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西游记时，好像很难感觉到沙僧的存在。但再读几遍下来会发现，沙僧就像电影或电视剧里的背景音乐一样，不留意你就很难感觉到它的存在，但他又是整部西游记里不可缺少的。

一

八大金刚把唐僧送回长安之后，有一幕场景很是让人不解。

唐太宗看见取回来的真经很高兴，一番慰问之后，看见孙悟空三个站在台阶上，就问唐僧。

唐僧分别作答。孙悟空姓氏、出身，如何获罪、如何皈依、功劳如何。猪八戒姓氏、出身，如何获罪、如何皈依、功劳如何。

但说到沙僧时，却只有姓氏、出身，如何获罪、如何皈依，而关于沙僧最重要的一点——功劳，唐僧却没说。

还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对于唐太宗来说，都是陌生的，唐僧本来应该对每个人都介绍得全面一点才是。可唐僧还没介绍完沙僧，不等缓气，就立刻来了一句:

“那匹马不是主公所赐者。”

师徒五众当中除了唐僧，唐太宗最熟悉的就是白龙马了。果然唐太宗也绕过了沙僧，接着话茬问到:

“毛片相同，如何不是！”

然后唐僧开始介绍白龙马，如何遇上、如何皈依，更重要的是，唐僧也提到了白龙马的功劳。

事实上沙僧有没有功劳？有啊。如来在给唐僧师徒五众封功时就说沙僧“保护圣僧，登山牵马有功”。而且，他的职位等级是“大职正果”，比猪八戒和白龙马的都高。

但沙僧的功劳唐僧却从头到尾都没提过，又急急忙忙地自己截住给唐太宗介绍沙僧的话头，给人感觉好像唐僧有意无意地在回避沙僧。

那孙悟空呢？

还记得红孩儿那回吧。孙悟空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烧得半死，猪八戒、沙僧赶紧把他安置好，让他休息。然后孙悟空让猪八戒去请观音，猪八戒去了，可半途却被红孩儿变的假观音给骗了。

这时一阵腥风刮来，孙悟空感觉到了凶兆，想去察看。沙僧很关切地说孙悟空受的伤还没恢复，最好先休息，让他代孙悟空去。可孙悟空怎么说？

“你不济事，还让我去。”

然后留下沙僧，咬牙忍痛只身一人去火云洞。

是沙僧没功夫吗？当然不是。他的功夫与猪八戒相当啊。是沙僧没脑子吗？也不是。唐僧被抓走后，孙悟空很天真地想跟红孩儿谈亲论戚，沙僧却说“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一眼就看穿了不可行。

功夫、智慧都能胜任，怎么就不“济事”了呢？

但孙悟空就是没让沙僧去。这恐怕和唐僧一样，是对沙僧的一种防备吧。

猪八戒呢？看起来猪八戒和沙僧的关系不咸不淡，好像仅此而已。

但别忘了，孙悟空第一次被赶走后，唐僧让猪八戒去化斋。猪八戒化不来，就在路上偷懒睡觉，被来找他的沙僧发现。

沙僧第一句话就是：“好呆子，师父教你化斋，许你在此睡觉的？”

要知道，“呆子”只能孙悟空叫。唐僧叫都不行，唐僧也只能叫八戒“夯货”。可现在孙悟空刚刚被赶走，沙僧就不叫“二哥”，不叫“师兄”了，居然也叫起了“呆子”。

而且，沙僧是“揪”着八戒的耳朵叫八戒“呆子”的。整部西游记只有孙悟空“揪”过八戒的耳朵，连唐僧都没“揪”过。

谁知道沙僧当时这一“揪”，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说那时猪八戒会不会心中一凛？然后，他的“八戒”当中很可能从此就多了一戒，对沙僧的戒备。

对沙僧，唐僧的回避也好，孙悟空的防备也好，猪八戒的戒备也好，我觉得只能这样解释:

只要有机会，他们很可能都会做出这个选择——远离沙僧。

二

观音领旨之后前往东土寻找取经人，到得流沙河时，沙僧出现了。木叉跟他一番交战，然后互通姓名。当沙僧得知观音也在场时，当即表示愿意皈依佛门赎罪，愿意随途保护取经人。

但一转脸又说:

“这去，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却不是反误了我前程也？”

看来在沙僧的价值排序当中，他的前程是第一位的。什么减少伤生的罪衍，什么放下屠刀，什么等待、甚至去寻找重新做人的机会，全被他的前程给掩盖了。

取经人来了，我的前程就有望了。如果取经人没来，那我的前程不就绝了？那我之后改过自新所做的一切，就不白费了？那以后路过流沙河的行人，我不是白白地就放过他们了？

对自己的罪过毫无悔忏之意，难怪观音会以非常不耐烦的语气来回复沙僧:

“岂有不到之理？”

得到了观音的承诺，沙僧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说:

“既然如此，愿领教诲。”

可这样的回答依然会让人觉得怪异，这是一副生意人的口吻。也就是说，你给了我想要的，那么，咱们合作吧。

但问题是为伤生赎罪，能做成一单生意吗？

退一万步讲，即使当成一单生意来做，那观音走了之后，沙僧就真的有悔改吗？没有。

唐僧收了孙悟空、白龙马和猪八戒之后，继续西行，来到了流沙河。这时沙僧当然出现，你看他的行为:

“一个旋风，奔上岸来，径抢唐僧。”

抢唐僧干嘛？吃啊，总不可能是像老鼠精那样，抢去用来交配吧。

尽管在观音面前承诺过了，但沙僧还是根本就没有停止伤生吃人。

这对总是叨念“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的唐僧来说，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也许从一开始，唐僧就不可能再对沙僧有好印象了。

但你看猪八戒，尽管他色心未泯、意志松弛，而且还时不时挑拨离间、制造矛盾，却是唐僧最喜欢的徒弟。为什么？

猪八戒被收服以后，对唐僧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师父，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我丈人家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

唐僧喜欢猪八戒，不单单是八戒言出必行，更重要的是唐僧看到猪八戒身上有一种敬畏，一种对生命的敬畏。

而这个，沙僧几乎没有。

神魔世界尚且如此，那在现实生活中呢？看看红楼梦里的王熙凤。

铁槛寺的老尼为张财主和长安守备的退亲之事找到王熙凤，希望王熙凤能从中斡旋。见王熙凤不太想接，老尼便用了激将法。王熙凤立刻就亮明了态度:

“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最后，王熙凤间接导致了张财主女儿金哥和长安守备儿子的双双自杀。

“不信阴司报应”，表面上看是对鬼神、对虚妄的蔑视和否定，但实质上是缺乏对生命的敬畏。

此外，还有另一件事情能更加直观地表现王熙凤的这个特点。

贾府一家出动去清虚观祈福，到清虚观门口时，有一个小道士冒冒失失撞到了王熙凤。王熙凤便几乎出于本能地“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个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而且还破口大骂:

“小野杂种，往那里跑？”

那小道士不过十二三岁，哪里经得住这么打骂，他几乎是心胆俱裂，“跪在地下乱颤”。

如果我周围有像王熙凤这样的人，我想我会远离他的。

三

孙悟空、猪八戒与沙僧斗了两天，无奈沙僧躲在水底就是不出来，孙悟空只好去请观音。

观音到了流沙河之后，叫木叉去唤沙僧出来。沙僧上岸后一见孙悟空就说:

“这个主子，是他（指猪八戒）的帮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

因为孙悟空厉害，所以不去取经，这实在让人很难理解。

按理说，取经路途遥远，行走不易，有个高手傍着，也心安吧。路上人烟稀少，化斋也困难，团队多一个有本事的人，就不愁饿肚子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一路妖魔众多，有个武功高强的人陪着，怎么说也不应该是坏事。

怕受孙悟空欺负？取经人是观音定的，既然是观音看中的，品行再差也不会没底线。担心吃过败仗，以后朝夕相处没面子？相对比起赎罪，这点实在不应该成为阻碍的因素。有个武功比自己高的人在一旁，以后不能再吃人了，怕嘴巴淡出鸟来？想什么呢！观音就在身边，还在想吃人的事？

更重要的是，沙僧已经在观音面前许下承诺了，即使有千万种理由，也不应该突然变卦。

所以我实在想不出沙僧怎么突然会冒出这句话来，太不符合情理了。

但有人偏偏就这样，比如红楼梦里的秦钟。

大闹学堂是金荣引发的，李贵听见学堂里闹大动静了，就进来调解。这时秦钟哭了起来，并且边哭边说:

“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这个学堂有金荣在，我就不来。或者是只要我来，金荣就不能在。

先看第一层“有金荣在，我就不来”。

秦钟的老师亡故，从此没再请另外的老师。为了不让秦钟的学业荒废，秦钟的父亲不顾“宦囊羞涩”，拼了“二十四两贽见礼”，而且还“亲自带了秦钟”去贾代儒家拜见，更重要的是恰好宝玉非常喜欢秦钟，这才很艰难地让秦钟进了贾家的私塾。

可秦钟因为与同学的一点小矛盾就想走，那他的老父亲呢？他的老父亲为他上学的事所费的心神和精力的呢，怎么办？

再看第二层“只要我来，金荣就不能在”。

金荣是欺负了秦钟，可后来李贵进来调解了，也逼着贾瑞要公平处理了。况且秦钟背后还有宝玉撑着呢，要讨个公道肯定是没问题的。

这样的小矛盾，能讨回公道，也就可以放过金荣了吧。

可秦钟非要把金荣赶走。秦钟有这个能量吗？没有，就是秦家也没有。让宝玉出头吗？李贵看着呢。

沙僧突然变卦也好，秦钟无端闹脾气也罢，都是小事。但小事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性的，那就是沙僧和秦钟都是凭本能在做事，几乎没有理性。

而品性这东西，一定具有延续性。

所以在西游记第25回，唐僧师众被镇元子抓住绑在柱子上。唐僧埋怨孙悟空闯祸，连累了他。沙僧立即附和着加了一句:

“师父，还有陪绑的在这里哩。”

沙僧这是在干嘛？在调唆唐僧念紧箍咒。可问题是孙悟空好像从来就没招惹过沙僧啊。

所以红楼梦第15回，在秦钟的姐姐秦可聊的葬礼上，秦钟非但毫无悲戚之色，反而到处寻觅女色。

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村姑跑过来，就暗中对宝玉说:

“此卿大有意趣。”

满脑子都是日本小电影的画面。如果搁平常也就罢了，可现在是他姐姐的葬礼啊。

四

再讲一点关于沙僧的品性，这点也是蛮让人心寒的。

孙悟空第一次被赶走后，师徒继续西行，途中唐僧饿了，叫八戒去化斋。八戒拿了钵盂就去了。

谁想八戒连人家烟火都找不到，更别提化什么斋了。一番感叹化斋不易，一番怀念孙悟空。之后，八戒又是心累又是体乏，于是倒头便睡。

这边的唐僧本来就饿，又见八戒去了许久都没回来，不禁“耳热眼跳，身心不安”，焦急之下就找沙僧说话。

本来这个时候，取经团队已经失去了一个最能干的成员，人心最是涣散，八戒又外出，唐僧本来又是个弱坯子，此时，沙僧应该承担起鼓舞团队士气的角色才对。但沙僧没有，反而趁机搅屎:

“师父，你还不晓得哩，他见这西方上人家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饱了才来哩。”

捏造事实、污蔑人格、挑拨离间，这段话里全占了。

这都还不算是最可怕的。

孙悟空也捏造过事实，也污蔑过八戒，而且还污蔑过唐僧。

猪八戒刚被收服时，有一次在路上说肚子饿了，想停下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走。孙悟空却一口黑锅扣过去，说猪八戒恋家，不是真心实意想去取经，搞得猪八戒向唐僧下跪表白才了事。

白骨精那回，孙悟空不就是恼羞成怒之下，说唐僧是因为贪恋女色，想跟女妖精结婚，所以才不让他打女妖精的吗？

猪八戒也干过挑拨离间的事。

乌鸡国那回，猪八戒把国王的尸体背回来，对唐僧说孙悟空能把国王救活。孙悟空吓了一跳，说国王已经死了三年，如何救得。见孙悟空推托，猪八戒就哼哼唧唧地调唆唐僧，唐僧果真就爽爽利利念起了紧箍咒。

唐僧是念得爽利，孙悟空却是痛得叫娘。实在吃不过疼，孙悟空只好咬牙应承下来，说去阴间查勘，能救国王。可猪八戒又说孙悟空在耍滑头，阳间就能救好为什么要去阴间。于是唐僧脑子就抽了，又念咒，最后孙悟空只能跑去太上老君那要金丹去了。

表面上看，孙悟空、猪八戒干的事情好像跟沙僧干的差不多。但细究起来，却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孙悟空污蔑猪八戒的时候，有唐僧在场。污蔑唐僧的时候，有猪八戒和沙僧在场。

猪八戒挑拨离间的时候，师徒四人全在场。

而沙僧给猪八戒扣帽子的时候，只有沙僧和唐僧在场。也就是说，当时在场的没有第三者。

这才是最可怕的。

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事情就变质了。沙僧的行为就变成了告密，而沙僧在那一刻，也变成了特务。

再看看红楼梦里的坏坯子贾环。

忠顺亲王府派人来贾府找戏子蒋玉函，贾政惊怒羞气，一番波折之后，好不容易才送走忠顺府的人。

回府的路上碰见了贾环，贾环先告诉贾政有一个丫环跳井死了。贾政又一次惊怒羞气，立刻喝命叫人去查。

接着，贾环贴近贾政说:

“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

说到这里贾环顿住了，并且“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立刻明白了贾环的意思，立刻就把身边的小厮赶退了。

这时，贾环才告诉贾政那个丫环金钏儿之所以跳井，是因为宝玉前日对金钏儿强奸不遂。于是后面的事就成为了必然——宝玉差点被贾政打死。

贾环请求贾政把小厮赶走，是不是在清除在场的第三者？贾环的行为是不是告密？而贾环，是不是很像特务？

想想特务遍地的明朝，再想想特务遍地的，离现在不远的某个年代。

五

沙僧缺少对生命的敬畏，孙悟空也一样啊，为什么孙悟空就不会那么不招人待见呢？

沙僧有时凭本能做事，几乎没有理性，猪八戒有时也一样啊，为什么猪八戒也不会那么不招人待见呢？

我想，最关键的的一点是: 沙僧居然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