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赛前

2018年9月15日，北京，多云转阴，16-28度。

我提前在心中暗暗盘算了一下，觉得应该早点儿去领参赛包，才能避开外地蜂拥而至的跑友们。然而，当我来到展馆入口，看到三人成伍的百米长龙时，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算来算去终有一失，我竟然忘了，也许外地跑友的确没有办法这么早赶到北京，但是整个北京的跑友却都想到了一起。

其实，所谓的北马博览会，除了领取参赛包之外，更多的是参展商们的盛宴，真正用于展览的地方大概不到十分之一。当然，盛宴这种东西是没有人吃亏的，凡是局里人都能有所收获才是盛宴，不然就是鸿门宴了。

摆宴的参展商们收获了精准的商业流量。而参宴的跑友们则乐忠于宴席上丰富的餐品——不管是趣味游戏，还是免费的小物件，又或者是留念之用的东西，只管来者不拒。享用宴席的过程，俗称为“薅羊毛”。

我也是跑友之一，便也难以免俗，来之前便心想着要不就找个有趣的留念墙拍个定妆照，要不就寻个实用的小物件，也算是没有白来一趟。

最次的话，地铁交通费总也能抹平吧。

二、展馆的羊毛

然而，当我走进展馆，博览会的盛况超出了我的想象，每个展位都排着长龙。相较于“薅羊毛”，我更加厌恶排队，只好做个旁观者，只是边走边看。

就这样走着，我发现了一个不用排队的展区，走近方才知道是公益展区。这个展位很宽敞，分成三个区域，宣传造血干细胞捐献、普及急救常识和童书捐赠。但观者不过是三三两两的，和其他展位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想来，大概是因为这里没有什么羊毛吧。

当我正在和展位上的一位大姐聊造血干细胞捐献的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跑者也凑了上来，行色匆匆的。大姐有些口吃，见有人过来，刚想开口打招呼。

话音未起，只见这位跑者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宣传册，随口说到：“我看一下啊！”

话音未落，便装在自己的参赛包里，寻着下一个展位走开了，甚至连封面上的字都没有看完。

我见这阵仗，深觉自愧不如。一时间又想到自己去年不太正确的急救经历，便向旁边的两位急救医生复习了一下心肺复苏，认真演习了一番才走开。

走到展馆的出口时，看着空空的参赛包，我突然有些不舍，便返回到悦跑圈的展台，排了队做了任务抽了奖，方才拿着唯一的“一撮羊毛”离开了。

此时已经临近中午，发现馆外已经不再排着长队了，反笑自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回家的路上，身上的参赛包和手腕上的防作弊手环，竟然让我感受到了一丝优越感，有点儿可笑又有点儿真实。

三、起跑的茫然

2018年9月16日，北京，多云转晴，16-28度，有北风。

北马比赛日，我按计划坐上首班地铁，早早来到了起点的天安门广场，安检存包入场之后，才发现竟然还要等一个小时才能起跑。又见广场上的跑者们各自呼朋唤友，拍照留念，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来得太早了。

我一时间有些茫然，只好假装出等人张望的样子，才略微显得不那么尴尬，只是心里愈发地尴尬极了。

只好随意闲逛，帮别人拍拍照片，又上了一趟厕所，看看周围的跑者——“B区也有这样瘦小的选手”，“那位大爷年纪不小了啊”，“这个美女跑得好快”……

随着起跑时间的临近，大家开始不断聚拢在一起。将近三万跑者在广场上等待起跑，大部分人是看不到主席台的，只是兀自喧闹着，在等待人群松动的起跑时刻。

直到突然听到人群里唱起国歌的时候，四周的谈笑声才立刻安静下来，齐唱国歌，好像是杂乱无章的发丝突然被梳子捋顺了一样。

“……前进进！”国歌唱罢，群众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临近七点半，大家的热情逐渐高涨。

太阳也终于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了一点儿面容，晨光熹微并不刺眼，清晨的凉意也逐渐消散，温度刚刚好。

随着时间略过七点半，人群在愈发热烈的欢呼声中慢慢移动起来，然后慢慢起跑。跑过天安门前的时候，大家的情绪更加热烈了，跳跃欢呼，一场盛宴终于开场。

我曾经多次骑车路过天安门，这还是第一次跑步路过天安门，再加上清晨总是充满着希望，我也融入了这样的气氛，感觉到生活中很少有过这样充盈的正能量。

从国歌声起，到跑过天安门，我已经完全沉浸在这般欢乐混杂着激动，自豪夹杂着欣慰，振奋又带着紧张的情绪当中。

虽然天气还很凉爽，虽然人群还没有正式起跑，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率已经被激发了，肌肉也被调动起来了，甚至有一点儿燥热。

于是，42.195公里的北马大幕终于拉开了。

四、心力与体力的较量

开始的几公里，大概因为起跑的兴奋劲儿一直没有过去，再加上周围的人跑得都很快，我也不知不觉地被带动起来，几乎跑出了半马的配速。

长安街上的观众很热情，就这样坚持到军事博物馆附近，我的意识才从这样的气氛中跳脱出来，方觉自己被众人裹挟着带跑偏了，于是刻意减速，告诫自己：这一场马拉松啊，长路漫漫，不必争一朝一夕，不能强夺一城一池。

想到秦皇岛马拉松的配速是用510跑下来的，于是这次便决定用505尝试一下。过公主坟之后，配速终于稳定下来，一边跑一边享受赛道，跑过玉渊潭和中央电视塔，沿玉泉河一路向北……

随着比赛的推进，天空也逐渐放晴。原本密布的阴云，现在已经分崩离析，将近半程的时候，已经是如丝如缕了。

低头跑累了，我喜欢抬头看看太阳，好像是告诉自己，即使前路再远，也不要忘了沿途的风景和头顶的苍天。然后总会感慨，换换视角的话，上帝眼中的征途和终点也不过如此。

这时，天空突然出现一段彩虹，弧度很小，长度很短，却精致得很；好像是云彩的绸缎，又好像是天空的微笑。天公作美，我也突然觉得很欣慰，身心放松下来，身体也轻盈了一些。

临近完成半程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我用了比秦皇岛马拉松慢五秒的配速，我很顺利地通过了上次在半程点遇到的撞墙期，心中的担忧也马上转变为欣喜。

就这样，我用505的配速，一直跑到25公里标志牌的时候，突然发觉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也不得不开始降速。配速降到大概520左右的时候，双腿双脚才觉得轻松了一些。

速度下降，气温上升，体力在下降，乳酸还在堆积，火热的太阳此时彻底摆脱了云层的遮挡，毫无顾忌地炙烤着赛道上的跑者们。

大家起跑时候的激情业已消耗殆尽，唯独志愿者们和路边的观众们的热情仍然丝毫不减彼时。北马一路上的私补甚多，甚至有很多小朋友也在卖力地喊着加油。

五、像是猛然的惊醒

北马不愧是体育盛事，不仅观众热情慷慨，官方补给也毫不含糊，我在遭遇迫不得已的掉速之后，对于补给也越来越望眼欲穿，有吃必吃，有喝必喝，希望能够借此减少那么一丝的疲惫。

然而，当我拿起一瓶矿泉水，却发现自己只能喝一半，不得不丢掉剩下的半瓶时，我忽然觉得有一些痛心，想到古人常常批判的一个词：暴殄天物。

当我回过头看跑道上的其他跑者的时候，发现大家似乎更加沉浸于跑步，对于食物和水的态度，并没有那么在乎——一瓶矿泉水喝一口也就丢了，葡萄干和小西红柿抓一把洒了半把，能量胶抓一个掉了一个……都大有人在。

之前跑马拉松的时候，我曾有过这种异样的感觉，只是今天北马的盛况，更是将浪费的现象放大了。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

啊，“理所当然的正当浪费”当我复述这句话的时候，我愈加不安。

我是一个不喜浪费的人，在自然界，从动物到植物的本能，无一不是秉持充分利用的节俭。唯独人类提升了生产力之后，浪费反倒成了提振内需和拉动经济的方式。于是，以经济建设为目的的浪费，变成了无可厚非的事情……（这个话题，不再展开了）

这样想着，跑着，我慢慢感觉到一丝罪恶感，又因为背负着罪恶感，而跑得愈加沉重。

31公里的科荟桥是一处上坡路，我沉重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缓解，便彻底放弃了PB的想法；35公里前后，脚底板有一点儿抽筋的感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的沉重感也逐渐演变成了痛苦，大腿的沉重逐渐蔓延到小腿、脚底板、大臀肌，直至整个下身的每一块肌肉。

这种感觉和秦皇岛马拉松的最后阶段如出一辙，全身的细胞都在大声呼喊停下来的时候，只有神经细胞坚决下达前进的命令。

然而，终点就在眼前，我没有理由停下来，即使每一步的坚持都着实不易。

六、放弃执念

在最后几公里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一辆救护车正在救助一位昏厥的跑者，我不知道她出了什么状况，只觉得这情景令人扼腕。我有些认怂地放松下来，不再去争夺一分一秒的时间来完成PB。

我想到，赛道上的每一位跑者，大概都是相信马拉松精神，至少是相信体育盛事的荣耀和快乐，相信马拉松是有意义的，所以才会来参赛的吧。

是的，我们都是因为相信，才会去做。

世间的每个人总得相信点儿什么，秉持坚定的信念，这个人往往会比较纯粹和快乐，像无产阶级革命者一样，像神圣的牧师一样，像追逐金钱的拜金主义者一样……

那么，我们真的很清楚自己的相信吗？我又相信什么呢？

我一时间回答不上来，我怀疑过太多的东西了。这样的我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儿痛苦，甚至有些庸人自扰，但我还没有打算过退缩，我只是不想随波逐流。

所以，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里，我总说：“人啊，总应该怀疑点儿什么。”

临近终点的时候，大脑已经平如死水，只是拖着沉重的身体，计算着剩下的路，期待着终点……

来到奥林匹克公园的时候，观众越来越多，只顾着感受终点的热烈气氛，迎接着啦啦队和观众们的掌声，我又找到了起点的激动心情。刚才的胡思乱想早就被我抛在了脑后，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痛苦也都释然了。

这时，天空彻底放晴了，万里无云，明朗通透。

好像，终点就是马拉松的最大的意义。

七、像是繁华的凋零

然而，在过线前后，我还是感觉到了一丝空虚——因为当我努力到拼尽全力，不过还是泯然众矣，冲过终点也很平淡，跑马拉松到底为了什么呢？

对于独立的个人来说，本应是为了体会那种坚持到底的感觉和战胜自己的胜利喜悦。

只是如今，越来越商业化的马拉松，不顾浪费，不顾身体，追逐名利，跟风从众……

跑者的初心是否还在？

举办者的初心又是否还在呢？

中午，和两个新朋友吃了一顿饭，还开心地聊起马拉松、骑行和一些往事，觉得相见恨晚。

然而，当我回家顺路买菜的时候，菜店老板竟然惊异地问我：“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她的发问让我从自己视角里抽离出来，有些诧异。

当我洗了衣服就累倒在床上发呆的时候，当上午热闹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疑惑。

很多事情的意义，只有当我们相信它的时候，它才有意义。除了生理需要和金钱之外，并没有什么事情是有普遍意义的。不相信一件事的人，它便像是粪土一样，毫不起眼。

马拉松越来越像是一个抽象化的概念，通过商业手段锻造成一个让人信奉的品牌，反过来不过是一场裹挟着虚荣心的商业盛宴。

我们相信它，只是因为我们相信了讲这个故事的人和受这个社会上普遍的氛围感召，从众地追逐。更重要的是，我们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否真的喜欢它。

至少，我没有这样自问过。这样的幸福和快乐，太短暂了。

于是，尤其是在跑过北马之后，我突然不想跑城市马拉松了，愈发觉得踏实的晨跑才是生活。或者说，马拉松还是值得每个人去尝试的，偶尔跑跑也挺好的，只是一旦开始追逐它的时候，它就变质了。

马拉松是有终点的，人生才不是一场马拉松，而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旅途。旅途的要义是不断前行，而不是一味地接受“兴奋剂”的刺激，原地打转。

马拉松，或许对有些人依然有很多乐趣，也是一种前行。不过，对我来说，马拉松的乐趣已经不值得追逐了。

即使有下一次跑马，我也将会努力找回跑道上那个坚持的自己，找到跑马的根本意义，而不是为了跑马就报名了。

P.S.

望月尘 | Yann：

有时胡言曾经，有时乱语现在

千万不要信我，有思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