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得一奇兵,速來。
一大清早,住在聚福樓的刃無鋒壯士梳洗完,剛下樓準備吃早飯,還沒點菜就先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店小二轉交的,說是大街上一個小乞兒送來,問不出更多線索。
寫信的人沒有署名,白紙上只有這樣秀雅的寥寥數字,附上一張路觀圖。
他在東離是張生面孔,認得他的人本就不多,知道『刃無鋒』這個名字,還特意給他送信的,也只有那傢伙了。
身為西幽的通緝犯,殤不患自是想盡辦法低調,也不曉得凜雪鴉是怎麼尋到了他。
看路觀圖上的標示,目的地距離這間客棧也不過半個時辰,去當然是要去的。
這回凜雪鴉好歹白紙黑字寫了信來,讓他心中多少有個底;要是不出現,天知道這傢伙還會想出什麼法子引他現身,上次凜雪鴉在鬧街上如何將『西幽高人殤不患大戰玄鬼宗』的故事說得天花亂墜,至今他還記憶彌新。
再者,他也好奇:能入得了東離首屈一指的神偷之眼,會是怎樣的兵器?
打定主意,殤不患按圖索驥來到城郊一處宅院。
那宅子挺樸素,沒有朱漆大門,也沒有高牆青瓦,屋前一片院子,只有一排低矮的竹籬,關不住滿園綠意,極富野趣的花草未經修剪,恣意生長著,竹籬上頭攀滿藤蔓,幾隻黃雀飛入廊下啁啾鳴叫,也無人驅趕。
四月天的氣候轉暖,正是萬物甦醒之際,特別的是,這園子裡不止有含苞待放的春花與嫩枝,也有幾株紅豔楓樹、襯著雪白芒草與蘆葦;還不到夏天,庭中那棵最為粗壯、枝葉繁茂的老樹已有隱約蟬鳴,像是一年四季的所有景色,都巧妙包含在這座庭院裡。
往更裡邊望去,可以看見凜雪鴉正坐在屋前長廊下,慢悠悠抽著菸打發時間,那身鮮豔華服在這荒蕪的庭院裡絲毫不顯突兀,像生來就與這片景致融為一體似的,長廊倒很整潔,一塵不染,鋪設好了座墊與矮几,几上放著一小碟芝麻糕,一盤燒餅,一瓶溫得正剛好的清酒,還有兩只空杯,分明正在等他。
「哎呀呀,在下一早送的信,殤大俠卻午後才到,真叫在下好等~」瞧見他來,凜雪鴉一如初相識時那般怡然自得,唇邊也照樣帶著那副有禮卻討人厭的微笑,邊說邊將兩只酒杯都斟滿了:「得罰你先乾一杯。」
「少囉嗦,我已經盡快了!喝就喝!」殤不患匆匆忙忙推開庭院一角的竹籬笆,三步併做兩步來到長廊下,雙腳將木製台階踩得咚咚作響,伸手拿了距離自己較近的杯子仰頭一飲而盡。
他仍是那副樸素的江湖人裝扮,除了不修邊幅,還有些狼狽——因為趕路而氣喘吁吁,額際冒著汗,腳踝到小腿處的褲管也溼淋淋的。
「嗯,是在路上遇到大水沖斷橋樑、為了救人才耽擱了吧。」凜雪鴉輕描淡寫說著,卻說得很肯定,彷彿親眼所見。
大大方方坐在了几前,正打算再斟一杯的殤不患動作頓了下,一臉狐疑瞪著眼前人:「你怎麼知道?」
自他來到東離攤上凜雪鴉這樁孽緣,掠風竊塵的事跡他也聽得不少了,可每每相處,凜雪鴉總有法子令他驚訝。
今日他為赴此約,卻碰上突如其來的驟雨,暴漲的河水沖垮了途中的一座橋,幾名過往行人落了水,他幫著救人,好半晌才離開,若說凜雪鴉當時在現場,想趕在他之前來到這座宅子,要不運功不動真氣全無可能,可看凜雪鴉好整以暇的模樣,難道凜雪鴉這傢伙有千里眼不成?
「跟你說也無妨,是小鳥告訴我的。」凜雪鴉用淡定的神情說著不可思議的話,見殤不患滿臉猜疑,他也不以為意。
「行了,」殤不患擺擺手不再深究,比起凜雪鴉的奇能異術,他更在意的還是那封信——「你信裡說找到一口奇兵?找我何事?」
「唔,」輕晃了下手中的煙月,凜雪鴉細說從頭:「事情是這樣的……」
東離是個商旅往來頻繁、交易熱絡的國度,任何稀奇古怪的貨物,但凡有心尋找,在東離都能找到。三個月前,京城五衛府少尉就在熱鬧的市集上購得一柄鑲滿奇珍異寶的短劍。
短劍本身甚是鋒利,削鐵如泥,吹髮即斷,是極好的精鐵鍛造,劍柄由整塊溫潤的白玉雕成,觸手生溫,劍顎上鑲了鴿子蛋大小的海藍色寶石,深邃惹眼;劍鞘則是銀胎掐絲琺瑯,燒藍點金,又綴以珍珠瑪瑙、翡翠珊瑚,華麗的不得了。
少尉本身就會些武術,又好收藏這些精巧之物,卻也沒見過這麼精緻華貴的短劍,賣家開的價錢還挺公道,他當下便買了下來,興沖沖將那柄短劍揣在懷裡帶回府中,晚膳時擱在桌案上時時注視,就寢時也愛不釋手,貼身藏放著入睡。
當天夜裡,少尉就做了惡夢,夢中出現孩童啼哭吵鬧之聲,喧騰了一整夜,少尉本來不以為意,孰料一連數日,天天如此,他思忖著這柄短劍有古怪,不敢再隨身帶著入睡,命下人好生收著,藏放於庫房中,可依舊夜不安枕。
要將這柄難得的短劍轉售出去,少尉無論如何捨不得,想著會不會有妖魅寄生在短劍上作祟,府上也請了法師驅邪,還是不見效,一連兩個月,少尉已顯得面容憔悴,連準時上朝當班都成問題了,最後只好將這柄短劍送往自家菩提寺,交由住持看守著,每日誦經祈福。
這下,少尉終於能睡個安穩覺,夜半時分也不再聽見孩童啼哭,卻換成菩提寺遭了殃,打從短劍被送入菩提寺,供奉短劍的禪房便不時有怪事發生,不僅夜半孩童啼哭,短劍還會騰空飛舞,甚至怪風陣陣,吹得紙門喀噠作響,怪異的程度比在少尉府上有過之而無不及。
「事情就是這樣。」凜雪鴉說到這裡,提議道:「不患,我們一起去少尉家的菩提寺瞧瞧這把短劍如何?」
「說什麼我們……」殤不患原本燒餅正吃到一半,立刻警覺起來:「對那柄鑲滿珠寶的短劍感興趣的,分明只有你吧?」就像上回凜雪鴉找自己去是為了當誘餌一樣,這回肯定也不是什麼好差事!
擁有掠風竊塵名號的神偷無辜抿了嘴唇:「我對偷盜有形之物沒興趣,比起偷走寶劍,偷走關於這把劍的怪譚,豈不是更有意思嗎?」
「偷走怪譚?」
「呵,就是讓怪譚消失、把發生怪事的緣由找出來並解決它呀!」
「不管偷劍也好、偷怪譚也好,這種事幹嘛算上我啊?」殤不患困惑咕噥著。凜雪鴉的能力他見識過,不論是武力上的壓制、能夠說出朵蓮花的伶俐口舌、或是那些迷惑人心的把戲……任何一樣都能讓這位神偷輕而易舉達到目的。
「哎呀,在下可是一片好心,你不是一直想要收集這些名刀寶劍、避免它們引起人世紛亂嗎?」凜雪鴉振振有詞:「現在這柄短劍引起的騷動這麼多,難道不患打算置之不理?」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總是被凜雪鴉彷彿料中般,舉止都在對方掌握之間,真是令人不痛快!那名夜半索討飲食的飛天也是……明明凜雪鴉自己也能處理的吧!
「耶,不患又何必推拖呢?能夠擊退魔神妖荼黎的殤大俠,難道還會害怕一柄小小的短劍嗎?況且……」凜雪鴉身體微向前傾,慢條斯理道:「要是真的不感興趣,你也不會出現在此處吧?」
「哼!誰、誰推拖了?」無聊的激將,殤不患能處之泰然、摸摸鼻子當沒聽到,被認為窩囊也無所謂,可凜雪鴉最後兩句話還真說中了他的心思。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囉?」
「去就去!」
凜雪鴉將煙管置於掌中輕輕一敲,讚道:「好!」
「好!」殤不患也重重拍了一下大腿,賭氣似地說道。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據凜雪鴉所說,那些怪事都在子夜才會發生,距離天黑尚有一段時間,凜雪鴉提筆寫了封書信,向菩提寺表達拜會之意,寫好後又取出一隻銀色短笛,才吹了兩聲,一隻白鴿就振翅飛來,乖巧停在矮几上,任凜雪鴉把捲成一小捆的信箋繫在纖細的鳥腿上。
「此處往南三里有座菩提寺,將信交給了緣住持,明白嗎?」那白鴿甚有靈性,還點了點頭才飛走。
「唷,你還會操縱鳥兒呀?」凜雪鴉雖曾在丹翡面前顯露過與鳥溝通的技能,但殤不患這會兒是第一次見到,不免感到詫異,看來凜雪鴉所謂鳥兒通風報信、告知他路上耽擱的原因,竟是所言非虛。
「哈,不是操縱,只是在下能與鳥兒溝通、所以請他們幫忙罷了。」
他們閒聊一陣,又吃了晚膳,眼看時間將近,這才動身前往那座菩提寺。
守門的小沙彌早已得了吩咐,將他二人領往一處僻靜的禪房,住持正在房中等候,一見凜雪鴉前來,如釋重負般大大鬆了口氣。
「多謝大師安排,敢問那柄劍,可還作怪嗎?」
那住持慈眉善目,眉心卻緊攏著,十分苦惱:「可不是?這寶劍天天作怪,老納也頭疼著呢!」說著朝桌上一比,房中桌案上一只長形錦盒正裝著那把光彩耀人的短劍。殤不患瞥了眼,果真如凜雪鴉所說,鑲金帶玉、華貴得不得了。
「大師莫急,」凜雪鴉溫聲安撫住持,「在下今天請來一位得力助手,今夜還請依在下所求,讓寺裡諸位師父盡可能遠離這間禪房,明天一早,包管有好消息。」邊說邊朝殤不患肩膀輕輕一拍,大餅畫得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那就萬事拜託了!」住持朝二人深深作揖,忙不迭退出禪房。
未燃燈火的禪房一片幽暗,子夜很快降臨,隨著夜霧深重,透過窗外撒入的稀微月光,那炳短劍開始躁動不安,室內隱約浮現出一名玉雪可愛的少年形影。
少年似是沒有實體,透過這抹淡薄的影子,可以看到房內另一側的景物;雖呈現半透明的狀態,但仍可見到少年一身珠光寶氣的打扮,年輕的臉孔看上去不諳世事,帶著幾分天真的孩子氣,他現身沒多久便哇哇哭泣起來,邊哭邊拿禪房裡的物品撒氣,舉凡掛在牆上的字畫、擱於桌案的經書、榻上的蒲團墊子……都被他亂扔一氣,凌亂無比。
凜雪鴉與殤不患對看一眼,這是……劍靈?
「喂,吵死了!哭夠了吧?」對這樣耍脾氣的行為感到不耐,殤不患掏了掏耳朵,率先出聲,連帶點了火摺子,房裡瞬間亮了許多。
被突如其來的粗聲吆喝嚇了一跳,少年仍然抽抽噎噎:「你、你們……看得見我?」
「是的,看得見,」凜雪鴉笑得一臉溫善,循循勸誘:「有什麼委屈,不妨說出來吧!少尉大人對你不是很珍惜嗎?」
「我說你啊,」殤不患也不解:「明明是柄很有靈氣的劍,為什麼要做出這些嚇人的事、讓人對你心生畏懼呢?」
「嗚,我……我也逼不得已才會如此……」少年吸著鼻子,斷斷續續回答:「我遇過的主人們,不是顧著炫耀我身上的奇珍異寶,就是將我鎖於匣盒中,身為一把利劍卻不能與其他兵器一較高下、也沒有嶄露鋒芒的機會,等到對我乏味了、就將我一再轉手他人,太屈辱啦!」少年越說越傷心:「本以為少尉大人喜好武術,必然有我能效力之處,可惜我的功力不夠,雖嘗試在夜晚與他溝通,無奈卻被當成妖物作祟……現在竟連少尉大人也不要我了,周遭只剩下這些周日談論佛法的和尚,這讓我如何不難受呢?」
「果然,就算遇到像少尉大人這意喜歡收藏珍品、對名刀寶劍愛不釋手的鑑賞家,天天被撫摸把玩,既被鑄造為刀劍,還是會希望自己能有用武之地吧。」澟雪鴉搖頭晃腦贊同,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樣子:「如今被放在不見天日的寶匣中,偶爾主人心血來潮憶起,才會被取出觀賞……也難怪你會心有不甘了。」
「這也不能怪你的主人們,實在是你的外觀太奪目啦,」原本感到不耐的殤不患,這會兒語調也不再那麼兇巴巴的了:「若要讓人見識到你的本質與鋒芒,恐怕,不把這些華麗的裝飾去掉是不行的。」
「可是……那華麗的劍鞘就是我此時穿在身上的衣裳,要是將珠寶去掉,我的衣裳……不就變得破破爛爛了嗎?」想到身上的外衣可能殘破不堪,少年癟了嘴,揪緊衣襬,滿臉不情願。
「何必改變這柄短劍的樣貌呢?這些珍寶不正是此劍的特點之一嗎?不患,你說是吧?」
「呃……」
「既然許多人都會因此忘了短劍原本的用途,那麼,幫此劍找個不會被外觀迷惑的主人,不就好了嗎?」
這傢伙——
殤不患心中雪亮,登時明白了凜雪鴉的意圖,下意識想說點什麼,可凜雪鴉這番話又合理得令人無法反駁。
雖說不用改變外貌,少年仍顯愁色:「可是……像這樣的主人,我要上哪裡找去呢?」
「小兄弟,」凜雪鴉綻開微笑,手中煙月朝殤不患上下比劃著:「你眼前這位壯士,就是對劍術十分精通、也收藏許多神兵的殤不患大俠喲。」
「殤不患?!是來自西幽、用劫荒劍封印了魔神妖荼黎的殤不患大俠嗎?」那少年眼睛一亮,登時破涕微笑,「若能遊歷五湖四海、四處冒險,我保證不再作怪,做一把盡職的好劍!拜託殤大俠,讓我待在您的身邊吧!」
……為什麼一炳短劍會曉得妖荼黎被封印的事啊?而且連他來自西幽、用的是劫荒劍都知道……都怪凜雪鴉先前該死的說書!殤不患臉一黑,沒帶好氣:「切,在許下任何保證之前,先把你搗亂的屋子收拾乾淨再說吧!」
那少年十分乖覺,抿了抿嘴沒作聲,一眨眼功夫就老老實實將凌亂的禪房恢復原狀,睜著一雙大眼,露出無辜可愛的乞求之色。
「喂,」對那少年視若無睹,殤不患轉頭朝唯恐天下不亂的始作俑者板起了臉:「這柄短劍若跟了我,明天一早你該如何向住持交代?」
「呵,」凜雪鴉輕笑一聲,早有準備:「只要此處還有一柄一模一樣的短劍,這不就結了嗎?」
一模一樣……「慢著,你該不會……」
言語未畢,只見凜雪鴉手中多了一把鑲滿珍寶、璀璨不凡的短劍,與放在案上錦匣中的一無二致。
「如何?此後少尉大人就再也不用擔心寶劍作祟啦!」凜雪鴉將兩柄劍一同拿在手中,左右交替把玩著,「連不患也分辨不出真假吧?」
凜雪鴉還來不及得瑟,說時遲,那時快,其中一柄短劍輕微震動了下,發出嗡嗡劍鳴。凜雪鴉與殤不患轉頭一看,身旁的少年不知幾時已消失無蹤,竟是回到短劍裡去了。
「喂喂,」真偽立現,凜雪鴉難得與那劍靈較真起來:「你這是作弊吧?」
「哈,」殤不患也被眼前景象逗樂了,「擅長詐術的你,也會介意作弊這種事嗎?」
笑聲中,那短劍掙扎得越發厲害,最後竟脫離凜雪鴉掌心,往殤不患懷裡飛去,被一雙厚實大掌接個正著。
「嘛,真拿你沒辦法……」殤不患嘀咕著,臉上卻沒有半分困擾的表情,他取出懷中卷軸,將短劍安置其中:「既然你決定跟了我,在派上用場之前,就先待在卷軸裡與其他夥伴好好相處吧!」
翌日,他們將那個裝著凜雪鴉大作的錦盒交給滿懷感激的了緣住持,在寺外分道揚鑣。
刃無鋒壯士在聚福樓又住了幾天,每日早點照例是溫豆漿與蔥肉餡燒餅夾油條,搭配小二口述街頭巷尾新鮮燙辣消息一則。
今天聽小二說,少尉大人重新自菩提寺迎回那口華貴的短劍,且短劍經高人作法淨化,再也不作祟了,少尉大人歡喜得緊,整個人又顯得生龍活虎,還約了三五好友明日要到聚福樓飲宴一番。
這些小道消息,刃無鋒壯士一樣聽得專心,早點也如同前幾日一般吃得津津有味,不同的是,這回用完膳,刃無鋒壯士去櫃檯結清了房錢,要起程了。
只是刃無鋒壯士才剛出城,就在官道迎面撞上一位笑吟吟的翩翩佳公子:
「哪,不患,你那卷軸還有空位吧?讓我的煙月擠擠如何?」
「不借!」被稱作不患的刃無鋒壯士健步如飛,但佳公子的腳程可也不慢:
「何必小氣呢?我保證煙月比那把短劍守規矩!」
「不要!你這傢伙淨惹事,光靠煙月守規矩有啥用?」
「唉呀,不患就是喜歡擺出一張兇惡臉孔,那柄會投機取巧的短劍你都收了,讓我跟著有什麼打緊……」
兩道不斷鬥嘴的身影一前一後追逐著,奔跑中,殤不患懷裡的卷軸也產生輕微的震動,若是凝神細聽,定能聽見一陣出自可愛少年的歡快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