘了,在这京城里,想烧死别人,先得掂量掂量风会不会往自己身上吹。
说实话,这是我吃饭最端庄的一次。
我优雅地夹起一块已经冷掉的冬笋,缓慢地咀嚼了它三十七次再咽下去。
真的,没有人比我更懂什么叫做高贵。
气质已经拉满了。
主要是我在来之前刚吃完一整锅热乎乎的什锦锅子,啃了半只烧鸡,临出门还往嘴里填了两块奶酥。
把宫宴研究透了属于是。
说实话,略微有点撑。
但是我面不改色地坐在席位上,稳稳地端着酒杯。
宋轻轻的眼神稳稳地黏在我的酒杯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宋轻轻能安生地活到今天,可真是多亏了京城的各路豪杰们手下留情。
我一饮而尽。
然后就感受到了三道强烈的视线。
一道是骤然兴奋起来的宋轻轻的,一道是饱含担忧的婉婉的,一道是……
嗯?沈雁星你死盯着我干嘛?
我略微歪头,在和沈雁星视线对上之后……
冲他翻了个白眼。
看什么看?你瞅啥?
沈雁星没移开目光,这男人蹙着眉盯着我看。
我懒得管他,跟身旁的婉婉说了一声想要出去透透气,就提着裙角溜了出去。
人家都把戏台搭好了,我这人心善,必定是要成人之美的。
我毫不意外地遇到了一个男人。
这家伙站在梅树下,大冬天的拿着一柄折扇,自以为温柔无双地看向我:“这位姑娘也是来赏梅的么?”
平心而论,他五官其实长得还不错,尤其是一双桃花眼,笑时含情脉脉,端的是深情无比。
就是面上笼罩的那层虚伪和油腻差点没让我吐出来。
我始终觉得,这种人能骗的都是同一类型的姑娘——看不出他脸上那层假模假样皮的妹妹们。
我这人有个大缺点,就是在面对傻逼时,耐性实在不怎么好。
我对着他含羞一笑,作出一副小女儿春心萌动的样子。
他激动地迈着步向我走来,他……
他被敲晕了。
八角出现在他身后,单手拎住人的衣领子,满脸都是嫌弃。
我知道她很想把这家伙扔出去,我非常能够体谅她的心情。
于是我示意茴香上前往他衣襟里塞了一个荷包,一支发簪,然后向八角点了点头,示意远处的那个湖。
这丫头一脸开心地和茴香一起把人扔到了湖里。
湖上只有薄薄的冰层,且并不均匀,有的地方并没有结冰。
很快,水里就荡开一点波纹,冒上来一串气泡。
但扔他下去之前,八角点了他的穴。
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这个败类,会安安静静地溺死。
说实话,我这个人有点随性。
就比如,我本来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小春给我的荷包里装的香没有什么问题,那杯酒也没有什么问题,但二者结合起来,就能让人燥热非常,失去神智,只想求欢。
我本来打算按宋轻轻的法子把她扔到这男人的床上,但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改主意了。
这人我知道。他以逼迫强抢甚至下药等等方式奸污了许多清白的女子,这些受害者们多数走投无路,只能自缢。不仅如此,他的癖好十分残忍变态,即使是愿意委身给他的女子,也很少有活着从他床上下来的。
她们死时往往遍体鳞伤,没有一块好肉。
以平阳和皇家的关系,如果宋轻轻被发现与人通奸,最后必定是让她草草嫁给此人收场。
但,我不想继续留着他了。
几十条无辜的人命,得快点还了才行。
我神色平淡地站在湖边,看着水里的气泡渐渐消失。
说起来还要感谢宋轻轻,她一早就贿赂走了这一带的护卫,省了我不少事。
她这回可是下了血本,让人空手而归不是我的性子。
宋轻轻此刻必定已经溜出来想要看我的好戏了,她太张狂,太浮躁,如果不能亲眼目睹对手的惨状并肆意嘲讽,她就不是宋轻轻了。
只是,出气事小,但容易误事。
很快,她就被小葱押到了我的面前。
哦,介绍一下,小葱小姜小蒜,是我身边武力值最高的三个人。
她们平时在院里做粗使的活计,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
私养暗卫是重罪,但我从来没叫她们隐藏在暗处过,所以充其量,只是我院子里扫地浇花的下人们平时热爱锻炼身体,力气大了些。
宋轻轻惊恐地看着我,涕泪齐流,不断地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八角上前一步,喀嚓一下卸了她的下巴,确保药已经进了宋轻轻的肚子,再喀嚓帮她把下巴复原。
小葱和茴香在一旁布置现场。处理脚印,制造痕迹,直到把湖边变成我希望它有的样子。
我帮宋轻轻解了哑穴,然后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假山,问:“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宋轻轻的侍女,彩云,攥着裙子慢慢地走出来,坚定地对我叩头:“奴婢明白。”
宋轻轻戾气颇重,稍有不如意就虐待下人,彩云作为她的贴身侍女,身上更是伤痕累累。
只是宋轻轻实在是个蠢货,我早就托人把彩云和她一家子的卖身契都顺了出来,又给她家人找了一块安静的地方做小营生,而宋轻轻对此居然毫无察觉。
她不知道,彩云每次低着头承受她发疯一样的虐打时,眼里都闪烁着复仇的光芒。
宋轻轻现在能说话了,却也短暂地疯了。她在湖边怒骂,尖叫,歇斯底里地诅咒所有人。
我们绕路回了嘉年殿。
沈雁星不在殿上。
婉婉对我说,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溜出去了。
好嘛,今夜皇宫的御花园可真够热闹的。
不多时,有宫人惊慌地冲进来。
帝后震怒,摆驾凌波湖,命殿中人全部随行。
我大受震撼。知道你们不待见平阳,没想到这么不待见。这是真的一点脸都不给平阳和宋轻轻留啊。
好家伙,你们是不是没打算留平阳公主府到下一年啊?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杀到凌波湖时,宋轻轻正在进行她最精彩的演讲。
“林清婉那个贱人!她早就该和谢璟一起去死!还有皇帝老儿,林谢两家算什么东西!慈宁宫那个老不死的居然把区区太傅家的孙女嫁给她的孙子!一家子眼瞎的——“
“啪!”
宫里的总管太监孙有德冲上去给了她一巴掌。
一直拽着宋轻轻衣袖小声哀求的彩云也顺势跌在了地上,她双眼无神,绝望地喃喃:“您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这里是皇宫,皇宫啊……”
宋轻轻被打了这一巴掌,却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
我多少有些疑惑,我给她下的只是短暂失去神智的药,这会儿虽然还不至于完全恢复,但也不太应该还是这种程度啊。
宋轻轻坐在地上,脸上一个通红的巴掌印,犹自狞笑着:“贱人!贱人!!都是贱人!!!我才是东宫之主!沈小将军也应该喜欢我才是!”
这话一出,现场安静得吓人。
跟来的官员及其家眷死死地低着头,生怕多看一眼什么要命的东西,深恨自己没办法把耳朵捂住。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帝后二人的脸色黑得能直接换个人种,太子和沈雁星也不遑多让。
好在孙有德手脚麻利地过去塞住了宋轻轻的嘴,免得她再说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打捞的太监们终于有了进展,把个死得透透的人抬了上来。
彩云一看到他的脸,就惊呼一声,”怎么是你!”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太子缓缓地转向她,问:“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彩云咬紧了牙,俯下身去,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的泪:“贱婢不敢欺瞒,只求陛下殿下不株连贱婢的家人,给贱婢留个全尸。”
“奴婢并不知道此人的具体身份,但是他时常秘密出入于公主的房中。奴婢是有一天夜里闹了肚子,才偶然看见他从围墙上翻过来。从那以后奴婢时时留心,唯恐是什么歹人,却见,见他进了公主的院子。”
“小姐,小姐之前跟男子秘密通信,还给对方送了自己的簪子和荷包以表心意,但小姐其实还跟另外的人有联系,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只是,有一日小姐与这人见面,她叫奴婢待在屏风后面,不许奴婢出来看见他的脸。但不一会儿,小姐却和这男人吵了起来,他威胁小姐说不要以为他不知道小姐跟、跟别的男子有联系的事情,小姐只说她被误会了,给她点时间,让他元宵宫宴上在御花园凌波湖见面,把这事情说清楚。说她自会调开守卫,皇宫里才好避人耳目。“
“刚才小姐出了大殿,她不许奴婢跟着,但奴婢不放心小姐,便偷偷地跟在她后面。奴婢也不敢跟得太近。然后、然后——“
彩云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浑身不自觉地发着抖:“奴婢看见,小姐把他推下了湖!然后小姐就哈哈大笑起来,还说了一些话,奴婢跑过来想求她不要再说了,但小姐就像根本听不到奴婢说话一样……“
彩云瘫软在地,不停地流着眼泪。
满场哗然。
“这宋轻轻,居然未出阁与人私通?“
“与人私通就已经是极大的污点,她甚至还脚踏两条船?“
“更遑论这人是公主的入幕之宾,这、这这这……“
“如今更是因为背叛情郎就杀人灭口……这是何等的蛇蝎心肠!“
皇帝并没有将彩云押下去审,就已经说明了问题,她说了这么多,也没被打断,就证明皇帝是默许了让平阳公主府的丑事人尽皆知。
敏锐的朝臣们嗅到了风向,纷纷开始窃窃私语。
太监们将搜出来的荷包和发簪交上去,皇帝看了一眼,眼神愈发厌恶。
这簪子还是去年皇后赏给宋轻轻的!
太子问,“你们谁见过这个荷包?“
有贵女走出来,盈盈一拜:“回太子殿下的话,臣女曾见宋轻轻戴过。“
又有几名贵女表示这确实是宋轻轻的荷包,她之前曾戴过几次,后来就再没见过了。
人证物证俱在,疯癫癫的宋轻轻和彩云被押了下去。
皇后急召今天称病未来的平阳公主进宫。
皇室这才想起来赶人一样,让大家散了。
太子要留在宫里再查一查,我坐在婉婉的马车里,想着今日的疑点。
我喂宋轻轻吃下去的那颗药;彩云说得太多了。
说这么多对她自己是很不利的,到这一步我很难再把她捞出来,这她也是清楚的。
彩云之前一直想离开这里,跟她家人过安稳的日子,没道理今天突然就豁出命去。
我正想着,婉婉轻声对我说:“彩云的事你放心,太子会安排她假死离京。至于宋轻轻,她不会再清醒过来了,我们知道你想让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处境,但那毕竟风险太高,沈将军和我们都不放心。“
我:“?”
“???”
行,我本来以为我是单刀赴会,没想到沈雁星太子和婉婉都插了一手。
婉婉说:“平阳在私底下小动作不少,虽还没到祸乱朝纲的地步,但皇家已是容不下她了。宋轻轻也是一样,极度轻狂,言行无状,虽是被平阳殃及,但她也着实不无辜。”
我:“……”
我试探着问:“那我找好的和宋轻轻通奸的小倌……”
婉婉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是我们的死士。”
行吧,我以为宋轻轻在我的网里,其实她早就是太子的目标了,所有人都捎带了点手,给她织了一个必死之局。
如此,我倒是轻松了不少。我担忧的各种可能出现的疏漏,想来他们早就帮我填上了。
9
我坐在桌子旁,安安静静地啃一根大棒骨。
好吧也不是很安静,因为我时而面目狰狞地咬着肉,用力发出“呜”的声音,把那条肉撕下来。
一边啃一边发表着诸如“呜呜呜太香了”“可恶!好难啃”这样的评价。
然而我终究还是把它啃完了,干干净净,一丝肉都没留。哦软骨也被我咬下来咔嚓咔嚓吃掉了,软骨是灵魂,耶!
我把赤条条的大棒骨举过头顶,数着“一二三”正打算把它扔进远处的托盘里时,婉婉进来了。
“……”
婉婉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各位,虽然我还活着,但我的心已经死了。
它冰冷得就像在昆仑山吹了十年的雪。
再也没有什么能捂热它了。真的。
婉婉试探着问我:“小璟,你还能吃得下东西吗?我们——”
我一把放下大棒骨跳了起来:“我能!我特别能!”
然后我就发现,自个儿被套路了。
明明是太子回来了想陪婉婉去看看花灯,婉婉说的像是有好吃的请我吃一样。
我仰天流泪。为什么!今儿是元宵,又不是七夕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过婉婉说街市上有家糖葫芦特别正宗。
我擦干了泪,低眉顺眼地上了马车。
我下马车的时候,发现婉婉没骗我。
那家糖葫芦摊子就在马车对面。只是婉婉少说了一个东西,嗯,沈雁星。
这玩意儿直愣愣地杵在我面前。
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人友好地打个招呼然后各走各路,太子和太子妃就飞快地拉着手走掉了。
临走前把我托付给了沈雁星。
我跟婉婉多年的情分,到头来她就这样笑得温婉端庄地把我卖了。
始乱终弃!遇人不淑!薄情寡义!
……词儿好像有哪里不对,不过我也管不着了。
沈雁星看着我,眉宇间有些纠结。
不是,你纠结个什么劲儿,我还纠结呢。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沈雁星默默地指了指我身后。
我转头一看——
捏妈!我的马车呢!跑路的工具都先自己跑了!婉婉,你够狠。
我转过头,深吸一口气,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兜头被啥玩意儿罩住了。
???
不是,你搞咩?
沈雁星手忙脚乱地把斗篷给我往下捋了捋,笨手笨脚地调整好,一边拉来拉去一边磕磕巴巴地跟我道歉:“对对不起,你看你不能着凉咋咋也没多穿点,我这挺厚的给你穿。”
我眨了眨眼,有些心酸。
沈雁星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
在以前啊,我们都是互相揍,干了坏事一起串供,有时候也不讲义气,让对方顶锅。
我帮他抄夫子罚的书,他教我我怎么也学不会的那一招。
我们一起掀厨房房顶的瓦片偷看厨子做饭,踩着人家的屋顶跳来跳去,一起偷溜去河边抓鱼烤兔子,再湿淋淋地回去挨训。
我那时候以为,我们会一辈子这样。
那些日子,感觉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可是他一站在我面前,那时的笑和闹,那些年一起挨过的打,就都浮现在我眼前。
可到底都是以前了。
我深吸一口气,来都来了。
我对着对面的摊子咽了咽口水,“我要吃糖葫芦。”
沈雁星与我并肩走过去,要了一串夹糯米的,一串纯山楂果的。然后把糯米夹心的糖葫芦递给了我。
我这人有点固执,喜欢的东西就会喜欢很久都不变,就像我从小就喜欢吃夹糯米的糖葫芦,现在还是喜欢。
沈雁星倒都还记得。
这家的糖葫芦果然做得极好。糯米糯糯的,不会太软也不会太硬,糖也裹得不多不少正正好,一口咬下去软糯弹牙,酸酸甜甜。
我很快就吧唧吧唧啃完一串,往后看了一眼,虽然还想吃但还是打算留着肚子宠幸别的。
啊,我真是雨露均沾,大好人。
然后我吃了臭豆腐吃了箸头春吃了绿豆糕,又来了一碗小馄饨。
馄饨吃的是鲜,不过在这冬夜里,我还是放足了辣椒和醋,吃得满头大汗,嘶哈嘶哈。
我喝完汤,放下碗,拿出帕子擦了擦汗。
沈雁星也吃完了一大碗馄饨,拿出帕子。
?
等等,我再看一眼?
我大惊。无他,这是我初学女红时绣的帕子。
我简直佩服。
这是什么狠人!
我一直对精细活儿没什么耐心,所以于绣花一道上可以说气得嬷嬷恨不得以头抢地。
所以这块帕子上的玩意儿是个人都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歪歪扭扭不说还夹杂着我烦躁了胡乱扎进去又懒得拆的线,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是抬举它了。
这样他居然没丢掉,还泰然自若地拿出来用!
换做我,我是丢不起这个人的。
是的,我做的绣品,我自己都不用。
沈雁星用,所以他应该是什么来着,对,连我都不如。
等会儿,这话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但是不管了,总之,沈雁星是个狠人这是肯定的。
10
我指着帕子,含蓄地问他:“这个,你还留着呢啊。”
潜台词就是这破烂玩意儿你怎么还没扔!太丢人了快把它处理掉!
沈雁星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默默拿回了帕子,藏宝贝似的往怀里一塞:“……我喜欢。”
?
不是,你喜欢什么你喜欢?
这什么审美?
我噎了噎,接着说:“那你出去可千万别说是我做的啊。”
沈雁星笑起来,满脸都写着“放心吧我知道你是怕丢人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回过神,一想这句话是多余说了。我是太子侧妃,我做的帕子怎么都不该出现在一个将军手上,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会将这件事往外说。
我也笑了笑,“走吧。”
沈雁星愣了愣,问我:“要不要去看看灯?”
也是,元宵灯会,我只顾着吃了。
只是,我那句走吧,本来的意思是回去吧。
我不知道他是没听懂还是装作听不懂,总之我们起身,去看灯。
元宵的花灯还是很好看的,只是我们每到一处,摊主都会热情地喊:“这位俊俏公子,给夫人赢盏灯吧!猜对免费得花灯!”
我梳的是妇人髻,但我不是他的夫人。
我一丁点儿都不想逛下去了,勉强笑了笑,快步走去河边。
河里有星星点点的河灯,像是天上的银河。
有一盏灯做得极为精巧,我不禁往前走了两步,想再细看看。
然后沈雁星一把就给我薅了回来。他动作太急,我被拖了个踉跄。
我:?
你搁这儿跟我尥什么蹶子呢?
沈雁星喘着气,“你……小心一些。”
我明白了。
婉婉第一次来我们家时,我还是个皮猴子,成天上蹿下跳,上房揭瓦。
所以我带着她甩开了我们的侍女,在湖边打雪仗。
小婉婉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离经叛道的人,刚开始还很拘谨,被我一个雪球砸在胳膊上后,才开始团起雪球用力地回击我。
我们笑啊,跑啊,疯玩一通。
结果她跑着跑着,脚下没站稳滑了一下,就掉进了湖里。
我一眼就看出她不会水,撑不到我喊人来。
我立刻脱掉衣服鞋子,只剩一层中衣,然后跳进了湖里。
我水性极好,但我没料到的是婉婉身上厚重的冬衣吸满了水,变得无比沉重。
而且溺水的人会无意识地勒紧别人,我挣扎了很久,才终于把她推上了岸。
但我却没力气了,连扒住岸边都做不到。
后来是沈雁星把我捞上来的。
听说他抱我上来的时候,我一身白,是小小的、薄薄的一团,皮肤比衣服还白了三分,一片不详的素白色。
沈雁星从小举着刀枪剑戟练一天都纹丝不动的手臂,在放下我的时候,抖得很厉害。
不仅是手臂,他整个人都在抖。
母亲后来跟我说,那一天,他站在我的房门外,眼泪一串串砸下来,眼里全是红血丝。
明明自己身上也湿透了,硬是要等着太医怎么说,就在院子里吹着风不肯走。
那天谁都没劝动他。
然后我发了两天的高烧,他也是。
我醒来知道这件事气得要死,养了几天精神好一点了,很激动地骂了他一顿。
沈雁星却不像以前一样跟我抬杠,他只是用漆黑的瞳仁盯着我,一声不吭地挨骂。
他的表情太瘆人了,我骂着骂着声音就小了,别扭地问他:“你、你想什么呢?”
他摇摇头。
“雁雁,谢谢你救我啊。”
沈雁星却没接我茬,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严肃地跟我说:“谢璟,这样太危险了。”
“……”
“我知道啦。”
“你以后要小心一些。”
“我知道嘛。”
后来只要沈雁星看见我靠近水,都会不错眼地看住我。于是我也倍加小心一些。
只是这一晃也三年了,我早就忘了他这个习惯。
我也没想到他还有这个习惯。
11
我猜沈雁星很快就要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不然怎么解释这人怎么能这么闲?
我那天起了个大早,好吧其实是赖了一会儿床然后坚强地起了个半早,但是真的已经蛮早了平时我都睡到中午的——出门去买同福楼的点心。
说实话,我刚到的时候是绝望的。才几点啊,啊?你们排队的样子认真的吗?
我一看那个队我都想直接厥过去。
夭寿啊同福楼的点心每天限量供应一百份啊!
我带着十二万分沮丧沉重地转身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沈雁星这孙子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了。
举着一包同福楼的点心。
?不是,这孙子什么时候来排的队啊!
离谱,大离谱。
于是我一边往嘴里塞点心一边听沈雁星说东城那边一家羊肉馆子做得极好。
于是我又美滋滋地吃了一顿涮羊肉。
“行了不扯犊子了”,我问沈雁星:“你几个意思?”
沈雁星捏紧了筷子:“我……璟璟,最近太子这边不太平,四皇子私下在接触大臣,五皇子的母妃宁贵妃的母族也蠢蠢欲动,我担心你的安全。”
我跟他说行了我知道了,我就一个侧妃而且还不受宠,没事的。
晚上我就被绑了。
是这样的,沈雁星跟我说完之后我就比较担心婉婉的安危,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婉婉是太子身边真正重要的那个人。
然后我就去找婉婉蹭饭聊天,得知太子今晚不回来,于是我死皮赖脸地要跟婉婉一起睡。
婉婉被我缠得没办法,微微红了脸,吩咐丫头把床铺好。
你别脸红啊喂被太子知道我就死定了!
婉婉真的很瘦,缩在宽大的睡塌上几乎看不见人。
我心里突然提了一口气,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睡觉都是四仰八叉的,就是整张床都是朕的江山那类人,简而言之,睡得非常自由奔放,就一个词,大气。
我犹犹豫豫地睡了,睡之前反复叮嘱婉婉如果我挤到你了你一定要把我推开或者弄醒,千万不要忍着。
然后我再醒来的时候就被五花大绑着,在一辆飞驰的马车里。
……好样的。
真行啊,幸亏他们绑的是我。
或许是他们觉得婉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妇人,所以并没有安排人在马车上看着我。
所以——究竟是谁想要打婉婉的主意,他们又想对婉婉做什么呢?
我想了想,越想越觉得心凉。
如果我的猜想没错的话,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拿婉婉来要挟太子,他们是要毁了她。
太子多年来口碑名声极佳,能力性格外貌手腕样样不缺,但近日来皇上突然开始在朝堂上重用四皇子江宁和五皇子江焰,一时间这二位的声势高了不少。
只是皇帝这一动,让多年来已经对争储不抱希望,或者表面上不抱希望的皇子们纷纷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婉婉的父亲和兄长都在文人界颇有盛名,而她的祖父更是桃李满天下,是泰山北斗一般的存在。
科举在任何时候都是选拔人才的大事,而婉婉的祖父做过多次主考官,于不计其数的考生有师生之谊。而不论是学识还是品行,这位老人都十分令人崇敬。
所以婉婉的家世看似没有什么实权,但她对太子的助益是实打实的。
太子本身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攻讦的地方,所以他们把主意打到婉婉身上,那么就只有一个目的。
他们不是要用婉婉来换取什么,如今的情形下,即使太子暂时妥协,也根本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他们是要毁了婉婉,毁了太子深爱的太子妃。其一,让太子遭受妻子受伤受辱甚至更不堪的刻骨痛苦;其二,让太子妃的娘家人与太子离心,那么太子流失的隐性支持和帮助,将是难以估量的。
太子若救回太子妃,他救回的将是一个精神崩溃、名声尽毁的妻子,休与不休,都是自断一臂。
太子若救不回,对他的打击也足够巨大。
好一个老四老五。
我咬了咬牙。那我现在的处境,就极其不乐观了。
如果他们没发现我不是太子妃,那么我将会遭遇到什么根本不用细想,如果他们发现我不是太子妃,那这帮人恼羞成怒以及担心秘密泄露之下,我活命的可能也确实不太大。
12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我拔腿就……
我拔……
我拔不起来。
是这样的,我现在人已经在寨子里了。
前面被捆得像个粽子,我根本动不了。
现在想拔腿就走的时候,我发现,我没有力气。
他妈的至于对一个弱质女流用软筋散吗?!
我礼貌微笑,妈卖批。
我寻思这寨子里的人是被老四坑了。
明晃晃的一片红,好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偌大的喜字都快戳到我眼睛里了。
看来老四跟他们交涉的时候隐瞒了他的身份,以及目标的身份。
也是,钱再好,也要有命花,老四不骗他们是不行的。
真毒啊,真毒,男人心是马蜂尾上针。他居然是打算让太子妃当山贼的压寨夫人。
想必大家都看出来了,我是个碎嘴子。
碎嘴到两个姑娘笑盈盈地进来要给我换喜服的时候我才想起来现在要做压寨夫人的是我谢璟。
她们在我脸上涂涂抹抹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喧闹。
嘿,不是咱吹,我的耳力可是一流。
于是我就听到一个男声说:“你做决定前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很平静的语气,但是院中立刻就静了下来。
很舒缓,但一言九鼎。
有这种气场的人,即使是在京城里也挑不出几个。
我默默地在心里吹了声口哨。嚯,这山上卧虎藏龙啊。
给我梳妆的两位姑娘也一声不吭,捏着梳子和胭脂站得笔直。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相比前一人的清冽嗓音,这个显得要猥琐很多:“阿昭啊,只是去河边的轿子里接一个姑娘,娶了她,就能拿很多银子,够咱们兄弟们好酒好肉地吃三年!这等好差事,哪里还用得着犹豫呢。我这不也是怕你回来再做决定就来不及了吗!”
那个人清凌凌地说:“这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说罢他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我跟他大眼瞪大眼。
这人介于少年跟青年之间,眉眼还是少年的清朗模样,但已经长开了,略有点黑,眼睛很有神采,鼻梁高挺。
是个很好看的人。
我把刚才心里吹的那声口哨吹出了声。
他笑起来,眼睛里波光粼粼。
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整间屋子都亮了。
姑娘们把梳子什么的都放下,挤眉弄眼推推搡搡地出去了。
……不是,你们那一副家里崽子终于要嫁出去了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然后崽子开口了,他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说他叫江昭,是这个山寨的大当家,劫持我的事他并不知情,对此他表示很抱歉。
我满脑袋都是问号。
我很诚恳地问他:“你们山贼头子说话行事都是这个风格吗?我觉得我不在山贼窝,我像在书塾。”
江昭看着我,又扬起嘴角。笑得这么欢,眼睛还是很大,淦,我好酸。
他说:“我与别人不一样。”
然后他很有礼貌地拿起茶壶给我倒了杯茶。
他把茶杯放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在感叹这手长得也好好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然后就发现这只手离我越来越近,最终停在我的下巴前。
?
江昭略带抱歉地说:“我忘了你身上有软筋散,你渴了吧,我能喂你喝点水吗?”
??
我呆滞地张了张嘴,还没想好怎么说,他就轻柔地喂我喝了口水。
这茶真好看……不是,真好喝。
既喝了人家的茶,我便不能坑他。
我很认真地跟他说:“兄弟,我建议你赶紧把我放了,然后举寨搬走,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我这话听起来非常不知所谓,我知道。
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诧的样子。
甚至还笑了笑。却不是嘲笑我异想天开的那种笑。
江昭对我说:“多谢。“
我一头雾水地回他不客气。
然后江昭说,委屈我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他去跟寨子里的兄弟们商量商量。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法想象这么一个眼神很平静但充满不容置疑的人怎么跟别人“商量”。
江昭出去了,先前那两位姑娘又进来了。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见到的他们寨子里的三个人,都是个顶个的好看。
你们这寨子是按脸进的么?
不过这两位姑娘又是很不一样的漂亮法。
一个打扮得很利落,冷着张脸,是个棱角分明,很有些帅气的姑娘。
一个则花哨多了,虽然衣着也没有什么拖沓的地方,但手腕脖颈脚踝处都戴着精巧的首饰,妆容艳而不俗,将她的美貌体现了十成十。
后者一进来就拉起我的手,笑得千娇百媚:“妹妹,打一照面就让江头儿笑成这样的人,你可是头一个,”然后她做西子捧心状,“啊,我们担忧了那么多年江头儿会打一辈子光棍儿,没想到缘分就在这里,啊,真是妙不可言。”
冷脸姑娘默默地把她的手拉下来握住,对我说:“她自来熟,你别理她。”
娇美的姑娘却没有反驳她,悄悄地觑着两人交握的手,颊边飞起一片潋滟,笑容里是满满的幸福。
?
那我走?
我在太子府看太子和婉婉浓情蜜意,被绑上山了还要看大橘为重?
累了,毁灭吧。
13
说实话,我觉得江昭起名字的思路和我如出一辙。
帅气姑娘叫白果,娇美女孩儿叫香叶。
来吧,加上八角茴香葱姜蒜,够出一桌硬菜了。
白果不太爱说话,香叶却活泼得很。
只是她话虽然多,我却套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是个看似大咧实则精明的主儿。
她们帮我换好大红的喜服,化了新婚女子的妆就出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红裙似火,衬得肌肤雪白。眉如翠羽,水眸潋滟,齿如编贝,朱唇含笑。
我不曾着红衣,也不曾这样打扮过。
出嫁时我非正宫,穿了粉红色,按着规矩模子一样上了妆而不是按我本身的长相气质去细细描画以凸显什么。
包括我自己,没有人在意。
是以我从不知道,自己在做新娘打扮时,可以这样好看。
我垂下头,笑了笑。
何必庸人自扰呢。
这也不是重点。
我盯着镜子里映出的,背后的窗棂。
其实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不想待在京城了。
或许很难理解,但我的的确确是厌倦了这里的人和事。
我从一出生就拥有侯府嫡女之尊,一生顺风顺水,除了被退过婚之外几乎没遇到过什么称得上是挫折的事,当然小时候跟着师父练武和在侯府上蹿下跳意外受伤也有过不少次,但那从来关不住我。
可也是因为尊贵的身份,自我记事起就懂得利用,懂得人心,懂得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
我学习兵法,常常觉得自己待的这一方天下,很小,也很空。
这里除了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再塞不下别的东西。
而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或许这样说有些不识抬举,但他们不惜为之抢破头甚至踩着自己父母兄弟也想得到的东西,在我眼里只是浮沙。
这天下任何人,任何事,从来没有客观上的好与不好,只有想不想要。
而我不想。
承定侯府谢璟,不想要这京城里方形的纯金笼子。
但我其实从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但现在,我有了。
对于太子而言,我怎么样都无关紧要,甚至我死了还会更好,方便他把我这个侧妃的价值发挥到最大,文章做到最足来扳倒老四。
所以他不会急着来救我,相反,他不会介意在烤我的铁架上再加一把火。
老四以及他的人还不知道他们劫走的不是太子正妃,所以放出的风声也不会是我下落不明,而是婉婉。而太子府会在暗中推波助澜。事情闹得越大,对做出这个局中局的太子来说,就会越有利。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消失不见,实在是最好的机会。
毕竟真正在意我的人会被京城里的浑水蒙蔽了视线,在这个乱局中,作为中心的我,其实存在感是最弱的。
沈雁星和婉婉应该不知道太子的计划,但沈雁星把老四老五对东宫之位有图谋的事告诉我,必然是被太子当了枪。至于他这把枪是纯然无知还是顺水推舟,如今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看向窗外的夜幕。
仿佛看到了天高海阔,万里江河。
14
我溜到窗边,贴着墙壁,小心地从窗户里望出去。
外面已经点起了灯,并不是灯火通明,但各条路口的灯都格外亮一些。
有一部分人正在院中,取下大红的灯笼、布条和喜字。
另一些人抱着手臂,盯着他们干活,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但他们的数量比正在干活的人要少,所以只能隐忍不发。
我猜这个寨子其实已经在分裂的边缘了。
有人效忠江昭,有人跟着二当家。
二当家的势力不及江昭,但他并不甘心。
江昭……感觉他并不在意的样子。说实话,从对这件事的判断来看,二当家就已远不及江昭,真要动起手来,他不会是江昭的对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江昭留着他,任这个猥琐又短视的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看目前的形势,江昭还在上风。
那么我跑的把握也就大了一点。江昭是聪明人,在皇城根脚底下当匪,什么样的人不能惹他清楚得很,否则也不可能会把寨子发展到这么大的规模。
所以他大概率会在我溜走的时候按兵不动,甚至帮我一把。
不是我太软弱,寄希望于旁人。
实在是我现在也就勉强能走,要体力恢复到平时的水准,至少还要一天,但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了。
我不仅要走,还要走得远远的,远离京城。所以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得太久。
所以虽然我向来不相信好运,但在江昭身上,我不得不赌一把。
我赌是赌赢了,入夜之后,寨子的巡逻就变得十分松散,我院子附近的守卫更是被不动声色地引走。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但我实在是没想到。
凌晨,我在下山的小路上与江昭、白果和香叶大眼瞪小眼。
只是他们好像不是来逮我的。
仨人都一身利落,系紧的包袱稳稳地挎在肩上,马蹄上细心地包裹着棉布。
更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多牵了一匹马。
这是要出远门。
我迟疑了一下,往小路边走过去,示意给他们让道。
既然是出远门,那就不是冲着我来的,江昭无意留我,应该不会做什么干涉。
只是我没想到,江昭翻身下了马,向我走过来。
我背靠着树干,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簪子。
江昭站在我面前,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我攥紧的手,他轻轻地问我:“你要回去吗?”
我怔然,回答他:“不。”
“我不会再回去了。”
“那,有目的地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京城。“
白果和香叶坐在马上,手拉着手,看着我们笑起来。
江昭说:“我们也要走。也还没确定去哪里,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吗?”
他低下头,很温柔地看着我。
我在江昭的目光中,看到了一捧月色。
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
15
我有时候觉得,只有在等待的时候,时间才会变得无限长,变得太久太久了。
所以我从不曾“等待”过沈雁星。
在那三年里,我不是一个无望地望着远方的幽魂,我并不寄托在不在此地的什么人身上。
我只是在活着,为我自己活着,像从没有失去过什么一样活着。
这份活着里并不包含等待,我未曾抱过那样不切实际的希望,太天真。而天真在京城里,尤其是在高门望族里,是早早就要被扼杀的存在。
你不扼杀天真,天真就会扼杀你。
那不是性格的选择,是你死我活。
而正是因为没有等过,所以我并不觉得难熬。已经消散了的约定不能再蚀骨,只剩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灰烬和着几滴眼泪。而既然没有观众,什么样的伤心都是可以不必顾忌,尽情悲怆而不能长久的。
简单来说,他并不欠我的。
我也早就猜到了如此种种背后的缘由。
我只是觉得悲哀,我想要一个交待。
我们纠缠了这么多年,关上门转身相对的时候,我想要掷地有声,干干净净。
我没有回答江昭。
沈雁星的影子出现在我的余光里。
他拼命地喘着气,像是不顾一切地,哀哀地看着我。
说起来我只是短短几天没有见到他。但他站在那里,透出形销骨立的意味来,像一段半朽的枯木。
我不再喜欢他了,可我仍然看得心疼。
他是那样意气风发的人啊,王朝的小将军,我的少年。
我曾经的,光芒万丈,熠熠生辉的少年。
他曾一手抱着酒坛,一手跟我指向边疆的方向,豪气冲天。
“我将荡平边境线上每一寸胆敢来犯的野心,让那里的百姓从此不再遭受烧杀抢掠,能安居乐业。”
“我要让那些掣肘,那些曾让我们不得不退让的对手,彻底后退三百里,滚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去,百年内龟缩不敢出!”
少年啊,我的沈雁星,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亮起灼灼的光,是将皓月也压下三分去的锋芒。
那是草原上最亮的一颗星星,也必将在那里拔刀出鞘。
我说过,我们是最熟悉彼此的人。
我知他抱负,一直知道的。
所以从未怨过。
但我终究也要过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是追在他身后的影子,不是困在院墙中等他回来的一株盆栽。
我对着沈雁星微笑。
他在这样的笑容面前,一点一点灰暗下去。像一张揉皱了的草纸。
他强撑着站住了,对我说:“璟璟,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我一言不发地走进林子,沈雁星跟在我身后。
他看着我,他是灰色的。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不曾见过的绝望,枯败的,碎灭了。
他说:“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
“我是来给你一个交待的。“
我在心里扬了扬嘴角。
默契不减啊,沈雁星。
于是我知道了,三年前,沈雁星接到了绝密任务,卧底北关并摸清他们的军事、地形形况,尽最大的可能从内部策反,里应外合,用最少的代价拿下这个国家。
因为很有可能就死在别国的哪个角落里也不能声张,生死一线,归期未定,所以沈雁星毅然决然地退了婚。
世人都道沈将军在西南驻守,其实他在西北,屡屡犯险,出生入死。
结果任务完成了,时间比他预计得短很多。
因为他很想回来,他是拼了命在做这件事。所以在去了那边后,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头要做的事上,不敢有一刻想起远在京城的我。
行走在深渊上的人,心不能乱,脚下不能踏错一步。
而他本来以为需要很久,所以在出发前,经过多方衡量,拜托从小一起长大的太子娶了我。
一是,他知道依照我的家世,能够选择联姻的对象本就不多,高门望族深谙门当户对的道理,绝不会让我低嫁。而太子,是这个范围里最好的。
二是,他早就统统调查过这几户人家,为的就是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人家的底细他摸得清清楚楚,或有恶婆婆,或风流成性院子里小妾成群,或利欲熏心将身边的人都视为砝码肆意利用,或是沽名钓誉自视甚高但实际是个草包。排除了个完,就只剩太子了。
三是,他知道太子与太子妃情投意合。
四是,他知道我对于争宠不屑一顾,对于名利无甚兴趣。
五是,他深深了解太子和太子妃的为人。
基于这些考虑,他亲手促成了我和太子的婚事。
只是他那时不能吐露分毫。
他若不紧紧地咬着牙,将滚烫的爱情封闭在喉咙深处,将来就会有不计其数的人要为此丧命,甚至有可能直接导致计划的失败。
于是他吞了下去,带着血与火,生生地灼伤了他的心肺,夜夜在他的身体里,烧出痛苦的哀歌。
16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原来如此,跟我猜得差不多。
所以我不会怨恨你。
你知道吗,这世间相爱的人并不总是会在一起,而分开他们的,也不一定是狗血的剧情或什么惊天动地的矛盾。
有可能只是像我们这样,相爱着,没有阻碍,唯一的问题只是我们走在不同的两条路上,我们都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仅此而已。
我笑着对沈雁星说,人总不能不做自己啊。我们谁都不能放弃。
我们都不能做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人。
那是对生命的抹杀。
所以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太子还需要你,边关也还需要你。
而我,只想自由自在地走遍这片大地。
我很没出息,也很没追求,我辜负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受的教育和栽培。
我没有坚持待在京城去参与那些斗争。
但这并不代表我是错的。
沈雁星缓缓地靠在树干上,涩声问我:“以后,我是说以后,我还能去找你吗?”
我想了想,“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我会请你喝一杯茶。”
他惨然地看着我笑。
到底是茫茫人海,到底是万里长路。
破镜重圆的故事为什么能被传唱这么久,就是因为它极其难得。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再见,没有确切的下一站,信鸽也会在空中惘然。
我递给他一封信,里面有八角茴香他们几个的卖身契,和足够他们后半生生活得舒舒服服的银票。
没有人知道,有些东西我一直是随身带着的,比如这封信,比如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几张路引。
我与江昭他们同行了一段,在这期间问他为什么第一次见我就相信了我。
江昭说,他本是顺王的私生子,那年头一次进京。因为从小跟着寺里的武师傅练功,所以格外喜欢窜高走低。
然后他就看见了我,穿着里衣一头扎进冰水里捞婉婉的我。
他觉得哎呦这个小姑娘真猛啊,京城里哪家权贵居然还能养出这样的闺女。
于是后来留心了一下。
他说,所以我知道你的身份啊。你这么多年长相还真是一点没变。
承定侯的小明珠,绑了你回来,这不是嫌命长么?
至于我为什么上山?毕竟是私生子么,总不好真把自己当成王爷的正经儿子。
他府里的女人为他生下了儿子,我和我娘就被打发走了。
后来我娘不在了,我无处可去又有一身功夫,就上了山混饭吃。
江昭又笑,然后混得还可以。
我头一次发现他还有些混不吝的气质。
我们在祀水地界住下来,慢慢悠悠地晃了半个月。
在这期间,我把该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准备了必需的药品和食物。
那天晚上,我们从天光渐暗喝到月上中天。
白果和香叶看着我哭哭笑笑,我把酒碗砸在地上,拉着她们跳舞。
江昭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每一次举起碗的时候和我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第二天拂晓,我只身离开客栈。
打马而去,迎着风流泪。
敬自由。
敬我们都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
后来我发现江昭在我的包袱里塞了一把小刀和几瓶药,都很好用。
后来我听说,四皇子被贬为庶人,因为他绑架并杀害了太子侧妃,而侧妃甚至还怀着身孕。
我摸了摸肚子,哂笑。
不愧是太子,果真是物尽其用,即使是不存在也要利用到极致。
后来,我在漠北的时候,听说一直勇猛无比,在战场上以一当十的飞云将军,在前线陷入重围,杀尽百人后力竭而死。
我在群星照耀的旷野中挖了一个小小的墓,将沈雁星送我的那块暖玉放进去,倒下一杯冷茶。
只有冷茶了,在这儿我也没法给你泡一杯新的。
将就喝吧,反正从小到大,你一直在将就我,也不差这一回,对吧?
我走了啊。
你慢慢喝。
黄泉路远,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