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41路公交站边的老太婆
文图/城北听雪
在东莞,我有个习惯,若周末天公不作美下雨,不能爬山,我便去市图馆消磨时间。回程时喜欢乘坐41路公交车。
候车地点离新华书店不远,位于一条很窄很旧的老街。两侧的房屋都不高,顶多两层,尽是沧桑的面孔,肩并肩地紧挨着,十分亲密。房前还有一溜高大路树,树阴可以铺满街道,走在其中,甚感清凉舒畅。
人们总是喜新厌旧,老街住的人不多了,加之是单行线,车辆甚少,于是十分宁静。这街只有一条公交线经过,一旦鲜黄色的大客车出现在街口,就表明41路车来了,十分简单。
我选择这里,就贪图这里的舒服、宁静、简单。
中秋过后不久,我又来到这里候车。
南方的天气依然很热,下午太阳火辣辣的,幸好有树阴。路树是清一色的扭纹树,树皮剥落,树杆的纤维组织裸露,如麻花一样扭着,显得特别破败苍老,似乎随时有断裂倒塌危险,因此每棵树的树干上都挂有一铁牌,上写着:“树龄已老,行人车辆小心”。
街道窄,人行道更窄,路树到街铺就是一米多的距离。车站都没地方建,只能一切从简,支一根水管,焊接一块铁皮,标上途经站点,就是车站。
我站着候车,其实就站在一小店的门前,非常突兀。小店经营奶制品,简陋冷清,只有老板一人守着。我的出现,又不买东西,让老板直瞪眼。
我颇尴尬,退到铺面的旁边,那里有个铁门。铁门和铺面同属一屋,是通往后面的另一入口。铁门窄小,简陋,普通,中间大块铁皮,上下是手指粗细的铁枝焊成的栏栅。那么多次了,从未见铁门有人出入,我背对着它,反而更有安全感。我甚至可以靠在它身上,舒服地面向街道。
41路公交车没有来。
有一会儿了,背后传来呜呜之声,似人声,很微细,有气无力的。我奇怪,扭头往后一睄。眼光刚好越过铁皮的上端,看见门后是条细长的通道,非常逼仄,尽头还拐个弯,那儿昏暗阴森,应该还有很大的空间。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应是错觉,我将目光收回来,重新看街道。
41路公交车还没有来。
但是,怪声又岀现了,明明就在门后,不像是错觉。好奇使我贴近铁门,踮着脚探头往里看。哎呀!门后面就有一团黑影,上面有一圆圆的球状物,除了毛发就是皱纹,一双小眼眨巴着,怪异得让人发怵——那分明是个老太婆的人头!
我吓了一跳,赶紧退后,到了街边,再看。透过铁门下面的栏栅,可以看见一个女人的大半个身子。她坐在有扶手的木椅上,深色的衣服,很瘦小,干树枝似的双脚,呈褐色,踏在一塑料拖鞋上,一动不动的,如一尊雕塑,面向马路。
原来我挡住了她的视线。
原来她就那么点视野,一下子被我堵个严实。
原来她老得说不出话来,想我让开,只能呜呜的叫唤。
原来她至少叫了两次,我却傻乎乎的还挡着。
我自责的同时,背后传来了大车才有的机器轰鸣声。果然,41路公交车兴冲冲的驶来了。我上车走了,那老太婆的形象却跟着,在我脑里直晃了几天。
再次乘坐41路车,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天气凉而干燥,早上的阳光很柔。步行去坐车的路上,我又想起那个老太婆。说实话,她的脸有点怪异,苍老得有点恐怖,褐色,深皱纹很乱,散落着病态似的老人斑,上次就是没心理准备,被吓了一跳。
以前没见过她出现,她可能刚搬来。估计从此以后,她天天都坐在那儿,通过一个小门的视野,欣赏外面的精彩。这可能是她的全部人生乐趣,我不能破坏。我已有准备了。
来到车站,我还是吃了一惊,那老太婆就坐在门外,斑驳的阳光在她身上晃动。
她的衣服依旧是深色,上身一件单衣,套一件毛背心,下身是黑裤子;双手安静地放在扶手上,手背褐色,全是老人斑;脚掌还是踏着塑料拖鞋,不过已穿上厚实的袜子;头发粗略地拢在脑后,露尽了满脸的皱纹。
我不敢走太近,保持一定的距离观察。在我候车的十来分钟里,一开始,她真似一尊雕像,一直保持原有坐姿,躯体手脚一动不动,脸上没表情,像一件用久了也用旧了,不再有人感兴趣的无用旧物,弃置在街边。但只要看得久了,看得仔细了,轻微的动作还是有的。
我注意到,她对行人视而不见,当然,行人对她也视而不见。她对汽车却情有独钟。每当有汽车驶过,她的头都微微扭动,目送汽车远去。扭动的幅度不大,就是微微扭一下,不易察觉而已。除了脖子扭动外,会动的就只有眼睛。眼睛很小,眼皮耷拉下来,眼眶成了三角形,不见眼白,加之褐色皮肤和老人斑的干扰,不注意还看不见它在眨巴。
她真是老了,是谁搬她出来,又是谁搬她回去呢?我敢肯定,她不可能自己走出来,到时间了,再自己走回去的。我不知道她坐了多久,也不知她要坐到何时,是不是每天都如此?我不知她是否独居,家里又有什么人。她对汽车如此关注,是不是还有一个年轻的梦想,那然后背上行囊,搭乘汽车奔向远方?
我对她充满好奇。但我没上前打听,我怕破坏她的那份安静。我想,她就是个婴儿,好奇的眼里,满是世界的精彩;或者,她就是个智者,冷眼看着,洞穿世间一切悲凉。
我第三次见老太婆,又是在一个多月后。天空出奇的睛朗,虽冷但无风,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她真的又坐在门边,背后就是那条走向昏暗的通道。她衣服明显多了,里外各三层的将身体包裹得圆圆的,木椅子的扶手和靠背都看不见了。老人都怕冷,她的家人也考虑到这点,将她严严实实的武装起来——头上戴黑毛线帽,颈上箍着黑色围巾,手上黑手套,脚下黑色布鞋,仅剩下满脸皱纹裸露。看来,家人照顾得蛮周到。
我还惊奇地发现,她的旁边还摆着一胶方凳,上面放一个没盖的铁月饼盒,里面除了有一张打开的柑皮外,还有零星的蛋卷碎末。这两样东西,估计她都吃过了。原来手还可以活动的。不过,活动得不利索,嘴唇,下巴颏,前襟,裤子,脚旁边的地面,都是蛋卷碎末,她吃得有点狼狈。她的狼狈对小动物来说,就是大方。
两队蚂蚁倾巢而出,正兴高采烈地将蛋卷碎末往窝里搬,黑色那队去树头,黄色那队去墙根;还招来了几只苍蝇,停在充满阳光的衣服上,共同享受着太阳的温暖。有两只苍蝇特别的调皮,老停留在眼眶上,惹她生厌。每隔一段时,她会缓慢地扬起手掌,象征性在脸前晃一下,算是驱赶。完事后,手放回扶手上,再保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而苍蝇呢,仅飞了一小圈,马上又落回她身上,不久,又有两只在眼眶爬着,很是享受,直至手再次扬起。
看到这里,我脑里闪过一些画面。许多动物,大如大象,小如老鼠,当同类已远去,它苍老得无力跟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之时,苍蝇总是停在它身上,尤其喜欢眼眶,因为那里有分泌物。现在她就如那头苍老的大象,或者老鼠,家人不在旁,苍蝇已盯上她了,企图霸占眼眶,不禁让我泛起了同情之心。
我一个激灵,有了去奶品店买一盒牛奶,热好了给她喝的冲动。我认为吃了干巴巴的蛋卷后,有热牛奶润一润喉咙,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喝过牛奶后,也许手挥得更有力,次数更多,不再让苍蝇肆无忌惮地欺凌。
我走进店里。
“要什么呢?”
“那老太婆,你家人吗?”
“不是,我家人才不会摆在街边。这是房东的妈。要什么呢?”
“谁来搬她呢?”
“自有人搬,反正不是你和我。你究竟要什么?”
“我……”
还未说出口,背后传来了大车才有的轰鸣,扭头一看,41路车正在靠站。我只好冲出去,放弃了这次小小的善意。
下一次坐车,已是除夕。一连十多天的冬雨刚歇,天放晴,却冷。我来到车站,老太婆不在街边。这么冷,她可能就在门后呆着。我探头去看,通道里除了昏暗就是空荡。她没有出现。我黯然若失,缺少了一张苍老的有经历的面孔,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街道也冷清了许多,冷清得连一片落叶也没有。
可能她家人把她接去,共度春节了,我想。
下次再来,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南风轻吹,白云北去,阳光晒在身上软绵绵的,让人有裸体的冲动。我想老太婆应该坐在门外,享受着美妙的春光吧。到达后,非常的失望,门内门外,她都不在。靠门口处,散落着随手扔进去的十来张广告传单。门后的通道,越来越深的昏暗,也掩盖不了地上那层厚厚的灰尘。迹象表明,很久没人走动了。
我又一次走进小店。
“要什么?”
“那个老太婆今天怎不出来了?天气这么好。”
“去了。”
“去了?”
我大吃一惊,去了就是死了的隐讳。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春节之前。以前由保姆送餐,喂饭,搬出搬入,她家人都习惯了。保姆春节前回了老家,这老太婆的家人上班的上班,睡懒觉的睡懒觉,喝早茶的喝早茶,单把送餐这事给忘了。等到发现时,已过了一天,人早在床上凉了……”
我心中一阵悲凉,脑海里动物苍蝇附身,孤独等死的画面又再出现。我每次看见老太婆,总觉得她就像一个固有的雕像,一件街边常见的摆设,一件弃用的旧物,人们可以视而不见。没料到她的家人,真的把她视作雕像,视作摆设,视作旧物,统统视而不见。
“要什么?”
我扭头看了街道,41路车没出现,我应该有足够的时间买一盒牛奶,并把它摆在铁门后的通道上。
这是我欠她的。
“我……,什么也不要”。
注:城北听雪写于2012年10月25日晚上,本文所配图片为本人所摄,未经同意,谢绝转载挪用,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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