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茂,二十五岁,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作家,刚写了几篇小文章就被市里的文学社团看中。一连几个月在市里的期刊登载发表下来,他已经和当地的作协成员混得个面熟。
这些出了名已经许多年的作家里,大邓文茂十多岁的李广通是和他最能说得来的。李广通二十五岁投稿全国期刊成功后,便立刻辞去了自己的工作,从此专心写作十余年。诗歌、散文、小说不计其数,更是荣获省里市里许多邓书茂连听都没听过的文学奖项。
对于李广通的生活,邓文茂是向往的。于是两个人的交往中,邓文茂难免露出崇拜之情。这样一来,李广通便更愿意与邓文茂交往了,有事没事总是拉上邓文茂。
最近,作协中有人提议,去灵音山的灵音寺举办一次朝拜活动,美其名曰净化文学心灵之旅。李广通是负责组织活动的成员之一,得到消息后自然而然的拨通了邓文茂的电话。但听完李广通说明来意,邓文茂犹豫了一下却说:“李老师,我看这次我估计不能去啊。”
“哦?你有事?”
“李老师,不是我不愿意去,是我最近为了参加作协活动总请假,我怕单位这次不让啊。”邓文茂在电话另一端边说边嘬起了牙花子。
“唉呀,我说小邓啊,不是我说你,这次还有省里的作协领导来,机会难得啊。你至少先去你们领导那边先问问嘛。”
“唉……不瞒您说,上次咱们开学习会,我就是和领导报的病假。这次,我觉得领导肯定不能批啊。”
“你怎么这样办事啊。来学习会学习又不是玩游戏,你为什么要撒谎啊。你的文章是我们几个老作家都认可的,你通过学习写出更好的文章,你们单位领导不也脸上沾光么?你为什么要撒谎呢?你听我的,这次你就照实说。”
“不是,李老师,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这也是为你好。我实话和你说。你知道一听到省里来人,有多少新作家想来参加活动。要不是我觉得你写的东西比他们强,你要来,我也不让。”
李广通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严肃起来,邓文茂知道自己不能再推脱了,连忙咬着牙把事情先答应了下来。
李广通这边算是稳住了,邓文茂知道自己以后还要因为此事找个机会去李广通家赔礼道歉。可挂断电话,邓书茂更愁的却是如何和领导提请假的事情。要说如果真是每次请假都是作协的活动,公司那边倒是好说话。但最近一个月的活动十件有九件半其实是和李广通出去应酬。虽说跟着李广通让邓文茂认识了不少写作老手,可这一个月下来,邓文茂发现不仅自己公司考勤不够了,往日里自己的创作激情也没了。而李广通还是李广通,这一个月不仅又发表了三篇文章,其中一篇还登上了全国的报纸。
静不下心来的邓文茂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有写作的天赋。
几天后,到了旅行团出发的日子。邓文茂早早的到了李广通的家。李广通没问邓文茂是如何请下的假,只有说有笑的和邓文茂坐上了去车站的出租车。这一路上邓文茂帮李广通拎行李,李广通为邓文茂介绍成名作家暂且不谈,且说这一日正午众人终于来到灵音寺。
“这灵音寺果然是块清净地,和城市里的喧闹完全不沾边。”说这话的作家皓首白须,只一双眉毛参着些黑色,站在这古庙门前宛然一副仙人模样。那灵音寺下有一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老先生一步未停,是第一个登上来的。
邓文茂记得李广通告诉过他,这位便是省里来的吕作家,笔名髯仙,发表文章无数,曾多次获得国内大奖。邓文茂在听完李广通的介绍后,便在手机的记事本里写下“髯仙”的名字,决定回去一定要拜读下他的文章。
“兄弟我这次组织的活动怎样?作家嘛,就应该离城市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远远的。”紧随吕作家登上台阶的一个人说道。邓文茂知道这是市作协主席张大毛。初见他时,邓文茂只觉得张大毛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但随后李广通便告诉他,千万别小看眼前这个矮老头,他四十年前曾和其他几位作家发起过文学改良运动,这件事情震惊过省文坛。
“我看以后咱们这些老作家啊,就应该多举办举办这样的活动。再多开些学习会,把那些新作家的写作境界和写作热情都带动起来。”党委书记李媛春不失时机的说道。
李书记说完,剩下的几位大作家也跟着发表起了意见。可吕作家却盯着山下的景色陷入了沉思。
“我看吕老师一定是有了下一部作品的构思。如果不介意,这次就随咱们在寺里多住几日吧。”李广通说完随着吕作家的视线向台阶下望去。只见山道蜿蜒、芳草青青,初上山门的那块写着“灵音寺”的牌坊已经隐在一片苍翠之中。
正在这时,寺门里走出一位小和尚。小和尚和带队的导游说了几句什么。导游忙拍手把众作家的注意力从山下拉回山上。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师傅就是负责各位作家在寺里起居的元觉小师傅。大家如果有什么疑问,大可以问他。另外,因为寺里已经快到晚课的时间了,所以主持不能来迎接大家。大家先和元觉小师傅去餐厅用餐。”
待导游说完,元觉双手合十行礼后便匆匆带领大家去了餐厅。
斋堂已经打扫干净,只剩几桌尚有热气的饭菜没人动。邓文茂一行人等知道这便是为他们准备的素餐,于是匆匆入了座。几个人刚拿起筷子,寺院大堂里便传来诵读经文的声音。一时间佛音阵阵,反显得古刹庄严威静。
“人在凡间终食苦,怎知避世须千劫。如是来生入佛门,一见红尘不回头。”张大毛一双筷子在面前的豆腐上绕来绕去,嘴里却念出了一首诗来。
邓文茂满脸茫然不知张主席念的诗是什么意思,他身旁的一位作家却突然拍手道:“妙啊,张主席这首七言绝句不仅描述了咱们在喧闹城市里写作的苦恼,而且还包含禅机,颇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境啊。”
“唉……这第二句‘避世须千劫’和我们来这里登上的‘千阶’即有写实,又有谐音之美。真是难得,难得啊。”另一位作家接口道。
张主席微微一笑,对众人诗歌的鉴赏不予置评,只道:“唉,我也只是即兴而作。完全没有考虑音律。在座的各位诗歌作品比我好的有得是,就不要再说我的了。”
李广通等张主席说完,恍然大悟般道:“我说主席,咱们不如借此机会,以这寺庙为题,一人作一首诗怎样?”
李书记不等李广通说完便道:“好啊,这既然张主席起了头,咱们就接着主席的诗兴再作几首。”说完,转头对吕作家问道,“呃,吕老师是小说大家,中长篇小说篇篇都是经典,我想下面让吕老师来一首,你们说如何?”
桌上作家齐声鼓掌叫好,可吕老师却红了脸有些扭捏。
“我的诗歌拿出来真不值一晒,要不怎么只写小说呢。何况这里以诗歌成名的人是大有人在,我还是不献丑了吧。”
“说到诗歌啊,我记得新进成长起来的邓文茂就有两篇写得很好,而且都发表在市里了。有一篇我还建议推荐到省报去发表呢。”张主席道。
邓文茂听着张主席的话,脸上不禁觉得有些发红发热。这倒不是他害羞,而是他察觉到按着张主席的话说下去,下一个要念诗的人非他莫属。诗歌,他倒是的确有写。而且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写得很出色,但那是灵光一现的作品,要不是报纸上写着他的名字,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他环顾饭桌上其他成名已久的作家,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兴奋。仿佛每个人都迫不及待要展示自己的诗歌一样。邓文茂的心剧烈的跳了起来,一瞬间他连诗歌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在桌子下面偷偷扯了扯李广通的衣服,希望李广通能替他解围。
李广通看都没看邓文茂就明白了邓文茂拉他衣服的意思,不慌不忙道:“邓文茂的诗写得好,这我可是知道的。但他有个毛病,就是太追求完美。每次写完诗,都要先让我替他看一看才敢发表。他在咱们里面年纪又最小,我看啊,你们就别为难他了。”
“哟,我说他和你怎么好得跟忘年交似的。原来你是他师傅啊。”李广通对面的作家说道。
“唉,你可不能那么说啊。他的前途可比我大多了。我也就是帮他看看文章好坏罢了。”李广通道。
“行啊。徒弟不说,师傅赶紧说。别浪费时间,说完,我还要吃饭呢。”角落里一个胖乎乎的作家不耐烦的打断了李广通的话。
这个作家的作风在协会里一向耿直,大家知道他这是着急吃饭,听他说完便在饭桌上哈哈大笑起来。李广通不再推脱,站起身便念了一首现代诗歌。几个作家又是品评,又是叫好,接着便真的一个接着一个作起诗来。就连说自己诗歌不拿手的吕作家,最后也念了一首。
但无论是他们朗诵的诗歌,还是品评的话语,邓文茂都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在桌上抓着筷子和碗,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作家们用过餐,便远远的看和尚们作晚课,接着又与和尚们一同打坐。打坐时邓文茂仍然在想饭桌上作诗的事情。
邓文茂从中学时便显露他在诗歌方面的才华,当时他写的一首描写学习和实践的诗被老师拿去登在校报上。从此,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他一直都在写诗。他一直认为他写的诗登了报就是对他才华的最大肯定。可谁想到,认识了作协的这些人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才华原来是那么渺小。晚餐时那么完美的表现自我的机会,他竟然就那样错过了。而且不单单是错过,他是在他最拿手的诗歌上栽了跟头。要知道他已经几个月写不出任何东西了,李广通曾经和他介绍过协会中许多如流星般转瞬即逝的作家——他由此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会像那些人一样,让已经进入绚烂文字的人生重新回到平淡。
和寺庙里的和尚打完坐,几个人又要和寺庙里的和尚一样在九点止静。当然,是在寺庙为游客准备的客房里。
半夜里邓文茂怎样也睡不着。没办法只好走出房门,望着天空发会呆。远远的,他看到寺院大堂的灯还亮着,走近看到几个僧人还在佛像前打坐。他盯着佛像前空着的一个蒲团,突然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闭起了眼睛。旁边打坐的僧人没有阻止他,他闭着眼睛只觉得身旁一片寂静。他搞不清自己跪在佛像面前要念什么,犹豫了半天默默的念道:“求菩萨保佑我文思泉涌,灵感无限”。
邓文茂念了三遍,突然又觉得这样念好像是在念广告,于是改口道:“求菩萨保佑我文思泉涌,出口成章”。可“章”字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说了脏话般不满心顺畅,于是便又改了起来。如是再三,总还是求菩萨保佑他文章写得好的意思,只是碎念了十几分钟。
终于邓文茂觉得自己求完了,便抬头望了望供奉着的阿弥陀佛,虔诚的拜了三拜。
从大殿出来,邓文茂突然有了困意,摇摇晃晃的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恍惚入了梦,却又觉有人拉他起来。他只以为是同房的李广通,便也不在意,只跟那人走了去。
邓文茂只觉得来来去去走过几道回廊,接着又过了层层叠叠几面屏障。忽然看得眼前出现一栋高楼。那夜已深,高楼之上只有一户还亮着灯。邓文茂便趴在那户人家窗前偷偷看去。
邓文茂只见屋子里干干净净,只在屋子中央有一台天平。一个小人儿坐在天平的左侧,邓文茂也不知怎地便知道那小人是在上班工作。
随着小人儿工作,天平的右侧便不断的增加砝码。天平的秤杆也因此上上下下,从不稳定。小人儿在托盘上坐不稳,脸上一片焦躁。
突然,小人儿站起身来不再工作,天平也随之不再晃动。邓文茂看到小人儿在托盘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接着,他便看到小人开始玩乐起来。
邓文茂突然明白接下来小人儿会发生什么。果然,那小人儿愈玩,他便愈轻;而他愈轻,他所站的托盘便抬得愈高。最后,那小人儿的重量越减越快,他终于被天平的秤杆弹飞,并狠狠的摔在地上变成一小堆肉酱。
“你明白了吗?”李广通的声音突然在邓文茂耳旁响起。但邓文茂回头时却哪里找得到李广通的身影。他只看见自己身后是一片灰白的浓雾,而自己正站在一栋高楼的外面——双脚浮空。
“啊……”邓文茂惨叫着从高空跌下。
可就在邓文茂即将撞向地面的瞬间,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仍仰卧在旅馆的床上,一只手搭在自己的额头。身旁另一张床上,李广通的鼾声轻轻的传了过来,告诉邓文茂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有点意思。”邓文茂长吁一口气,从枕头下掏出手机,准备把这个梦记在笔记本里。
可让他惊讶的是——他的笔记本里不知何时早已有了这个故事的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