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在院办会议室,当着一群同学发了一通感慨,阐述孤独感的形状及来由。这件事从表面上看,很容易理解为我在一大群人里面说自己孤独。这种行为一来恐怕不太讨人喜欢,不合气氛,二来容易被当成痴子,从而变得更加孤独。除此之外的怪事我也做过一大堆,早就不怕被当成痴子了,但还是想好好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被误解终归是件不舒服的事。
要解释孤独这个宏大命题,要从八万年前的一个夏天开始说起,可我说不了这么久,只好从我参加辩论队开始说起。辩论很好玩,但打起辩论赛就一点都不好玩。辩论本来是理性交流,观点交锋,辩完后该通体舒畅,就算没有服气也该有所收获,但时间也给规定了,最后胜负也由别人定,最后就沦为了一种主观性极强的竞争赛,跟理性相去甚远了。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还和现在不一样,爱逞口舌之快,常常把大人噎得说不出话,但大人们总是说:“虽然不能反驳你,但你只是强词夺理。”那个时候我太小,不明白大人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好愚弄的动物。要成为大人,先要忍痛割舍很多东西,下很多难以理解的决心,才能好歹长大一点,要真正成熟,还得吃不少苦头才行。而那个时候我不懂,以为过了十八岁就摇身一变成为大人了,以为大人没什么了不起。
后来吃了不少苦头,我才开始反省,渐渐地逆向发展起来,变得不爱说赢别人,而尝试说服别人。可这时我周围偏偏是一帮以说赢别人为乐的人。跟一个一门心思想说赢的人是交流不了的,这就正如泼妇不可被说服,因为她才不管什么论证论据,想要战胜泼妇,只得比她更泼。那样就毫无意义了。比一个泼妇更加可怕的,是一个认为自己讲道理的泼妇。满嘴歪理,还自认为有道理,要是跟这种人讲道理,那就纯粹成了找罪受。可怕的是,这种人多得简直到处都是。小时候的我就是一例。
耶稣基督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如果他说,你屁股蛋子上要开一朵花,那你屁股蛋子上免不了要开一朵花。因为他老人家就是绝对真理。可惜的是,这世上谁都不是耶稣基督,所以说出口的话免不了多多少少都含有谬误。不厚道的人就会挑你话里面的毛病,然后用你的毛病证明你整个人不可信。辩论赛里尽是些这种人。经过一番艰辛的历练,我也成了这种人,但我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不光挑别人的毛病,还挑自己的毛病,结果是最后越来越不敢说话,因为一张口就发现自己有错。总之辩论队是个令我伤心的地方,在那里我丧失了说话的勇气。
十七八岁的时候我热衷于证明自己是个天才。遍寻奇书,越难懂的书我越读。在难懂的书里面最难懂的,是德国那帮搞哲学的家伙们的书。这些古典的、近代的哲学家们,有种古怪的自傲。他们认为,哲学是追求智慧的学说,必定要用哲学的语言去阐述。这种语言相当难懂,但他们才不管你懂不懂。既然你是个追求智慧的人,读懂这书就是你的义务,而不是作者的义务。德语本来就难,用“哲学性”的语言一描述就变得更难,再被翻译成中文,就简直不知所云了。当时这些书看得我一个头两个大,再也不敢说自己聪明了。但我还是热爱智慧的,我至少追求着智慧。在中国,情况就恰好相反,一个文化作品,如果胆敢让观众或读者看不懂,就会遭到抗议。中国人还发明了不少词来噎这些人,最近的词是“接地气”,如果一个作品曲高和寡,那就是不“接地气”,不“接地气”就说明了一切,就证明了这个作品态度恶劣,想拿平头老百姓开涮。我想,如果一个人有志于阳春白雪,多多少少有点不接地气。我觉得,有点“地气”的人,就算弄不懂阳春白雪,也该宽容对待他们,尊重这种思想上的不同。看不懂就指责“不接地气”,这是不对的,不该什么事都向下看齐。
辩论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有人引黑格尔,特别讨厌有人说“存在即合理”这句话。这句话简直就是万能药,辩不过就甩上一句,虽然谁也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说话的人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听了这句话,我简直想掀桌子。别人不懂,我却是明白的,第一这话是对黑格尔原话的误译,第二这话里所谓的“存在”、“合理(理性)”乃是哲学范畴的词汇,不学一点哲学是不明白的,可大家都把这话按日常对话的意思来讲,这就是误解的误解,离原意差了几万里。如果有个人半夜爬到黑老先生家里偷东西,黑老先生醒了质问“你为什么偷我东西?”那小偷说“存在即合理,既然我偷你这个事实存在,那么我这个行为就是合理的,所以我可以偷你东西。”难道黑老先生要说:“真不愧是德国人,果然是思想的民族。”然后乖乖奉上家什?黑格尔准会说:“我抽不死你丫的!”然后拿大耳刮子贴他脸上。可是在辩论赛里指出别人的这个错误是多么困难啊!如果我从理性、存在、范畴开讲,不光时间不够,听众也估计会一头雾水,然后说:你跑题了。
我并不是想说,我比较高,所以没人懂。我只是想说,话只能说给能懂的人听。对牛弹琴是个很悲伤的故事,并不都是弹琴的人的错。
不知道为什么,跟一群人在一起说话时,我的话总是被人不经意地打断,话说个半头还有一半含在嘴里,总让人有种将吐未吐的痛苦感。想了很多原因,大概我说话挺无聊的。我无聊就算了,偏偏死要面子,不爱别人打断我的话,于是变得话极少,如果是一群人在一起闲谈,没人问就不答话,答话也是简单几句。这样过了一些时之后,我就成功地不会说话了,后来一查发现我已经罹患交流障碍症,用进废退果然是正确的。
但是在一群相谈甚欢的可爱人们之间,有这么个独自冷脸不看气氛的家伙,总是让人不愉快的。尤其是有时很不幸地与人同路,不说点什么不行,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情况真是太尴尬了。如果是群体行动,还可以用旁人来打掩护,但如果只有两个人,说话就变成了一种义务,如果这两个人合不来,就简直是一种煎熬。当然值得安慰的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合不来。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到人类还没发明语言之前,那个时候原始人们是这样交流的:简单的事情可以靠呼喊、手势来表达,复杂点的事就很难表达了,惊叹、悲伤、欢欣、怜悯,这些不能用手势来表达,于是人们就将感情灌注在声音中,唱首小曲,听的人就自己的理解,再回他一句小曲,这个理解肯定是不完全准确的,所以唱的人会再回一句小曲,告诉他哪里理解对了,哪里没对,还有哪些意思……这样循环,就发明了音乐。或者是,在地上画一幅图案,将自己的胸襟包含在其中,另外的人看了,就能知道他的心情……于是就发明了美术。可是在今天,音乐变成了单向交流,美术成了少数人才能懂的东西,只有语言越来越强大,一句话,可以是单纯的杂谈,也可以是场面话,可以是真话,也可能是谎言,可以表意,也可以用来社交公关。语言的强大反而成了阻碍,它变得不再纯粹,人们忘了发明语言的本意,它的本质正在死去。真正想表达的感情,一万句话还抵不上一个眼神。
我不会说话了。
思想还存在,却失去了表述它的渠道。
说回八万年前。据说美术在八万年前就发明了。人们在法国发现了一幅巨型壁画。壁画是我们很早以前的祖先画的,线条却相当成熟,艺术造诣令人惊叹。壁画很高,要在上面画画很难,而且根据分析,这壁画是很多代人的共同创作。考古学家们猜测很多,却始终没有猜出原始人们画这些画是干嘛。我第一次看这幅画时,就感叹:哇,他们好孤独啊。
这些原始人,不打猎,不睡觉,也不发情,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到墙壁上,画些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画,这是何等的孤独!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理解他们的孤独。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如果他们想把他们的感情画下来让人知道,那他们至少得到了我的理解,尽管是在几万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