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中水公司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院子里有给水车接水的管子,变频室里放置着变压器,可以观察企业用水的情况。水车司机,每天早晨开了工,每每花十元钱,接十吨中水,这是五六年前的事,现在每吨中水要涨到一元八角,司机在车里坐着,利用接水的时间休息;倘若肯多花三元,便可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一根玉米,或者饼干,做早饭了,如果出到六七元,那就能买泡面火腿肠,但这些水车司机,多是家庭拮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家庭条件稍好的,才买了泡面踱进茶炉室里,加热水,慢慢地坐着吃。
我从26岁起,便在太原的中水公司当职员,领导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家庭条件稍好的茶炉室里的司机,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穷苦司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往水车里加水,看看加的吨数够不够,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的监督下,我每天很也为难。所以过了今天领导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发票等文件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文案前,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领导是一副凶脸孔,水车司机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南方人并且说自己家庭条件好而不舍的的花钱的唯一的司机。他身材很魁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的胡子。穿的衣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南方方言,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他夹杂着方言的话语中类似于“孔乙己”发音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公司,所有水车司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 “孔乙己,你脸上又晒黑了!”他不回答,走进便利店说,“拿一瓶矿泉水,要一袋面包。”便排出两枚银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在洒水的时候洒到人衣服上了罢,你开洒水车总是不操心!”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把水洒在大妈身上,被大妈追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只是不小心,不小心!”接连便是南方方言那些难懂的话,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做过生意,但终于没有什么成就,又不善于理财;于是愈过愈穷,曾经一度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开大车并且技术不错,便替人家开洒水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干什么都心不在焉。做不到几天,便要出一些小事故。如是几次,赔偿给别人很多钱,而且叫他开水车的老板也快不满意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做些剐蹭了别人的车便逃跑不赔钱的事。但他在我们中水公司和便利店,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单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账单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瓶矿泉水,吃了些面包,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开车技术不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 “你怎的这样多的违章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南方方言,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领导是决不责备的。而且领导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年轻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有驾照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有驾照,……我便考你一考。大车起步,怎样操作?”我想,你个菜逼,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你不会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巧应该记着。将来总有用的着的时候,开大车要用。”我暗想我才不开大车呢,而且我们领导也从不需要大车司机;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 “谁要你教,不就是二挡起步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车门,点头说,“对呀对呀!……这起步技巧还有其它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吸了一口烟,想要继续说话,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同事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吃饼干,一人一片。孩子吃完饼干,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饼干盒子。孔乙己着了慌,用手紧紧地将饼干盒子抓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饼干,自己摇头说了一长串的方言,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公司领导正在慢慢的结账,拿出账本,忽然说, “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接水的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水车司机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又出了交通事故了。”领导说,“哦!”“他总仍旧开车漫不经心出事故。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剐蹭了一个大老板的车了。人家的车,是剐蹭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找了交警,后来是赔钱,配了好几个月的工资,再被打了一顿。” “后来呢?”“后来被领导大骂。”“被领导骂完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要被开除了。”领导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穿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水车司机,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来接一车水。”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军大衣;见了我,又说道,“帮我去便利店买一瓶水。”领导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块水车的接水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领导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出交通事故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交通事故,怎么会赔了好几个月工资?”孔乙己低声说道, “没有,没,没……”他的眼色,很像恳求领导,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领导都笑了。我买了水,送过去,放在他旁边。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十五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才知道他最近干的很辛苦。不一会,他的水车接完水,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开着水车慢慢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领导拿出账本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