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音乐应该如同一段被潜移默化的人生,它没有固定的台本和参照,甚至不一定高亢激昂或哀婉悲悯,而是能让你感受到安宁与舒展,让你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寻找到自己,清楚看到自己所处的状态。”
文|乔夕 图|葫芦娃、不疚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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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不疚,独立音乐人。隐居云南大理。
公元前517年,35岁的孔子出使齐国,正逢齐王举行盛大的宗庙祭祀,齐国国乐——韶乐刚刚开始演奏。恰好赶到的孔子人生中第一次听到了自上古时代就一直传承下来的韶乐。
那种如清泉一样缓缓流淌的旋律与音符,让孔圣人悠然神往,他想不到韶乐的美竟达到了如此迷人的地步。
一连三个月,韶乐所带来的愉悦和回味还久久萦绕在孔子的心中。他睡梦中都在反复吟唱,吃饭时也在揣韵,那种专注和忘我境界,以致连他最喜食的红烧肉味也尝不出来了。
《论语·述而》里有记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这大概是对音乐之美较早的描述文字。
真正动人的音乐,是能够直击到人类的灵魂深处,它不仅让演奏者本身感到欢愉、快乐,还可以让听到的人,也不由自主的受到感染,并且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隐居大理的古乐演奏家田不疚,就是其中之一。
我第一次听田不疚的古乐,是在上海徐汇区的冇空间里。微暗的灯光下,所有人席地而坐,屏息聆听。尘世的喧嚣与内心的焦虑,那一刻都不存在了,只有耳边的音乐,真实而感动,像是从天际缓缓落下的细雨,又像是从灵魂深处慢慢迸出的清风。
忽远又忽近。当内心逐渐归于安然之时,乐曲又从静美转向洪流,反反复复。如同夜幕下的夕阳,洒给大地一片暖光——永远会给人一点点希望。
有听过的观众说,那是自己一生中少有的体验,如一淌清泉游走在心上,又像一杯淡酒暖在胃里,那么真实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音乐深深的迷住,并与之产生共鸣。当音乐响起的刹那,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眼泪会忍不住喷涌而下。
也许是在追忆已失去,也许在执着求不得。
每个人从音乐里感受到的东西都不同。
“听音乐的过程,其实是你的灵魂与身体在对话。当你的身体出现某种变化时,不要抑制,无论是哭还是笑,都让它尽情释放出来。来自身体里的最直接感受,会让你理解自己。”
这个眼神明亮,蓄着长发和胡须,吹着古箫的音乐人,蹉跎经年后,终在音乐中找到答案,让自己成长为一个内心宁静、平和,眼中有光的人。
田不疚的音乐之路颇为艰辛。
从小父母离异,5岁时,他就去到奶奶家,和叔叔阿姨住在一起,但奶奶不大喜欢这个孙子。12岁的时候,他又回到父亲身边。可能因为分开太久,父子之间始终疏离冷淡。16岁时,田不疚毅然离开了家乡,独自出去讨生活。自那以后这么多年,他几乎没再回去过,一直在四处飘泊。
他说,早前曾翻出一张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那个男孩的眼神和几年前的自己没有两样——眼睛里有很多不平、不甘心,但是又自命不凡,看谁都不屑,很利。“原来,一个人的精神和意志很小就养成了,再没离开过这个身体”。
那份不平和锋利,伴他流浪半生。
想必那个6岁时就渴望与众不同,自弹自唱的狂妄少年,定不曾想过,30年后的自己,会蓄起长发和胡须,吹古箫、弹古琴、唱龙音,清晨五点起来练功,长时间埋首在古籍里。
那仿佛是两个时空。过往的一切,悲与喜,欲望和追寻,复杂与纯粹,写就了他今天的音声。
和一般意义上我们熟悉的旋律性音乐完全不同,他的音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不见得好懂。但凡听得懂的人,就会懂他感受到的所有。
田不疚的名字,常常让我想起张枣的那首诗: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我问他,有过让你悔疚的往事吗?
他说,太多了。“前半生都是在自欺中度过,欺骗自己,也被人欺骗,还不自知,吃了很多苦。”
20岁之后,他一直以音乐维生。玩摇滚,唱所有流行的口水歌,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是和几个人组成乐队,在餐厅、舞厅,以及后来出现的各种酒吧里唱。哪里能唱就去哪里。赚过一些钱,也一直没有钱。
他形容那是一个五光十色的江湖。没有灵魂,一直活在别人的目光里,所有的行为都只是为了要获得别人更多的关注和掌声,但有时候越想要关注,就会越来越让自己发疯。
可人微渺如尘,置身其中时,你是没有意识的,也并不了解真实的自己,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被生活挟裹着往前,以为路的尽头总会迎来光。
却不知道黑夜始终无穷无尽。
2000年时,他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车祸,差点瘫痪。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生命很脆弱,脆弱到不堪 一击。
躺在病床上连医药费都交不出的他,第一次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那个曾经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又很虚伪的自己,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疯子。
这么多年的奔波与苦累,终究是枉费了。一无所有的来到这个江湖闯荡,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还是一无所有。
腿好了之后,再出去唱歌,风格就变了,变得艺术一点了。但过着过着,很快又陷入了那种生活状态。
“有一天,我在一个特别五光十色的酒吧演出,我弹键盘,可弹着弹着竟然睡着了。之后我就决定退出来了,那种生活让我厌烦透了,感觉自己还不如一个录音机的播放键。那一年我30岁。古人说“三十而立”,我发现我30了却什么都没有,做的工作什么意思都没有,16岁时玩音乐的感觉一点都不见了,我就有点着急,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形态。”
他开始学人做起生意。开旅馆、酒吧、餐厅,都做过,都不赚钱。店里来过很多音乐人,也认识了很多朋友。但生活还是一塌糊涂,每天听的,脑子里想的,周围人唱的,都是那些糟糕的音乐,大家喝着啤酒聊着天,谈着自以为是的爱情,身体里的荷尔蒙……乱七八糟,非常消耗人的精神。更可怕的是还有贪婪的欲望,店渐渐赚钱后,就想把生意做更大。
于是,就跟人合作。但那个合作没多久就以失败告终。他开始跑到山上的屋子里一个人看书。看各种书,南怀瑾的,国学的,道家的,佛学的,碰到什么读什么。大量听音乐,听那些安静的,令人神往的,或者宗教音乐。家里没有客人,恋爱也不顺利,就一个人住着,还有一条大狗,特别孤独。那是2008年的事。
那时,有个玩音乐的朋友送给他一支箫,他就摸索着吹。那个当时彷徨失意的年轻人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对这个乐器着迷,并决定要用一生的时光领悟它。
后来他摊上了一个很严重的麻烦,得罪了一位根本惹不起的人,于是他选择跑到大理躲起来。揣着几百块钱在大理古城租了一个很破旧的院子。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树,一口井。
一呆就是3个月,什么都不干,也什么都干不了。“每天就是吹箫、反省。站着、坐着、赤裸着暴晒,一直练,一直想。从最开始的5分钟吹到10分钟,再吹到50分钟,再到几个小时。
“我慢慢开始想明白,人在重大选择面前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明白道理,二是要有力量做出选择。是那支箫给了我这个能力。让我把过往复杂的思维抽丝剥茧般厘清,让我决定回去面对自己,面对当时的困境。”
心中的愧疚感如果不解决的话,它会变成一切,也会让你失去一切。
“不堪的事,和扮模扮样,时间久了会把人扭曲变形,然后会遗失了自己,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比一切痛苦都痛苦,是最深的挣扎”。
有这番痛切的体验,他发誓要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开始沉下心来研究怎样吹好一支箫,如何做一只箫,他复制了中国古代一个叫”律“的乐器,与箫形似,但又有不同,它没有开孔。这也成为他后来音乐会演奏的重要乐器之一。
制作古律,让田不疚渐渐学会与这个复杂的世界和平相处。
”当我面对这个简单的器物时才发现,其实人所有的过错与他人无尤,完全是自己的粗心、不耐心造成。在制作它的过程中,你会不断犯错,又不断接受这些错误。当接受到一定量时,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力量被培养了,你不再是一个遇事争辩型的人,而是学会了坦然接受和面对自己所犯的过错。“
那几年他的生活就是不断在坚持、灰心、离开、继续回来坚持的状态里重复交织。他形容那是一段如逆水行舟的日子,尤其是当你越往前走时越觉艰难。
灰心的原因有千万种,而让他决定回来继续坚持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活被垃圾音乐充斥。
“我希望尽己之力去塑造一种音乐的审美。那种美不是繁冗的粉饰,不是流行的快餐,而是如自然万物一样,表达简单之美。就像一片树叶掉下,一朵云飘过,一声蝉鸣过,一滴雨落下,一阵风吹过的声音,自然而真实,我想让人们重新发现简单之美。”
2009年时,田不疚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与一个女孩子认识三天就去领证,掐着时间办完所有程序,按既定时间在洱海边举行了婚礼。
他至今都难忘那个婚礼的画面。
“那天我们刚到洱海边,一下车,抬眼就看见一颗很大的星,慢慢划过洱海边,速度很慢很慢,非常亮。那个速度不像是流星,还拖着尾巴,但划落下去了。所有人都呆住,那景象太震撼了。我永远都记得那个灿烂光辉的感觉。”
他们只相爱了三个月。最终爱情败给了现实。三个月后,她提出离婚,就分开了,再也没联系过。
“后悔吗?”
“我们都曾经真挚的爱过彼此,这就够了。”
佛经里说,人生最苦是求不得,爱别离。
当我将这个问题抛给田不疚时,他脱口而出,人生最苦是你付出的爱被拒绝。
他说,这个时代人们习惯了去试探对方,再爱一个人也有所保留,很少有人品尝过那种真实的,全情投入的爱,大家玩来玩去都是玩假的,突然有一段真挚的感情摆在他面前时,反而会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逃跑最安全。
莫名想起作家庆山曾经说,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想法总是与众不同。
我想田不疚也如此。
很多时候,一个人选择孤独上路,不是因为欲望,也并非清高,他仅仅是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他说,在经历了人生那么多的挫折和痛苦后,我更爱这个世界。因为在我理解了自己后,我更了解人们内心所向,我知道所有事情的开始、发生和结束,一定都是情有可原。
他很轻松地说着这些并不轻松的话,眼睛很亮,眼神平静又温和。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当你看透生活的本质后,依然热爱生活。说的是平凡中的芸芸众生,也是站在舞台上那个散发光芒的音乐人。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是过经千帆的淡泊,也是饱经沧桑的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