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乳名叫雪,她走那天是大寒。
寂静的夜里,她恬静而和蔼,慢慢坐起身,挪挪身子,小心翼翼用脚寻找矮床边的鞋子,看我起身要扶她,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来。
醒来,早读,我心头漾起无数欣喜。下早读,给病榻边照顾姥姥的妈妈打电话,妈妈很平静,说:你姥姥她,真走了。
窒息,大脑一片空白,手已经不自觉抖动起来。原来,走之前,姥姥是不舍得我的,她是来跟我告别的,姥姥,一切安好。没来及见姥姥最后一面,我是痛苦的;但走之前,她老人家没有忘记与我话别,我是幸福的。
姥姥是富商的女儿,整半条三义街的商铺都是她家的。曾听姥姥说过,她有很多漂亮的旗袍,绣有金丝银线,穿起来,配上她的步摇,婀娜多姿。她有过识字先生,进过私塾,家里应该有藏书,所以她饱读诗书。祖姥爷忙的时候,她会帮祖姥爷打理她家店铺,她会算账,把店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她不会做饭,不进厨房,不长女工。曾记得,她跟我说过,有一次,不知哪里清查枪支,祖姥爷家中有,大家慌作一团。她临乱不乱,把枪支往裆下一藏,竟躲过一场浩劫。具体当年她多大,已不记得,只知道,她自小不似女儿身。
她平生嫁了两次,第一次应是门当户对,但早逝,具体姥姥不愿多讲,我也怕她难过,再未提起。只知道养育一男一女,便是大舅大姨,动乱中难以养活,投靠前任丈夫亲戚逃荒新疆。第二任丈夫便是姥爷,妈妈的父亲。妈妈似乎对父亲的印象很浅,大概是她和小姨不到十岁时姥爷便因肺部不适咯血仙逝。姥爷应是大王庄刘老家一贫农,姥姥应是当年阶级成分不好,带一儿一女,生活举步维艰,让姥爷心生怜悯,娶她进门。
阶级斗争正是激烈的年代,姥爷该是有多善良,有多爱她,鼓起多少勇气,才能把这个被抄家的富商寡妇娶进门。姥姥是有多不幸,多悲痛,当她再生下一男三女时,她的支柱与天轰然崩塌。一个阶级成分如此不好,被锦衣玉食宠着惯着,不会生火做饭,拉扯着二男四女的寡妇,在那个物资匮乏、阶级比命都金贵的年代,是怎样存活下来的,我无法想象。
还记得姥姥九十岁时,她眼不花,读书看报从不戴眼镜;耳不聋,你要是说她个坏话,再小的声音,都能拐弯抹角飘到她耳朵里,她会用她的无敌金刚指把你拧得生疼;一生讨厌拐杖,不说脚底能生风,身板也极为硬朗。
姥姥的脚很有特点,有那个年代被裹脚布缠过的明显痕迹,大拇指关节突出,指尖内收。小末指已经被完全压在其他三根奇形怪状的下面,瘪瘪的,指肚扁平。但她的脚并不算小,三四、三五的鞋码让她完全不似其他老太太那样莲步轻移,反是四平八稳。好奇,问姥姥,明明是被缠过的脚,为何大小没怎么改变。姥姥一脸狡黠:当年的祖姥姥这边给她缠好,她那边找准机会就给自己的脚丫子放假。也许当年她女性的自我意识,就是从这里苏醒。
她不长庖厨。只是记得,我小时候,妈妈上夜班,不事灶台的姥姥早晨起床会把火先拉开,把水热上,等妈妈回来做饭。
有一天,她管理不善,起床后发现,煤球灭了。她把食指放在嘴唇,示意和她一起起床的我不要吭声,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把若干根筷子由一字型折成V字型,放在揉捏好的报纸上面准备用火柴引燃,这时候,妈妈回来了,看见姥姥在厨房生火,一把抢过火柴,说:“妈,我来。”当亲娘低头准备点火,看见无辜中枪、壮烈无比的筷子时,刚下夜班的她放下一脸疲倦,笑得直不起腰来:“俺的亲娘啊,你快省省吧,我说这筷子咋丢这么快,敢情都用来引火了!”我再看姥姥的脸,它哭笑不得,一脸酱紫。等妈妈收拾好残局,准备点火,怕烟着,示意我俩赶紧出狭小的厨房。姥姥走过我跟前时,不忘用她独家金刚指狠狠拧我,以解我不好好放风被抓现形的尴尬。无辜啊,当时的我哪儿知道这是不对的啊!再说,她也没告诉我要放风,更何况我也没听见任何脚步声。我猜想,第一次她发现火灭的时候一定心急如焚,怕妈妈下夜班瞌睡,心疼,想赶紧把火生起。于是,不擅庖厨的她在厨房里四处找柴,怎么都找不到。最终她把目光锁定在筷笼上,我想,第一次她发现这筷子时两眼一定放光,然后欣喜若狂!
这趣,让我无处安放。
小时候,跟姥姥一起睡,早上醒来,起床穿衣,瞥见姥姥秋裤上的破洞,信誓旦旦:姥姥,等我挣钱,我给你买条新秋裤。姥姥给我一个温暖的微笑和一个永世难忘的拥抱。
妈妈和姥姥略生口角,小小的我偶然听到,从门缝破门而出,使出吃奶力气抱起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小板凳,用洪荒之力向妈妈丢去,要打跑和姥姥吵架的亲妈。好在小板凳识得两位主子,但又不敢侵犯小姑奶奶的尊严,它没滚多远。但吓呆了姥姥和妈妈,平息了一场亲情的酸甜。
不懂事儿时,我最怕走路,可我是她的小拐杖,跟屁虫,她走到哪儿,我都能黏到。每每陪她去西关礼拜堂,路远,坑坑洼洼,我经常仗着性子,赖地上不走,任她使出千般伎俩,我双脚不动分毫。这可难住了叱咤风云但死活不会驾驭任何交通工具的她,除了一招:你看,前面有块儿大石头,姥姥蹲不下来,你站到上面,来我背上,我背你好不好?记不清楚,我在她背上睡了多少次;也不记得最怕走路的她,咬牙切齿了多少次,才没把我这拖油瓶扔掉。
再大一些,还没有三轮车高,我愣是学会了骑三轮,多么骄傲。每逢礼拜天,有时间,我都会带着她重温儿时的小路,她坐在捧起的木板上,敲着我的背,或者使劲拧一下:看,就是那块石头,这个墩子,你个小兔崽子,你姥姥差点儿没被你累坏。有时候,被她大力金刚指拧疼了,身体一颤,手臂一抖,车把一歪,车身一晃,我背上又是一指:你个鳖孙,你小心点儿,别把我沟里,到时候,你妈不揍你才怪。其实,我哪儿翻过她!只有我那驾驶技术极差的亲妈刘华,才会骑三轮把她翻路沟二次,但未伤分毫。
冬天,穿秋裤入睡,我睡她脚头,她会用温暖的手顺着我的脚,往上游走,摩挲到你糗起的秋裤腿边,给我拉至脚踝。你别说,就是比之前,顺畅很多。于是,我就学会了顺着姥姥的脚腕摸索,同样把裤脚拉至她的脚踝。有时候,她并没有睡着,冷不丁朝你脚心一挠,你腿一蜷,得,这刚拉好的裤脚,又被被子糗上来,然后,求饶。有时候,我也会挠她的脚心,她最怕痒痒。被攻击后,她会在那头把我的双脚抱到她胸前,用胳膊紧紧束住,使劲挠。这样的战争,在冬日温暖的被窝里,不知打了多少次,到底谁先缴械投降的,谁能知晓。
“姥姥,我来背你,你到我背上来!”出嫁后的一次回门,偶遇三轮车上闲逛赖亲的姥姥下车,我用背堵住窄窄的车门,半蹲,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姥,我背你进屋,好不好。”谁知,姥姥虽年事已高,体重不减,我一个踉跄,闪了她老人家的腰,让她疼了好久。从此,直至大寒那天梦里,她凡事亲力亲为,谁都不让随便一献殷勤。姥姥,你可知道,我是多么自责,蚍蜉撼树的微笑。
略拾一二,安放无处安放的惦念,姥姥,喝完那孟婆汤,一定不会把我忘掉。
姥姥的乳名叫雪,她走那天是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