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去世的消息,是母亲亲自打电话通知我的。我听到电话中母亲强作镇定中的浅浅地哽咽声,慌乱地告诉她:“妈,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尽快赶到的,您自己一定要注意休息、注意身体!”
放下电话,我连忙给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弟弟打电话。知道弟弟已经在小舅家了,我稍微冷静了些。我告诉弟弟,母亲的高血压和心脏病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要把母亲可能会用到的药都带上,并且在我到之前,要时刻陪伴在她的身边。
我赶到时,母亲和一些老街坊、老亲戚坐在一起,一边聊着天儿,一边帮着准备丧事用的东西。我看母亲精神状态还可以,也就有些放心了。
姥姥的整个丧事过程中,我一直陪着母亲。我怕母亲因为悲伤过度而导致心脏病发作。但整个过程母亲都很坚强,很少落泪。
母亲的样子让我更担心了。她是家中姐妹几个帮衬、照顾姥姥最多的人,应该是最伤心的,怎么反而不哭了呢?我真怕母亲悲伤过度,憋在心里。
在殡仪馆遗体告别后,我们在家属休息区等着取姥姥的骨灰。这时,母亲开始默默地流泪了。我搂住母亲的肩头,用我腰间的孝带擦着母亲的泪水。
我说:“妈,您别太难过了,姥姥已经87岁了,而且这两三年,她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对她来说也确实是很痛苦,她现在解脱了。”
“您自己身体不好,却一直身前身后地侍候姥姥,您的孝意尽到了,您要是再这样,姥姥她也会心疼的!”
母亲的哭声却突然大了,她哭声中带着绝望的伤痛,有些泄愤似地哽咽着说:“她心疼我?她怎么可能会心疼我?我也不会想她的。我恨她!为什么到最后她依然看不到我的好!依然不能说我一句好!”。
我流着泪把母亲搂在怀里,母亲在我的怀中无助地颤抖着,稀疏花白的头发杂乱地堆在头顶,也不停地颤抖着,满是皱纹的脸庞上悲伤与忧怨交织着。
我没有想到,母亲多年的心结,在姥姥去世的时候仍然没有解开;母亲多年的渴望,在姥姥去世的时候仍然没有实现。
姥姥安葬后,母亲回了自己的家。我又多陪了母亲两天,我知道母亲的情绪需要释放。随着母亲的情绪逐渐好转,我跟母亲聊了很多她和姥姥之间的事情。母亲第一次如此放松的把她和姥姥之间再也无法化解的心结说了出来。
母亲在姥姥五个孩子中,排行第三。上边有哥哥姐姐,下边有弟弟妹妹,所以自小,姥姥和姥爷就不是特别关注她。
姥爷去世时,母亲只有9岁,小舅只有4岁,小姨只有9个月。所以,36岁的姥姥,没有时间悲伤自己的凄苦命运,也无暇考虑孩子们刚刚失去父亲的惶恐,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一家六口人的吃饭问题上,然后是如何把小姨和小舅抚养长大。
母亲11岁时,大姨和大舅就先后结婚离家了。从那时起,母亲成为姥姥唯一的帮手,一直帮着操持家务。母亲能念几年书,也是因为借了要在学校照顾体弱多病的小舅的光。
作为童养媳的姥姥,刚刚步入中年就没了丈夫、塌了天。尽管她勤劳、坚强,可日子的艰难还是让人不忍侧目的。好多人来做媒让姥姥改嫁。
这可吓坏了母亲,那时她还是家中三个孩子中唯一懂得改嫁意味着什么的人。于是她变着法地多干活、说好话,讨好姥姥,生怕姥姥扔下她们姐弟不管。
刚强的姥姥怎么舍得扔下自己的孩子或是让他们受外人的气,硬是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把日子过了下来,这样也苦了只有11岁的母亲。
母亲的小学是在半农半学的情况下毕业的。毕业时,母亲已经十七岁了。从姥爷去世到她二十二岁嫁给父亲,母亲完全是以一个男孩儿甚至是男人的形象在帮姥姥支撑着这个家。
姥姥的小脚下不了水田,母亲就得像别人家的男人一样出工挣工分,养家糊口,供弟弟妹妹念书。母亲陪伴着姥姥,分担着姥姥所有的伤痛。
母亲表面上习惯于把所有姥姥扛不动的重任拿来分担,习惯于与自己的母亲共同承担所有的肉体劳累,所有的精神痛苦,所有的人情淡泊,却也在暗地里渴望着母亲对她的爱怜与心疼。
而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特别是又经历了一个叫“二两粮”的时代,姥姥有小舅和小姨需要照顾,有一家四口的一日三餐需要想办法,有织不完的席子,有种不完的园子。所以她拿不出更多的精力去关注这个懂事的“大孩子”。母亲在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母爱。
为了帮衬家里,母亲二十二岁时才与父亲结婚。婚后三天,母亲就和父亲直接去了黑龙江戍边。在黑龙江生活的十六个年头里,母亲生育了我们姐弟四个孩子。
当时我国与前苏联的关系非常紧张,身为连长的父亲工作非常繁忙,基本上帮不了母亲。母亲白天要与其她家属一样下地劳作,晚上回来还要照顾我们四个孩子。
知道小舅和小姨已经结婚,母亲思念姥姥,也希望姥姥能帮帮她,曾多次邀请姥姥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姥姥只去过一次,也是在农闲时去的,呆了两个月怕开春了,小舅和小姨种地家里没人给做饭,就回了老家。
我那时还小,只是隐约记得姥姥走后,母亲哭着对父亲说:“她们是儿女,我不是吗?就不能陪陪我,帮帮我吗?”那段时间,母亲很是焦躁,吓得我们都小心翼翼的,都怕母亲说那句:“你们都不管我,累死我算了!”
1980年,由于母亲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已无法适应黑龙江的严寒,我们全家回到了辽宁。由于没有地方居住,就暂时住在小姨家的西屋,两家合用一个厨房。
那时,生产队还没有解散,母亲就每天和小姨一起去生产队出工。姥姥心疼小姨下工回家还要做一家四口人的饭,就每天中午都会给小姨做饭,却从来没给母亲做过一次饭。
一次一个表舅舅看到了,问姥姥为什么不顺便帮母亲做,姥姥回答说:“她一大家子人,我怎么做?再说我哪知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而彼时,父亲与两个姐姐因为工作单位和学校离家远,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
平日里母亲和小姨都在不出工时,在家里织席子卖,以贴补家用。我家还有一个更现实的目的,就是用来攒钱,准备盖房子。姥姥经常到小姨家去,但是只帮小姨干零活,而几乎不帮母亲。
那时我们都很纳闷,非常不理解这种情况,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问母亲:“姥姥为什么不帮您呢?姥姥不喜欢您吗?”母亲的泪水倾刻间就湿了一脸,吓得我们再也不敢提这个事儿了。
由于小姨家的炕住不下六口人,我就和二姐每天晚饭后去小舅家和姥姥一起睡,早晨再赶回家吃早饭。
记得冬天的晚上,熄灯后,姥姥总会隔三差五地从她的被隔子中摸出一个苹果或是桔子什么的给我和二姐吃。每每吃着香甜的苹果,我就会打消母亲不是姥姥亲生的念头,姥姥对我们这么好,有东西都不给小舅家的弟弟妹妹吃而留给我们,怎么可能不是母亲的亲妈呢!
两年后,我们家的房子盖好了,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可是我们见到姥姥的机会就更少了,因为姥姥很少来我家。而实际上,我家与小舅家的距离比小姨家更近,相隔都不到三百米远。只是小姨家在西边,我家在东边。
父亲和母亲不计较这些,在他们眼中,姥姥是母亲,她有足够的自由做她想做的事。他们向姥姥表达孝顺的方式是每当家里做点儿好吃的东西时,父亲或母亲总会让我们去把姥姥叫来一起吃饭。
但是姥姥好像很不习惯到我家里来吃饭,十回有五回不来的;每次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弄得父亲和母亲都觉得很难受。
有一次,父亲对姥姥说:“妈,您看,我爹妈都不在了,老的就剩下您一个了。我们怎么孝敬您都是应该的,偶尔做点差样儿的饭菜,叫您您就来吧。而且都是一样的儿女,你在小霞(小姨的名字)家怎么样,在我家就怎么样好了,随便一点!”
姥姥说:“那不一样,小霞小,什么事儿都离不开我,你们可以过你们的日子!我在你家呆着,心里也总象有事儿一样,不踏实!”这一句让父亲和母亲无言以对!
我结婚离家之后,每次回父母家,都会买上些农村不容易见到的吃食,或者是适合老年人吃的水果或零食,带回去送给姥姥。而每次去看望姥姥,我们都会看到,七八十岁的姥姥依然在帮老姨和小舅做活。
因为小姨总说自己日子过得艰难,而姥姥就会心疼不已。其实小姨家只有两个儿子,都已经分别给盖了三间大瓦房成家另过了,姨父和小姨又都是非常勤劳的人,经济状况也挺好的。
而小舅妈是个睁开眼睛就去麻将馆的人,小舅在外地打工,姥姥在家要负责做一日三餐的。我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姥姥不太可能会和我父母一起生活。
姥姥83岁的时候得了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刚住院时,姥姥情况很危急,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小姨和小舅非常害怕,和母亲一起全天都陪在医院里。
十多天后,姥姥病情稳定,小姨回家看孙子去了,小舅又出去打工了。医院里只剩下母亲和弟弟轮流侍候姥姥。
由于是头部毛细血管出血,姥姥二十多天后就清醒了。清醒后,这个干净要强的老人说什么也不在医院呆着了,勉强又住了半个月就出院。
出院后,姥姥仍然坚持要和小舅住在一起。小舅不在家,舅妈还扔不下她的麻将,小姨又总说有活忙不过来,母亲为了让姥姥少遭些罪,独自承担起在小舅家侍候和帮助姥姥康复的工作。
姥姥恢复得很快,一年后,能够自己起身出去上厕所了,但是还不能自己做饭吃。母亲就让小舅妈做早饭,她负责午晚两餐。
在母亲的悉心照顾下,一年半后,姥姥能拐着手杖溜达出院子了,全家人都非常高兴,那时,姥姥都快85岁了,发病时,谁敢想象一个80多岁的老人,居然能死里逃生而且重新迈开步子走出来。
那一年半时间,是姥姥最依赖母亲的时候。母亲和姥姥相处得非常和谐,母亲虽然很累,但是看到姥姥像个孩子一样天天找她,让她帮着做这做那,却非常高兴。
姥姥87岁那年的冬天,身体突然间出现了状况,一天早上摔倒了,就再也没能站起来。其实在得脑溢血体检时,姥姥已被查出得了膀胱癌,但奇迹就在这儿,这病四年来一直没有给她老人家带来太多的不适。
姥姥四肢无力,浑身酸痛,大家猜想是癌细胞扩散了,想送姥姥去住院,意识清醒的姥姥说什么也不去。她是个干净要强的老人,她不喜欢医院,更不想拖累家里人在医院侍候她。
姥姥的身体每况愈下,白天黑夜都需要人照顾了。在这种情况下,小舅也不再出去打工了,和母亲两个人轮流伺候姥姥。远在天津年近七十的大姨赶回来了,争取在姥姥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尽尽孝心。
到是小姨,仍然有忙不完的活,很少露面。有一次我回去看姥姥,正好听到小舅妈在小声地打电话,隐约听她说:“小霞你们开始了吗?还没有?太好了!给我占个位置,我马上过去!”我突然明白,小姨不只是忙家里的农活,抽空还去打麻将。
我看着满头白发,神志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姥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姥姥这才卧床不到两个月呀,小姨就这样了,而且,这样的姥姥怕也是坚持不了多久了的。
母亲和大姨、小舅,轮流侍候着姥姥,三个多月的时候,姥姥终于坚持不住了。姥姥在弥留之际,告诉大家,她还有两千元钱,一千元给了小舅的孙子,另一千给小姨。最后和大家说,大姨受累了,这么远还跑回来侍候她这么长时间;小姨、小舅不容易,大家要多帮帮她们,特别是我的母亲,因为离她们近,要多尽力!
母亲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母亲离开了她,看着她帮衬了几十年、照顾了四年多的老母亲离开了她。
母亲无助地看着我说:“我不计较你姥姥有多少钱给了谁,但是我希望她对我说,‘你受累了,你对我好,我知道,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那样我就会好受得多了。你大姨照顾她两三个月她都能说一下,为什么到我这儿就什么话都没有了?我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为什么她就看不到?为什么就不能说我一句好?”
我泪流满面,紧紧地拥住母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母亲心中有一个幼小的她自己,她无法和不表现出爱她的姥姥和解。
这些年,哪个又晓得母亲曾经的心理感受?当年只有九岁的她,惶恐地看到父亲吐血而亡,年轻而寡居的母亲为一家人没黑没白地操持着。
母亲,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面对生活的变故,面对每天上门劝母亲改嫁的媒人,那种恐惧,无人施以援手。
那个幼小的母亲,在冬夜里经常独自一人,望着天空呆呆地流泪,那个幼小的母亲无法得到长辈的关爱,无人知道她有多寂寞,她有多不安,她有多恐惧。
不仅如此,她还要像个小大人一样,每天辛苦地劳作着,不时还要忍受来自守寡母亲的负面情绪。痛苦、劳累,无边无沿。她不知道生活将来的着落在哪里,没有人给她指明方向。她只能很懂事地做很多很多的活。
她知道,父亲没了,无论如何不能失去母亲,她必须讨好母亲,否则母亲改嫁,她会是第一个被抛弃的。
她尽最大的可能让自己不成为母亲的累赘,不让母亲对自己生厌,她像一个大人那样去生活,去分担母亲更多的工作,去缓解母亲的劳累,去化解母亲对父亲的思念。
而这一切,在劳累的姥姥的眼中,是母亲的懂事,是母亲的成熟,是母亲不需要照顾和关爱。所以她一直习惯母亲大人样的存在,习惯母亲的奉献和担当,却忽略了母亲也是她的女儿,是一个一直不被爱,一直缺少爱的女儿。
几十年的生活习惯,母亲养成了以姥姥为生活中心的生活方式。她总是尽自己所能地,让姥姥能够更舒适,更安心,也想以这种方式得到姥姥的认可和关注,却也因为这样而让姥姥忽视了她。让她永远地缺失了,做一个小女孩,做一个女儿应该得到的关心与爱。
姥姥去世五年了,母亲已逐渐走出了心理阴影。她开始学会爱自己,爱父亲,和父亲好好地过日子。母亲不再纠结姥姥是否爱她,还是爱小舅爱小姨更多一些。她会把更多的精力,用在自己的身体健康上,用在自己和父亲的晚年生活上。
母亲的聪明和能干,在她的晚年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母亲可以把一个简单的两居室收拾得一尘不染,也可以信手做一桌美食把儿女们聚到一起吃顿饭,让我们在团餐中相亲相爱、相互温暖。
母亲用她的智慧,将爱平均分配给四个儿女及六个孙辈们,在她眼中,大家的好,伯仲不分,母亲使儿女们和睦相处,使自己生活得更幸福。每当看到母亲眼中闪着光亮,快乐地和我们聊着天,我就觉得那是天下最幸福的时刻。
母亲经历过姥姥给她的爱,也感受过姥姥给她的冷漠,所以母亲在余生,用她的全部的爱,时刻关心照顾着我们姐弟几个。我知道母亲的心愿,她希望我们不缺少爱,更希望我们姐妹能够团结能够相亲相爱。
周末,我又带着父亲和母亲去公园遛弯儿。母亲白发苍苍,父亲颤颤巍巍,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向前走着,我则在身后,一边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边打几个电话,约上姐弟们,晚饭,在母亲家吃。
在那一刻,我相信,已步入古稀之年的母亲,已经在心中与姥姥和解了。她理解并原谅了姥姥对她的疏忽了。
那份缺失的母爱,已经由岁月,演绎成了她对姥姥的感恩之情,并转化成对我们的爱。那个善良坚强的老人,在母亲心中,依然是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