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猫草
1.其实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能预见结局。
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知道他会离开。
他是退伍军人,复员后想走遍全中国,看看这个他要誓死保卫的祖国、那些歌声赞美的山河到底美成个什么样。他说:美不美不在形,在神,在意。
他走过几个地方,见过繁华的极致,听过灯火的喧嚣,触过城墙的苍凉,嗅过花海的热闹......走着走着,越来越远离灵魂枯竭的城市,走着走着,就想走得更远。他说:我得环游世界。
他说过很多,大多数都是醉话。他酒量浅,一瓶啤酒喝下去就醉了,就开始说醉话。他偶尔也唱,把一些歌的歌词改了唱。他说他是灵魂歌手,他的歌声能让别人产生共鸣,可据我所知,只有院子里的船长会在他唱歌的时候在旁边和。船长是一只德牧,一只眼睛瞎了,是他和院子里的伙伴们野营时在一只废弃的小船旁捡到的。船长好像一直在那里等着谁,起初不肯跟他们走,据说是他又留下一晚,跟船长谈了一夜的心,才带回来。
刚认识他不久的一个晚上,我们围坐在弹唱的流浪歌手前,听着歌手沙哑地唱着自己的歌、自己的梦想。他专注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泛着光彩,我不懂那代表什么,只是觉得夜晚昏黄的灯光让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了。
歌手唱完,他递上一瓶啤酒,跟歌手碰了一下瓶颈。他喝了一口酒转过头看着我说:我跟你说,我不是个文艺青年,想做也做不成,我没才华。但我觉着我有文艺情怀,情怀你明白么?我不能出口成章,逆流悲伤,也没背着吉他一路走一路唱,但文艺情怀就在我心窝子里,我连抠脚的时候都能感觉到。
我说:你这几句话说的就挺文艺挺有才的啊。文艺青年你做不了,但你肯定是个文艺的退伍军人。现在路上是文艺青年当道,没准以后就是你文艺退伍兵的天下了。
他听了大笑,一口把所剩不多的啤酒喝光:醉了。
2.我们住在一个青年旅舍,但从来不叫它青旅或者客栈,我们叫院子。我到这座城只住了一天的大床房,就搬进了院子睡起了四人间,因为遇见了他。
住在院子,整个院子里的人就都是朋友,大家时不时地凑点钱买点好菜一起改善生活。通常他都是大厨,我打下手。
院子里的伙伴们围坐在厚实的木质长桌旁,大快朵颐他的拿手绝活:排骨火锅。听着大家吐不清的赞美,他会得意洋洋地仰头喝一大口酒说:我跟你们说,当过兵的男人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
我笑而不语,起身绕过半桌子人来到他面前,捉起他的胳膊往上提,露出他自己缝补的像朵烂菊花似的腋窝。大家嘴里或咬着或含着排骨哄笑。他也笑:我说什么都会,可没说什么都精啊!
他很会下厨,什么菜只要吃过,就能做个大概,排骨火锅炖的更是一绝。我说:你如果哪天活不下去或者想过安稳日子了,完全可以靠这一手绝活发家致富啊。他一挑眉:我跟你说,我是有原则的,我只卖身不卖艺的。
他会修鞋,我的鞋开胶、磨脚他都有办法修理。他修过的鞋子,穿起来舒服得让我舍不得脱下来。我说:你怎么比女人还了解女人的鞋?他高深莫测地笑笑:妹子这么紧缺,没有一些特殊技能,如何能打败遍地的情敌脱颖而出呢?
他针线活不好,但很会编织。他地摊上的绳链大多数都是他自己编的。他给我编了一条红色的手链,没加任何的点缀,只是单纯的绳结。他说像我,简单、纯粹,但有质感、有内涵。我笑,似很随意地伸出手让他帮我戴上,却把脸藏在阴影里。他很自然地为我系上,简单的动作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又多了几拍。院子里营造氛围的黄色灯光打在他的侧脸,阴影和光勾勒出的他的面容竟显得很迷人。我知道,我隐在暗处的脸,是绯红的。
3.院子里来了要钱的当地老爷爷,大伙要么当没看见,要么摇头说老板不在,要么摆手说没钱。老人不走,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地方话,不断地作揖。他嚯的站起来,从裤子的屁兜里掏出10块钱递给老人说:本来准备买烟的,给你吧。老人走了,大伙笑他:那老爷子可比你有钱多了,没准有车有房还可以供两个大学生出国留学呢,你不知比人家过得惨多少倍,让他接济接济你还差不多。他说:别墨迹了,10块钱又不能穷死我,那都跟我爷爷一个岁数了,怎么能看得下去他在那低声下气地求几块钱。就算是骗子我也认了,不能因为社会上的不良现象就让自己冷漠。大家笑他傻气。我笑他可爱。
几天后,在离院子不远的一条街上,我们再次偶遇那个要钱的老人。老人看到他明显眼神一亮、精神一振,直直走过来向他伸出了手。他愣了愣,随后也神情呆滞地向老人伸出手。看着这场精彩的默剧,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轻笑着悄悄退后假装是个路人。两人僵持一会,像元神出窍的高手在过招。我正欲上前干涉的时候,老人突然握了握他伸出的手,默默地离开了。我忍不住笑他,他说:我以为他会给我几块钱呢,好歹算有些交情,就这么走了,抠门!
大伙在院子里看露天电影,看的是敢死队。看完后交流心得,他说:我跟你们说,男人就该有义气、有担当,不然还不如做个手术变成假娘们。他说这话没人笑他,因为他是个合格的爷们。有义气、有担当,他不光说的出来,也做的出来。
他现在穷成这样,是因为把当兵时攒下来的积蓄都给了跟他一起出来的哥们。他们骑行的时候,出了事故,他哥们的腿受了重伤。没了伙伴没了钱,他停下来摆摊挣生活费、路费。
4.第一次见他,是我到这座城的第一天。
那时候我是个纯粹的游客,对所见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我在有特色的小摊前驻足拍照,摊前摆着“买东西送老板”的纸板,让我发笑。那个买了东西就可以送的老板,就是他。我笑着问:是真送么?他说:怎么不真?我跟你说,你要是真要,不买东西,我也跟你走。我笑出声,准备拍张他和“买东西送老板”的合影,举起手机问:拍个照可以么?他装作很诚恳地大声说:人都可以是你的,拍个照有什么!引得旁边的摊主吹起口哨起哄。我难为情地转身要走开,一个男人嗖地从我身边跑过,带起一阵风,还带走了我的手机。我震惊得呆掉,光指着抢我手机的人叫不出声。他大喊一声:我擦!帮我看摊!就一步跨过他的小摊追过去。我这才喊出:抢劫啊!
还不到旅游旺季,街上不多的游客看到两个奔命的大男人都赶紧闪避,青石路一时竟成了他们的跑道。看到远去的两人,我心急如焚,但理智告诉我不必上去追,追也追不上,就暂且指望他能帮我追回来吧,追不回来也只能认栽了。我是很认命的人。我想起他跳出去前喊了一句让我帮忙看摊,他帮我追手机,我帮他看摊,非常公平。我学着他的样子,一脚跨过他的地摊,但腿短跨不远,好险踩到他的货。我在他先前坐的硬纸板上坐下来,看到远处他正往回走。他朝我扬了扬手,手里的粉红色是我的手机。
高强度跑过后,他非但没有累成狗,整个人居然比之前还要精神。我接过手机十分诚恳地表示感谢并夸奖他身手不凡同时询问他抢劫那个人去哪了。他直接忽略了我前面两个客套话题答到:我让他走了,都不容易,不是到了绝路也不会走歪路,有这次教训,估计他下次再不敢了。我认同地点点头,手机回来就好,没必要把人逼到绝路。
他突然疑惑地看着我,话锋一转:你怎么跑里面去了?我懵了:不是你让我帮你看摊么?话一出,一片哄笑。我由懵直接变为惊恐。他也在笑,但对上我饱受惊吓的双眼时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指着旁边摊位的笑得最欢的小胖老板说:我是让他帮我看摊,怎么可能让顾客看摊。我试图解释我的逻辑:可是,你是帮我追手机去了啊?他一脸无语的表情:所以就让你帮我看摊?我点点头表示肯定。他两手一摊:那好吧,那你就别出来了,继续帮我看着吧。说着自己也一步跨进摊位里,坐在我旁边的地上。小胖老板带头起哄,高喊在一起。我恼怒地看了小胖老板一眼,这货居然也不自觉。我感觉不妙,像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套,而且鬼使神差地不想解开。我真的帮他看起了摊。
两个美女顾客在摊前停住低语嬉笑,其中一个笑问:真送老板么?他说:对不起,你们来晚了,是她的了。他指指我,我给了他一手肘。
现在,我多希望那不是一句玩笑话,我多希望他是我的。
5.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会离开,他说过,赚够路费就走。认识我之前他就做好了打算。我知道,他不是因为我启程,不是因为我停留,所以也不会因为我止步。他有他更长更远更宽的路要走。
他离开的前一晚,我们最后一次去老地方听流浪歌手唱歌。地方没变,可歌手换了,就像这座城始终在,他终究会离开。新的歌手不唱梦想,唱过往的情人。我心里突然悲凉,他要离开了,可他从不是我的情人,我连把他当做旧情人唱的资格都没有。我不喜欢这个歌手。
回去的时候,我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走。他停住回头问:你干嘛呢?我说:踩着你的脚印走,就跟得上你的脚步。他看看我,什么都没说,继续走。他在前面不快不慢匀步匀速地走着,我在后面一脚一脚认认真真地跟着。一时间,我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他的脚后跟和他并不可见的脚印,连脚下的路都变得忽隐忽现,连我自己都好像并不存在。走了一段,我突然心里觉得悲凉,停下来说:我永远也跟不上你的脚步。然后不理他的反应,快步超过他。
第二天我醒的很早,或者准确地说,我一夜没睡。他一大早要离开,但我不想起床,不想见他,更不想送他。所以,他打我的电话,我装作没听见。我想,跟亲眼看着他离开比,我可能更容易接受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不告而别。
我站在院子里的时候,阳光已经爬过东边的屋脊落在我脚前。院子里异常的静,没有风,连树叶都不响。我像深陷在胶状的孤寂中,胸口憋闷,喘不过气,四肢僵硬无力,明明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瘫软下去,却始终定定地站着。我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我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我眼前空空的,什么都不存在…我一时觉得我还在,世界不在了,一时又觉得世界还在,我却消失了。
他离开了,我开始慢慢尝试接受。他没有为我停留,也没有邀我一起走。他为什么没有邀请我一起走?我为什么没有跟他走?我为什么连问都没问一句?为什么不出来送送他、抱抱他?我从来没有抱过他。我开始生气,气他也气自己,气得开始哭,气得蹲下来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臂哭,想就这样任性地哭死掉。
像做梦一样,他蹲在我面前,一只手放在我的头顶,一脸担忧。他说:我心里不踏实,一定得回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我恍惚间狠狠掐了他一下,他的呼痛和他肌肉的触感说明他是真实的。我掐着他的胳膊,又哭又笑。微风轻动、叶子轻摆、鸟轻鸣,院子里突然不再寂静。
有些故事开始时预见的结局,其实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