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茶,凉茶。”关将军接过一碗茶,手指摩挲着碗沿,粗糙的质感并未在他久经沙场的指腹留下任何触感,唇未及茶而目光先达,暗色的水波中是鬓边白发,和岁月侵蚀的痕迹。他起身,茶碗已不再是当年鲜衣怒马少年手中的银枪,落在桌上时,水滴溅落,又慢慢渗透,只剩几点形状。“姑娘可识得一位卖茶女,名唤阿柒,不知她,已为人妇否?”起水的动作一滞,旋即恢复了热情好客的面容,“将军,小女子在此处卖茶已有十余年,从未闻过此人,莫不是将军寻错地方了?”那男子闻言从斑驳的铠甲中细细摸索,捧出一方手帕,“也罢,若哪日识得了,还烦劳姑娘将此物交与她。”然后牵起马绳缓缓离开,待马蹄的扬尘不会污了茶铺时,方才策马而去。
“嗨!这茶铺的姑娘,怕就是那位将军所寻之人。”台下突然传来了这一声吆喝,四座的听众们都笑了,说书先生也不恼,道:“这故事本有两个结局,你说的是其中一个不错,另一个你可知?”此话一出,场内气氛凝滞,众人都作侧耳倾听状。台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位女子端起了面前精致的瓷杯,只嗅了那茶味便又送回原处,朱唇一紧,果然这再有名气的茶馆也比不上阿姐的手艺。
“听说那十里外的竹林,住的可是位大将军!”“战事才平,将军不去朝堂上升官发财,跑这山林里作甚。”“为红颜。”此时客少,那茶铺主人也给自己沏了壶茶,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不施脂粉的面庞倒也极为平常,不复当年模样。又是当年,想当年,自己也有个青梅竹马少年郎,不过后来,他是去参加科举还是从了长林军,不得而知。杯中已是夕阳余晖,她装了壶茶,朝竹林走去。脱去铠甲的将军添了几分近人的文气,一抹白色身影倒像个书生,在院中石桌上写字的模样也是好看的紧。“走的小路?”“黄口小儿说是十里,我都住这么多年了,岂会走那冤枉路,你要的茶。”将军自顾自喝起来,她闲着无事,便同那花架上的画眉作乐,待他将茶饮尽,再携壶离去,自那日初见后便日日如此。“仍不识得阿柒?”她嫣然一笑:“不识。”当将军写好的信已投满了一竹筐,她也同那画眉熟识,一日再去送茶时,画眉还在侧头张望着,却不见那袭白衣,平日里他常写字的石桌上留下了一封信,“旧事歉然,忘记亦然。竹筐和画眉,聊表谢意。”
“阿柒,往日总觉失心病是说书先生故事里才有的,小时候咱俩跑去城南逛庙会,还听上了那么一段,你还气鼓鼓地冲我道就算得了那失心病,也断不会把关哥哥忘了。”
“阿柒,我同你讲的《梁祝》《凤求凰》还记得吗?相比这些你更喜欢我编出来的那个道士和神仙三生三世的故事。”
“阿柒,十五年前我偷偷去从了军,害怕舍不得你所以不敢当面同你讲只留下了一封信。”
“阿柒,纷争时有时无,边境又离得太远,我总是几年才有空寻你一次。”
“阿柒,说来奇怪,每次我寻你时,你都不在,打听了四邻才知道你一直在这卖茶,总是还未等到你回来的日子,便接到了回营的命令。”
“阿柒,终于看到你了,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大相同,但形态又像,那日便试探着问你,未曾想你却说不识。”
“阿柒,让你日日送茶,也是我终究不信你不是她。”
“阿柒,小时候我家养了只画眉,你也是这般欢喜,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你竟同那画眉聊起天来。”
“阿柒,你同画眉讲生过一场大病,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看见这鸟反而觉得亲切。难道你将我也忘记了吗?”
“阿柒,身不由己。为了社稷。不过我定会寻来那最好的郎中来治你的病。”
“啪!”醒木落下,台下众人唏嘘,纵使早有人道破结局,却未料二人还有这样一番故事。不过出了这茶馆,那故事便成了旧事,每个人也都沿着自己的轨道,愈行愈远,同旧事作别。
方才那角落里的女子也静默了片刻,随后离开了茶馆,对别人来说,这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左不过消遣罢了。但当她重又将故事中的竹筐拿出时,作为局中人却只能无语凝噎,而后轻叹,想不到那深山里的往事,倒成了城里人的话本儿。在此处也待了一段时日,仍未寻到旧人,也罢,再启程。
“关将军,我那阿柒姐姐待我极好,日子久了我俩形容举止上也颇有几分相似,奈何老天不公竟叫她如此早就收了去。她走前曾叫我想法子瞒过你,因此你前些年来寻时总不见人,但终不愿你二人就落得个阴阳两隔的结局,这才想出了失心病的法子让你误以为我就是阿柒。如今坊间都对陛下亲赐给大将军的婚事津津乐道,想必将军也不再是阿柒的关哥哥了。故道真相。旧事无需歉然,甚歉亦惘然。倒还有一事,不知将军这数年征战,可识得一个名叫林殊的男子。”
她将那信交给说书先生,约莫半日内该收之人就会收到。远方飘来的旧梦依稀往事迷离,似邀她继续找寻。伴着朱红色的宫墙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前尘隔海。旧人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