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开车到海边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远处的海与无边的黑夜衔在一起,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网。路上匆匆忙忙给妻子林清打了电话说临时出差,胃里的隐痛抗拒着微凉的海风,可是江东这一夜真的不想回家。
秦皇岛的海边是江东向妻子求婚的地方,这里虽然不是最美的海湾,却也海阔天高、沙软潮平,装载着他们年少的甜蜜回忆。20岁第一次在无边的余晖中牵手,夕阳把林清的脸庞映的格外红润;22岁凌晨四点来这里看日出,等到朝阳越过地平线,欢呼雀跃抱在一起,那时候的幸福如此简单;23岁时年少轻狂对大海许诺照顾林清一辈子,即使这些年磕磕绊绊,林清渐去年少风华,江东的啤酒肚也日渐承载岁月的分量,可那份许诺在他的心里却越来越重。
人在幸福的时候往往会恐惧,有时会格外清醒地怕时光中有些东西会改变,所以小心翼翼地拽紧每一分每一秒,可是命运从来不疼惜谨慎的人。江东中招了,今天公司的例行会诊,结果赫然显示,各项指标超过水平线,胃癌。虽然对于45岁的江东,这两个字不足以带来震撼,可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的是林清在海边幸福的笑,而这个笑他或许就要失去了……身体某个地方咯噔一下,似乎丢掉了一样支撑,整个下午江东脑海里都是年轻时候的林清,她的可爱、她的俏皮、她偶尔的不讲理、她的懂事大方、她的无微不至,虽然早上出门还在嫌弃她的唠叨,可是此时此刻他多想拥她入怀。
下了班江东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意识到路的时候已经是在去秦皇岛的高速公路上,九月的傍晚,晚风徐徐,吹得人心头荡漾。高速公路上车不多,空旷的视野给了江东遐想的空间:那是20岁在学校见到林清的时候吧,齐耳的短发,闪亮的眸子,笑起来两个很深的酒窝,那份快乐一下子就感染了周围的人。江东和他的舍友阿诚就是那时候沦陷的,两个人拼命地向林清献殷勤。林清喜欢运动,傍晚的操场总有她跑步的影子,于是江东、阿诚也装模作样地去操场做俯卧撑、倒立、跑步。两个总是闪在自己面前的人,林清多多少少也明白他们的意思,所以也不介意多送出去些微笑,而那些微笑江东后来回忆起来觉得就是自己整个的青春。三个人风雨无阻地在操场上跑步、做俯卧撑、倒立,似乎成了运动三人组。秋天来了,操场的左侧银杏叶落了一地,林清坐在覆盖满了金黄色落叶的休息台上,仿佛一幅美丽的画卷。这一天,林清对着两人说“你们两个也够有毅力哦,每天都做倒立,头不晕吗?”江东抢着说:“不晕、不晕,医生说我胃下垂,倒立对身体好!”林清“噗”的笑出声来,心想,这个借口也是醉了。阿诚不屑的说:“你就吹吧,医生还说我脑洞太大需要倒立填满呢!”哈哈哈,爽朗的笑声传遍了操场。“这样吧,你俩比一下,看谁倒立时间长”林清说。话没落音,两个人已经倒立上了。那天,林清在操场看落日、看星星、看月亮、看路灯一盏一盏灭掉。第二天,操场就只属于江东和林清的了。多少年后,江东依然记得那些倒立的日子,因为倒着看林清,有一种别样的美。
凌晨三点,海边只剩下江东一人。他裹紧了衣服,听着海浪一拍一拍的声音。海上没有光,彻底的黑让人有一种绝望。江东不怕生命的终点,但他怕林清流泪。大学时因为突然胃痛半夜去医院,第二天早上林清在他床边心疼地嚎啕大哭,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那种冰凉浸透在心里,他抱着她发誓一辈子不再让她流泪。可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似乎都没有能力看到她哭泣,更不要说给她一个肩膀。男人的软弱有时候歇斯底里,没有地方可以安放。
江东想抽根烟,口袋里没有,他起身走到车边。打开后备箱,拿出烟,顺手摸到了林清贴在烟上的便利贴:“老公,抽烟要适度,我和妞妞都不喜欢二手烟。”心里一颤,一种热量从脚底升腾,直到逼出他的泪花。这么多年,他们过着99%普通人的生活,却拥有着100%的幸福,即使命运适时地捉弄一下他,他怎会在这样的黑夜里自己放空自己,自我绝望呢?家,他还有温暖的家,有着那个让他沦陷的笑容,还有妞妞,那个笑起来和林清一模一样的女儿,他要用尽自己的时间去守护他们,而不是在这里与内心的绝望、海边的冷风作无谓斗争。
江东拉下了后备箱门,开车掉头回家。此时此刻,他只想在天亮之前赶回家里,即使有绝望、有泪水,他都知道林清会对他微笑,而那微笑就是对抗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