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轮功的事儿过去了两三个月,顾轩用攒下的钱在华大西门和京大东门之间租了个六十多平的小平房。这个租来的房子坐落在华大和京大之间的一堆低矮的平房区。那天,他跟雨馨上完课又约在雕刻时光见面,他俩在雕刻时光坐了一会儿,喝了些东西,在送她回学校的路上,他跟她说:

“走,反正现在离你上课时间还早,我带你附近溜达溜达。” 顾轩牵起雨馨的手,一边走一边继续说,“你看这儿多好,刚好在咱俩学校之间,要是能在这儿有个屋子,早上我抱着你一起醒来,咱俩各自出发去学校,上完一天的课再回来,再接着抱,你说好不好?”

“哈哈,放假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嘛,我记着呢,我还怕你忘啦,这儿附近我也挺喜欢的。”

“好!那咱们今天正好有时间,先逛一逛,看看有没有看得上的房子。“ 顾轩带雨馨继续往一个胡同里面走,左拐右拐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木门,顾轩指了指,说:”哦?这家看起来还不错嘛!你看它这个门多有年代感?你看,这个门环也很好看,你看,门上左右还有两个小灯笼,我猜这家主人肯定日子过得很精致,咱们进去看看,问问有没有房出租?”

不等雨馨回答,顾轩掏出把钥匙,把门打开了。这时雨馨眼睛睁的大大的,嘴巴也变成鱼的样子,张的圆圆的。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小院,但却到处透漏着古朴浓厚的生活气息。右手边有一颗大概两人多高的海棠树,树底下还摆了五六盆花和两个小凳,门的左边是一堵墙,墙下有一座缸,缸里正悠闲地游着十来条小金鱼,门的正对面五米处的样子有一个小屋,顾轩再掏出钥匙打开了小屋的门,借着院子里斑驳的阳光,雨馨泛红的脸蛋上浮现的呆呆的傻样儿,顾轩拿过雨馨的手,把钥匙放到她的掌心,再帮她握上,顾轩说:“这从此以后就是咱们的喽,你就是这个院儿的女主人,咱俩明早就抱着醒来,哈哈。” 那天傍晚,顾轩搂着雨馨坐在院子里海棠树下的小凳上,他趴在她耳边说:

“喜欢这里吗?”

“嗯。” 她把头靠在顾轩的肩膀上,看着天上的漫天繁星。

“咱俩这么好,是不是很像那个罗密欧与朱丽叶?” 顾轩把她搂得更紧了。

“哈哈,你是怎么考上华大的。” 她推开顾轩,装作一脸嫌弃的样子看着他说。

“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听说很浪漫,不就像咱俩现在这样?”

“切,我看你是只知道名字,不知道结局,那可是悲剧。”

“悲剧?咋个悲剧?”

“他俩家是世仇,最后他俩都死了喽,我可不跟你殉情。”

“嘿嘿,那咱俩还是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比较好。”

“切,又是一个悲剧。”

“他俩也悲剧了?”

“我看你真要多读书呀?”

“泰坦尼克号里面的杰克和萝丝?”

“那更不好,一个人走了,一个人还要活那么久。”

“那你说咱俩像谁?”

“我才不要像谁,我想咱俩就像咱俩。”

“咱俩将来应该能像我爸跟我妈。” 顾轩说。

顾轩他爸跟他妈之间的感情,那是真的好。他妈曾跟他说:“别看我跟你爸结婚二十多年了,现在你爸早晨出去下到地里干活,要是中午不回来吃饭,我都想他。” 顾轩把这句话告诉了他爸,他爸说了一句他一直都后怕的话:“当年你妈生你那会儿,她难产,我就冲过去跟接生的你刘奶说,保大,别管小的,如果小的出不来一直憋在那块儿,你就赶紧扯碎了它。”

顾轩从小就一直耳濡目染他爸他妈之间这种情感,但小时候不太懂,慢慢长大了些,就觉得他俩之间好像有股子什么劲儿在连着。他觉得他跟雨馨之间好像有另一股子不一样的劲儿在连着。他原本也期待多年以后他跟雨馨之间还能有他爸妈之间这种情感,他想着就永远这样跟雨馨在一起过着生活,就像他家村南头的那汪湖水,平淡而时有涟漪。

顾轩攒了些钱,趁着五一放假,他带雨馨去广东好好玩了一个礼拜。回到北京,就近又到了老郭菜馆,顾轩一边说,一边指了老郭一下。

这段时间,他身旁的老郭一直在用心听着,老郭忽然被他这么指了一下,就回过神来。老郭看了看桌上的菜,转身指了指其中一个年轻小胡子厨师,他让他把桌上的菜再去热一热。

顾轩跟老郭又默契地端起一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顾轩的酒量不大,但今天他跟老郭喝的是慢酒,完全不影响他的记忆,脑海深处藏了很多年的画面不断出现,一遍遍地回放着,他竟然能清楚记住每一个细节,哪怕是很琐碎的细节。顾轩整理了一下,思绪又回到了了那一天,他继续着讲述。

那天顾轩跟雨馨一边在老郭菜馆吃着饭,一边聊着路上好玩的事情,旁边一桌子的人很吵,好像在议论着什么。其中的一个高鼻子大叔操着山西口音说:“你那算啥?俺有个小时候同学,他从小就偷东西,小时候偷俺们的笔,偷俺们的本,你们猜他现在是做啥的?”

“还是小偷?” 高鼻子大叔同桌的一个戴蓝帽子的男的说的。

“ 小偷?那是小时候,现在可比小偷厉害多了,他现在是大偷!敢死偷!”

“啥是大偷?敢死偷?”

“盗墓!他从死人身上偷东西!他偷的都是有年头的死人的身上的东西。他说他偷过康熙的烟袋锅儿,偷过武则天的一个耳坠儿,还偷过曹操的一个大门牙!”

“啥?他咋知道那烟袋锅子是康熙的?那耳坠子是武则天的?那门牙是曹操的?谁还没个门牙?他要是去挖他姥爷的墓,估计也能挖出门牙。”

“那你就不懂了吧,外行了吧?来,俺给你讲讲”,高鼻子大叔很兴奋,他继续说到:“我那同学鼻子真厉害,他能闻出哪儿有坟墓,他不光能闻出哪儿有坟墓,到了坟墓那块儿,还能闻出坟墓是哪个朝代的,要是他从自己挖的洞钻到坟墓里去再好好闻上一闻,他就能闻出是谁的墓!”

“这么厉害?这家伙鼻子比狗鼻子都厉害!”

“就这么厉害!他还有个箱子,据他说是从唐僧坟墓挖出来的,是唐僧取经回来装经书的用的,他把烟袋锅儿、耳坠儿、大门牙都放在那个箱子里,埋在他家后院了。”

“为啥埋起来?咋不拿出来卖钱?”

“他说不能在国内卖,国内卖的便宜,再说国内卖的是人民币。他要到国外去买,他要美金!”

“那他现在去国外了吗?”

“还没,他现在家里种地攒钱,攒出国的飞机票钱!”

顾轩刚喝了一口啤酒,听到这里他忍不住差点儿把啤酒从鼻子喷出来,雨馨也在那里强忍着乐,但那桌人还继续聊着。

高鼻子大叔说:“最近这个人被抓了,你们知道为啥吗?”

“盗墓时候被警察发现了?”

“不是。”

“家里埋的东西被警察发现了?”

“也不是。”

“那咋回事儿?”

“他不是被警察抓的,他是被医院的人抓走了!”

“啊?医院啥时候还开始管盗墓了?”

“不是。俺家离陕西近,俺家村头有条河,河里都是泥巴,黄黄的,游过去就到陕西了。他前几天最近就游过去了,到了陕西,他闻到那边山包包上有老墓,他挖进去一闻,他说是秦始皇的墓,他正准备搞点秦始皇身上的东西出来。”

“秦始皇,那不都死两千多年了?那身上东西可值钱了!”

“就是。他正准备四下好好找找看有没有啥好东西,你别说,这秦始皇神了,跟康熙、武则天、曹操、唐僧都不一样,他身边有活保镖!”

“啊?保镖?还活着?”

“是一堆蝙蝠!就猫在秦始皇的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飞出来咬他,他手上、脸上、脖子上、腿上都被咬了。”

“那都要出血了吧?”

“出血?那些蝙蝠有毒!他马上就变得迷糊了,不过他竟然摇摇晃晃跑出来了,休息了一下,拼命游过了那条黄黄的河,又回到我们村,路上就开始发烧咳嗽了,回来就进医院,一检查,人家大夫说是撒死!”

“啥?撒死?”

“对,撒死,然后他就被医生带走,说是要隔离!”

“隔离!就是因为秦始皇的蝙蝠咬的,秦始皇的蝙蝠有毒!这毒叫撒死,不好治,让你撒的一下,就死了!”

这时桌上除了高鼻子大叔和蓝帽子男的之外的第三个人搭话了,这是一个胖胖的男的,头顶有点儿谢顶。谢顶胖男清了清嗓子,开始说了:“你们说的是一种传染病,叫S-A-R-S,连起来念撒死,这撒死可他妈厉害,我也听说了。我这几天到北京,就是为了给我舅在北京北边郊区的一个墓地买了个墓地,我舅生前说那里风水好,他死后一定要把骨灰放那里。我昨天去墓地了,你们猜怎么着?我他妈根本找不到刻墓碑的人!”

“为啥?”蓝帽子男的问。

“墓地那个管事儿的说,那几个刻墓碑的人都是河北的,北京这几天闹撒死,听说撒死很厉害,都死人了,他们怕被传染,就他妈的连夜回河北老家了。关键你们猜后来怎么着?”

“又怎么了?” 蓝帽子男的问。

“我都把我舅的骨灰带来了,墓地都选好了,不能不他妈的下葬啊,下葬时候墓碑上不能啥都不写啊,我想这几个人不是河北的嘛,我打电话把他们叫回来一个,完了我多给点钱,我就不信他他妈的不干?我就跟管事儿的问到了他们老家村里的电话,我打过去,村里接电话的人一听,马上就跟他旁边的人说,老李老张老王他们要从北京回来了,你马上叫人在进村那几条路堵住,绝对不能让他们几个进村!这进村就是祸害,咱村就全都被传染上撒死了!就全死了!”

“这么严重?”蓝帽子男的又问。

这回轮到高鼻子大叔抢着说话了:“嗨,就是这么严重,比天花、霍乱都严重,你要得了撒死,别人见了你,就跟见了鬼,见了瘟神似的,都没人敢理你,这老李老张老王现在还不知在哪儿窝着呢。” 高鼻子大叔接着说:“你昨天没看电视嘛,国家都把卫生部那个部长给撤了,连北京市长都给撤了!“

“为啥撤人家?”每次都是蓝帽子男的问。

高鼻子大叔接着说:“那个部长,姓啥来着?忘了。反正前几天他上电视了,他跟电视上说,这病没事儿,就跟感冒发烧一样,吃点药就好了,大不了打个点滴就好了,还说北京很安全,啥事儿没有,欢迎全世界的人都来北京玩儿。”

谢顶旁男跟着说:“还来北京玩个鸡巴毛?现在往外跑都他妈不一定跑的出去,现在北京都控制不住撒死了,咱们今晚住一宿就赶紧走,赶紧回老家,这地方估计要他妈变成死城了!”

原来在顾轩跟雨馨这次来老郭菜馆吃饭之前的一阵子开始,周围就已经慢慢传开了,怎么说的都有,说什么的都有,慢慢的,大家后来好像达成了一致,都在说:这怪病是广东传来的。有人说,要是一个人感染了,他用不着咳嗽,也用不着说话,他只要呼吸,那呼出的气体就可以很快通过皮肤的汗毛孔传染给周围的人。接着,有人说,就连被他瞅一下或瞪一眼就能传染上。后来大家都说,得上这个病,要么现在死,要么到医院治几天再死,这个病,就叫SARS。

这个SARS通过飞机、火车、汽车一路北上,很快就到了北京。一开始是学校停课了,没过几天工厂也停工了,接下来大家疯狂去商场超市采购口罩、醋、消毒液和必备生活用品,后来公交车上、地铁上都见不到人了,再后来商店超市也关门了,最后大街上也很难见到人了。靳忠他们村子就在北京边上,怕被传染,村民们老早地就已经在北京通往村里的几个大路小路挖了一米多深的沟子,村民们昼夜轮流把守,外来人等不许入内。走街串巷卖菜的小贩,只能老远地站在村外吆喝。一旦村子里出现陌生人,肯定要打跑。电视上的感染数、死亡数跳动着不断上升,全城陷入恐慌之中,再后来,医生也不叫医生了,护士也不叫护士了,统统改名唤作白衣天使。学校大门也已经关闭,只留着旁边的小门可以进出,但校园里确实云淡风轻,岁月静好。校长说,“同学们,你们现在最主要的任务,不是学习,是锻炼,是玩儿!”于是,校园里一下子如魔术般地变出许多东西—-篮球,足球,毽子,跳绳,羽毛球,飞碟,塑料飞机,漫画书,游戏机—-没有人在乎你是不是在学习,从太阳刚升起,直到深夜,大家都聚集在操场上、草坪上、宿舍楼间的空地上,肆无忌惮地玩着。后来,男生纷纷涌入机房,无聊地刷着论坛的帖子,更多的是在联机玩星际争霸。女生们则涌入教室,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教室前面幕布上播着的流星花园和东京爱情故事。宿舍里每天必须做的就是量体温三遍、记在本子上、交给楼管阿姨。有一天午后,吴不凡从胳肢窝下面掏出温度计,“啊,三十九度五!” 刚说完,就跟刚刚发生了地震一样,宿舍里的人瞬间跑了出去,他嘻嘻一笑:“关键时刻终于知道谁是哥们了,看错看错,是三十六度五。”大家回屋把他一顿暴揍。

那是一段特殊时期,SARS在北京愈演愈烈,外地回来北京学校的人开始被一一隔离。顾轩就是在从广东回来那天跟雨馨在老郭菜馆吃完那顿饭进入校园小门的时候,被直接带进了隔离宿舍楼。隔离宿舍楼条件不错,每人都住单间,里面有电视,每天有报纸可看,食堂每顿饭都派人把吃的送到宿舍大门口,等送饭的人走了老远之后,大家依次去领,拿回来吃。顾轩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过上了猪一样的生活。跟顾轩一样,雨馨也被隔离了。那段时间,他们想办法问到了对方隔离宿舍的电话,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联系。

“你先挂。”

“不,你先挂。”

“你先挂嘛。”

“还是你先挂了。”

“不,就要你先挂!”

“那好,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挂好了。”

“一,二,三。”

“你为什么还没挂?”

“你不也没挂?”

SARS病毒继续肆虐。这原本是果子狸身上携带的在正常不过的病毒,传到人这种高级动物身上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个道理就跟老虎狮子能吃生肉而人类只能吃熟肉一样,搞不清楚这是人类的进化还是退化。顾轩在隔离宿舍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他想,再这样下去,他肯定是要退化的了,说不定真的变成猪的样子。于是从第三天开始,他在吃睡之间又加了一项:屋内锻炼。早上起床,他做五十个仰卧起坐和五十个俯卧撑,然后开始慢跑,一开始他就从宿舍这头跑道宿舍那头,然后转身再跑到这头,再转身,后来他转得有点晕,就索干脆不转身了,他先从这头跑到那头,再慢慢倒退着跑到这头,再到后来,他就干脆也不移动了,就在原地跑,就这样跑二三十分钟,然后洗澡吃早餐。晚上吃完饭后,他再坐五十个仰卧起坐和五十个俯卧撑,再跑二三十分钟。几天坚持下来,他精神和身体状态奇好无比,他把这个方法告诉了雨馨,雨馨也跟着他这么练,只不过她是二十个俯卧撑。每次趁着在走廊走去取饭的时候,顾轩还把他自创的这套锻炼方法告诉其他宿舍隔离的人,每天早上,顾轩站在宿舍大喊一声:顾轩操,开始!他们在他的带领下也开始练起来了。

这样又过了几天,这一天的午餐中,顾轩看到有雨馨喜欢吃的油菜,便拿起电话给雨馨拨了过去。电话里嘟嘟响了三声,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按照以往,雨馨都是在响一声或是两声就接起了。他寻思,那边应该也是开饭时间,她饭前洗手去了。放下电话,等了两分钟,他琢磨着,这下应该洗完了,他又拨了过去。电话还是嘟嘟响了三声,四声,五声,一直到电话发出长长的嘟嘟声,他心想,她肯定是去取饭了。又等了十分钟,他第三次拨了过去,这下他真的慌了,是那边电话坏了?还是?他不敢想。他打到雨馨原来的宿舍,听得出来是她下铺的苗芳接的电话。

“雨馨是不是隔离结束回宿舍了?”

“没有啊?”

“哦,那她这几天往宿舍打电话了吗?”

“打呀,每天都打,固定的时间,每天十一点都打给我们。哎呀,现在都快到十二点了,还没接到她电话。”

“是啊,我刚才往她的隔离宿舍打了好几遍,没人接。不知道是不是电话坏了,你们要不想办法打听一下?”

傍晚,苗芳给顾轩来电话了,她说雨馨发烧咳嗽,被送往京大人民医院了,最后还加了一句,她好像疑似SARS,顾轩脑袋一下就懵了。他努力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脑子里开始不断分析:要是因为去广州感染上的,那他说不定也染上了,至少也是疑似,也应该发烧咳嗽。他就这样又惴惴不安地等了三天,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症状。他觉得不能再等了,在这样的时刻,他怎么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

就是这天傍晚,顾轩跑到水房,他光着上身,只穿了一个裤衩,接了满满一盆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端起盆来举过头顶,他深吸一口气,把那盆冰冷的水从头上浇灌下去。他就这样足足浇了不知多少盆,到最后也没力气了。他又到宿舍阳台上,任凉风在湿漉漉的身上吹着。等到吹干了,他也恢复了些力气,又去水房,然后又到阳台。那天他大概反复了四五次,到最后累得两腿发软站不住了,就一下子倒在床上,把被子放到一边。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测体温的时候,他终于也被送上了一个小型救护车。

顾轩上了车,往四周一看,除了他和开车的,还有两个穿大褂的,男的是医生,女的是护士。顾轩等不及,上车就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女护士说:“因为你发烧超出正常范围,我们怀疑你疑似SARS,先送你去京大人民医院发热门诊,到那里做进一步检查。”

顾轩说:“好!太好了!”

女护士和男医生看看他,心里肯定觉得这要么是个神经病,要么就是个变态。

车子转眼到了京大人民医院门口,顾轩下了车,他从车窗能看到司机正往车里和座位上大量喷着什么东西,应该是消毒水。

进入了发热门诊临时化验区,顾轩发现护士们戴着跟平时不一样的大厚口罩,一个个地脚下生风,奔走在各个房间。

顾轩看到左边屋里离他挺近的一个正在讲电话的戴眼镜医生,他正在冲着电话那头的人说:“今天到现在又来了二十八个,加上原来的一百四十六个,我这边一共一百七十四个,我这儿发热门诊的床位马上就不够了,有几个医生护士也变成病患了,估计最多只能再坚持两天。”

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跟他说了什么,戴眼镜医生又说:“对,一边检查一边处理,现在已经有二十三个送往隔离区,剩下一百五十一个还在发热门诊治疗。”

电话那头的人可能又问了什么,戴眼镜医生又说:“嗯,检查出来要送隔离区的,我们尽量做好思想工作。实在做不了思想工作,我们也大局为重,就算是抬着绑着,也要带进隔离区。”

戴眼镜医生说完,又听了会儿电话,他继续说:“你问我们怎么进隔离区啊,我们现在是这样的,还挺麻烦。就比如我吧,第一步倒还简单,我先从发热门诊进入清洁区,在那儿我把衣服都脱了,穿上秋衣秋裤,戴上帽子,穿上工作鞋。第二步开始就麻烦了,我从清洁区进缓冲区,在那里我在秋衣秋裤外面穿上裤子和褂子,嘴上得戴两层口罩,两个鼻孔我都得塞棉球,帽子上面再戴个头巾,然后我穿防护服,你看,这防护服是我第三层得衣服了,然后我工作鞋上面要套个鞋套,这时候我开始带手套了,戴上手套,我再穿一层防护服,这是第四层了,对吧?我手套也得加一层,戴上第二个手套,这时候我眼睛还露着呢对吧,我戴上个防护镜,然后穿隔离衣,这个隔离衣是第五层了,完了之后,我再戴个口罩,再加个手套,最后穿上靴子,这时候就差不多了,我给你数数,衣服五层,手套三层,口罩三层,脚上三层,眼睛一层,这样就能进隔离区了,我这进去一趟要花二十多分钟,我还算快的,有的医生得花四十多分钟。出来也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戴眼镜医生继续说:“你问怎么出来啊,出来是这么个顺序,隔离区、消毒室、洗澡间、清洁区,然后出来。除了刚才穿的要一层一层脱掉,我在消毒室泡手就要泡三轮,每次泡三分钟,泡一轮,脱一些东西,洗澡前我还得拿酒精棉球把我的脸、鼻孔、耳朵都擦上两分钟,我漱口也要漱上三分钟。这么说吧,出来比进去更费劲!”

这次又过了足足一分钟,电话那头的人这次应该是说了很多东西或问了挺长的问题,戴眼镜医生突然激动起来,他提高了音量,言语中能听出他那时是愤怒的,他嚷着说:“控制?什么控制?怎么控制?现在连个病源都没查出来,你叫我怎么控制?就算病源查出来,出治疗药物和治疗方案不需要时间?你们还是多花点时间研究怎么预防吧,我说的不是预防这个病,我说的是预防扩散!现在住在城市的医院里的隔离区根本不行,需要单独的地方,而且是足够大的地方,懂不懂?还有,以后少给我打电话,我没时间跟你说!”

戴眼镜医生放下电话,狠狠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也像是给他周围的医生护士们听的,他说:“这帮疾控中心的!正事儿不干,天天在这里问数据,问流程,还他妈瞎指挥!如果再问,再他妈指挥,就叫他们直接来医院,让他们自己过来数数,让他们他妈得自己进一趟隔离区!”

顾轩边听边想着戴眼镜医生刚才描述的他进出隔离区的样子,越想越觉得恐怖至极。后来他才知道,这个恐怖至极的隔离区其实也是过渡的,只有一开始那些化验后疑似SARS的是被带入隔离区,后来那些化验后疑似SARS的就不带入医院隔离区了,直接装车带去北京北郊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军人们花了七天时间没日没夜搭建出来的;那个地方,是英勇的白衣天使们战斗的地方;那个地方,一共救了将近七百名SARS病人;那个地方,王丽的叔叔也呆过,他因为在北京打工染上SARS,虽然后来治好了,但也留下了后遗症,好像是股骨头坏死,后来就把两条腿都截了,再后来他得了抑郁症,有一天他用刀子割了自己的手腕;那个地方,一共使用了五十一天;那个地方,就是小汤山!

顾轩顾不得继续听眼睛医生和其他人的谈话,现在他最想的就是雨馨可别在隔离区。他跟给他抽血化验的护士攀谈着,发现她跟自己是老乡,她叫小梅。顾轩问她:“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夏雨馨的,她应该是三天前进来的。”

“见过啊,”小梅说,“因为那天进来的就她一个女的,其他都男的,是我给她安排的病床,对了,她也是咱们老乡。”

“对对,咱都是老乡。那她是还在这里呢,还是被送去隔离区了?” 顾轩急着迫切地想听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还在这里,我上午还见过她,进来那天检查过了,她不是那个病。”

顾轩兴奋得几乎从跳起来,他说:“能告诉我她在哪儿吗?我去看看她。”

“不远啊,就在发热门诊病房里面。”小梅边说边指着。

她这一指,就像是给顾轩指明了方向,他心底想起一个声音,“快去!”,这个声音把他从凳子上拖了起来,这个声音朝着小梅指的方向,“终于找到你,我现在就去看你!雨馨,我来了!”

“唉,你别动!化验结果没出来,你只能在临时化验区呆着,只有确认没有问题,才能送你去发热门诊,要是有问题,就给你直接送隔离区了。”

顾轩脑袋里再次出现我进入隔离区的恐怖样子,他惴惴不安地等了半小时,终于等来了欢喜的时刻,他被带到了发热门诊病房!按照小梅跟他说的大致方位,顾轩找到了雨馨在的房间。他来到她床边的时候,她还在侧躺着,她睡着了。她头发散着,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了血色,他就在她身后的床边坐着,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腿上,慢慢的拍着,就像是之前的每个夜晚他在租住的小屋中醒来时拍她那样,虽然是在这个地方,但他仍然觉得很幸福。过了不多久,或许是这个拍的节奏和力道她太熟悉了,雨馨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回头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顾轩,她又突然瞪大了眼睛,还没等他说一句话,她嘴一撅,哭了,顾轩眼里也忍不住泛着泪花,一把把她搂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随着在发热门诊的治疗,几天后他俩慢慢好转,烧也退了,其他症状也没有了,他俩顺利出院,各自回到了学校,再次进入学校的隔离楼,直到后来解除隔离回到了宿舍。就在他被隔离和在医院呆着的这段时间,吴不凡、靳忠、廖贤他们仨在学校里冒险干了一件大事儿。

其中的一天中午,刚吃完午饭,吴不凡跟廖贤和靳忠说:“走,跟我发财去!” 于是他们三个骑着自行车,每个人背着几个现从学校里面菜市场淘来的硕大的编织袋,他们找到了华大东北角落一处生锈的栅栏围栏,他们用了好大力气,掰弯了栅栏上的两条钢筋,他们花了四整天的时间钻进钻出,先后走遍了学校周围能找到的超市,他们买回了许多醋。

他们先是买的白醋,后来连山西陈醋、镇江香醋也都买回来了。他们没日没夜地在宿舍里熏着醋,到最后熏的大家脸儿都发白。醋味散发到整个楼道,后来散发到整个宿舍楼,全校的人都知道我们宿舍有熏不完的醋。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虽然不知道什么药可以用来治疗SARS,但大伙儿通过电视、报纸,扑风捉影似的一个儿传一个儿,都知道醋是个或许能杀死SARS病毒的绝好的东西,廖贤和靳忠也都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感受着大家对于醋的狂热。头一天,他们以十倍的价格卖光了所有的白醋,接下来以三十倍的价格卖光了所有的山西陈醋,最后镇江香醋的价格竟然卖到了将近五百元一瓶,而据说这价格比那时在外面买还要便宜一多半。吴不凡数完钱,分给靳忠和廖贤,他一边嘻嘻笑,一边疯狂用手拍着自己的脑袋:“靠,我丫笨了,咱们丫当时应该把温度计、口罩、板蓝根都买回来。”

廖贤说:“那咱们现在就去买呗?”

吴不凡说:“靠,你长不长脑子,都这么多天了,学校周围的超市肯定都买不到了,说不定北京其他地方也都买不到了。”

靳忠说:“这就差不多了,这次每人分了六千,这比先前鲜血、捐精、写书都赚的多。但是,我咋觉得咱先前做的是好事儿,咱这回做的好像有点不道德呢。”

吴不凡说:“靠,哪里不道德了,这钱就是咱们这几天冒着风险付出体力的回报。”

靳忠说:“那我感觉有点对不起那些花大价钱买醋的人啊?”

吴不凡瞥了靳忠一眼,扔下一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每个人的命运跟他与生俱来的个性真的是像藕丝一样,是割不断的,在吴不凡扔下这句话的十八年后,当他在那栋三十多层楼的天台上背对着顾轩一跃而下的时候,他是否还能记起当初说的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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