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与道
常言的“味道”本是两种事物,截然不同。“味”若尚可勉言之,“道”却不好说。
古人云:口舌之味通于道。大概“味”是具体的体验,可以言传的;而“道”是抽象的体验,只可意会和心传,因此对“道”的体会和阐述,都是带有审美倾向的。
在汉语中与“味”同置但又高于“味”的“道”,大抵不离三两分超验的、美学式的、有思想趣味的感受。若非如此,难言“道”也。
中国的茶之道:“甘”
茶茗之味,素以“苦”名之。如华佗《食论》:“苦茶,久食益意思”。壶居士《食志》则说:“苦茶,久食羽化。与韭册食,令人身重”。《南越志》亦曰:“茗苦涩,亦谓之过罗”。
苦之甚者,形如“水厄”:
晋王濛好饮茶,客至辄饮之。士大夫甚以为苦,每欲往侯濛者,必云,今日有水厄。
——王向晋《广群芳谱》
如此之苦,大概是苦不堪言。
后人有评茶之道者,或曰“清”(宋代名茶,有曰“乙夜清供”、“玉除清赏”者)、或曰“真”(如田艺蘅《煮泉小品》说“天然者自胜耳”),或曰“芳”(西晋张载《登成都白菟楼诗》:芳茶冠六清,益味播九区),但终不如一“甘”字来的尽致。
“甘”与“苦”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会。张源《茶录》中说:“味以甘润为上,苦涩为下”。但在汉语的语境里面,确实又可合为一谈的,如毛文锡在《茶谱》中论茶味,常有“味颇甘苦”、“其味甘苦”之语。茶圣陆羽也说:
啜苦咽甘,茶也。
——陆羽《茶经》
《说文》曰:“甘,美也”。大概苦尽甘来之语,苦是味,甘是道,如不此娓娓道来,难言文人之雅、气韵之美。
汉语语境的“苦尽甘来”,在这啜苦咽甘之中,自带一种审美上的张力。是以元代诗人谭处端借茶咏唱“苦中甘最奇”(——《阮郎归.咏茶》)。
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说:
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惟北苑、壑源之品兼之。
——赵佶《大观茶论》
是故佳茗者,必资以苦尽甘来。因此可以说,“甘”是中国茶道之主调,是带有中国禅宗式体验的。宋世以后,茶便有了别名:晚甘侯。
中国人的审美,个人评价是在对称碰撞中寻一个中和之美。这种中和之美,恰如朱熹之“理而后和”和“至和”:
先生(朱熹)因吃茶罢,曰:“物之甘者,吃过而酸,苦者吃过却甘。茶本苦物,吃过却甘”。
(学生)问:“此理何如?”
(朱熹)曰:“也是一个道理,如始于忧勤,终于逸乐,理而后和。盖理天下至严,行之各得其分,则至和......”
——朱熹《朱子语类》
这种“苦尽甘来”的生活体会,径由哲人之口,上升为一种中国茶道的禅机体验。
日本的茶之道:涩
中国人品茶,苦为下,甘为上,故有苦尽甘来之说。日本人品茶,偏以苦为味,以涩为道,与中华径不同也。
中国古人对茶的苦涩味的发现和确认,在后起的日本茶道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品味、体会,并最终形成了“涩味”(渋み)这个概念。“涩味”在汉语中就是单纯的一种味,而在日本茶道中,“涩味”作为一种茶味,作为茶味的精华而被抽象化,涩味是与“华丽”、“华美”、“绚烂”、“光彩夺目”相反的一种朴素、低调的美。
——奥田正造、柳宗悦《日本茶味》,王向远代译序部分
日本茶道重“涩”。而且,看上去“涩”带着一种日本禅宗式体会,是有着审美上的愉悦的。
九鬼周造(1888-1941年)在其《“いき”の构造》(中文译本或译为《“粹”的构造》,或译为《“意气”的构造》)一书中,颇为厚重“涩”这一体会,将其视为一种高尚的“意气”。他把涩味、甘味作为一组对立的概念,“涩味”代表着一种高冷的、矜持的、倨傲的姿态,并由此而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这种日本式的“苦”与“涩”,与中国式的的“苦”与“甘”,仍然属于一种东方式的二元体会。不过与中国“苦”、“甘”二元对抗不同,日本式的“苦”、“涩”是一种二元递进式的审美。在日本的美学系统中,与“涩”二元对抗的,恰恰是中国茶道审美制式中所追求的终极目标:“甘”。
总的来说,“上品”、“华丽”的存在样态所属的公共圈属于“人性的一般存在”,“意气”、“涩味”所属的公共圈属于“异性的特殊存在”......“涩味”作为自然界事物的自我保护因子,有着经历丰富人生体验后变得老练成熟的意味,显示的是一种消极的对他关系。
——王永萍《日本传统美学理念“意气”的二元性解读》
在日本的审美结构中,“涩”似乎代表着一种对外界消极的姿态,而“甘”(“上品”、“华丽”)则代表着一种对外界积极的心态。日本人在其茶道中,体会的是外息诸缘、返璞归真式的禅机。
在视觉上,“涩味”指的是类似于淡茶垢那样的陈旧而古雅的颜色......若说一种技艺具有“涩味”,是说这种技艺已经达到了纯熟的境界;若说一个人是有“涩味”的人,是对这个人的气质风度的高度评价。因此“涩”、“涩味”在日语中成为一种美的形态,是一种最高的美。
——奥田正造、柳宗悦《日本茶味》,王向远代译序部分
来源于茶味之“涩”,是一种日本禅宗式的体验。在日本茶道大师柳宗悦(1889-1961年)那里,如是说:
“涩”并没有在新与旧的二元对立中逡巡徘徊,而是存在于超越了时间的、常有常新的“诚”当中,隐含着深深的禅意。带着临济禅师所说的那种理念,即“无事”之美。因其原本就不是造作的美,所以不会因时过境迁而发生变化......具有如“涩”这一审美标准语的国民,除了东方世界,别处是没有的。
——柳宗悦《日本の眼》,见《茶と美》,王向远译
柳宗悦的茶道那里,“涩”之美叫做“破形”或者“奇数之美”,或称为“无事”之美、不造作之美。这种审美意义上的美,大抵是和冈仓天心(1863-1913年)所谓的“不完全的美”,或久松真一(1889-1980年)所谓的“对完全之美的积极的否定”差不离的。
主要参考:
1.类书,《广群芳谱》、《艺文荟萃》、《太平御览》、《渊鉴类函》等;
2.各类茶著;
3.奥田正造、柳宗悦《日本茶味》,王向远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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