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夫
这年风调雨顺。南瓜垸那百十亩地里,又要收百担千担的南瓜。日头当顶时候,北庭从瓜蔓子里出来,汗褂一脱,抹了把颈箍头的汗,径自上了堤,进了良金的铺子。
庭哥来了?雷小山放下酒碗,脚一伸,将一条长凳勾过来。传宗喊道,良金,再来两斤猪头肉,一斤南酒。
北庭一屁股坐到长凳上,连连喊,环子,快来碗花红茶。
干死了吧?老板娘叹念着,将那粗磁海碗搁八仙桌上,抱起陶罐满满倒了一碗。
痛快!北庭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茶水,长吁了一口气。
雷小山把酒碗推到北庭面前,说,今年这南瓜多了,怕是卖不动啊,唉,收成不好着急,这收成好也着急。
急有屁用?北庭呡了一口酒,问良金,花楼街,硚口,宗关,黄金堂那些主来过没有?良金应道,就只宗关的胡老板来过,一大早,进店吃了根油绞喝了碗豆腐脑,说是路过,嘴一抹就走了。
花楼街的严老板还没现身?
良金连连摇头。
北庭沉吟半晌,又端起了酒碗,一碗酒下肚后,说,不急,交秋后,把那卖不了的瓜装船,直接划到硚口码头,大落第大市场,我就不信几百担南瓜脱不了手。
嗨!还是庭哥有法子。雷小山颈箍头一仰也抽了一碗。
重阳过了,露冷风寒。两条驳船在码头湾了一夜,垛成山样的南瓜上起了一层薄霜。南瓜垸的汉子们赶早在船上装瓜。北庭说,莫装多了,这码头坡陡路险,江踏子又窄,一百多步吧,才一个缓步台歇脚,一担万不可超过二百斤。装南瓜的藤条筐子又阔又深,五六个南瓜就是一百来斤,装进筐里,不显山不露水,不过半筐模样。雷小山笑道,是不是少得一点。北庭说,得一老天哩,悠着点做,这力气也要细水长流。说话间,忽听岸上有沉沉的脚步声。北庭将手中的瓜放入筐中,回身一看,不禁心头一凛。
江踏子中间的缓步台上,挺挺立着两条汉子,一瘦一肥。那瘦的长袍马褂,头扣一顶瓜皮小帽,手里捏一根半尺来长的竹欢喜。肥的一光头,一赤膊,袒胸露乳,腰下一条污迹斑斑的白绸灯笼裤,那肥大的裤脚在冷风里荡荡飘舞。这肥汉杵着一条又粗又长的扁担,扁担尖上挂了个硕大的酒葫芦。
老大请了。那瘦者双手抱拳,对着南瓜船就是一礼。北庭不敢怠慢,急忙抱拳回礼,寒暄的话尚未出口,只听那瘦者又言道,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等在这码头上出些苕力混口饭吃,这卸船挑瓜的粗蠢活路,还望老大赐与我们弟兄了。
麻烦来了,北庭好生后悔,顾了运瓜卖瓜的事,疏忽了这打码头的事,码头是打出来的,南瓜垸几个武把子好的一个都没来,怎么打?北庭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兄台的意思小弟明白,只是这回已带了几个挑夫,请兄台网开一面,小弟先谢过了。
话音未落,忽听河堤上喊声如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卖力卖命!讨饭混嘴!
北庭抬头看去,沿堤站了十几条壮汉,杵着扁担,横眉怒目地盯着河里的南瓜船。
看来打是不行的,怎么办?正寻思间,只见那花和尚模样的胖大汉子摇摇摆摆走上船来,指了船上的人说道,就你们这人样也称得起挑夫?说着将扁担靠在船帮上,身子一蹲,站了个骑马裆,然后双臂箍住那藤筐,发一声吼,抱起半筐南瓜顺势倒进了另一个筐中,接着又合了一筐,这两筐南瓜就堆起了尖。北庭掂量着,这担瓜不下五百斤!随后这肥汉拿起酒葫芦,暴饮几口后,将扁担穿进筐上的棕绳,大吼一声,扁担上了肩,这驳船竟晃荡起来。只见他三两步便过了跳板,步履稳健地蹬上了江踏子,河堤上那帮挑夫大声数起来,一步!两步,三步……一百一十七步,一百一十八步,好啊!
啊—啊—啊—一片震天的吼声中,胖汉将那担南瓜稳稳当当搁在了河堤上。
看见了吧?一口气,一百一十八步,就这担瓜,你那些挑夫拿得下来,在下夹了尾巴走人。挑不了嘛,哼哼……瘦者用手中那竹欢喜指着北庭冷冷地说。
今天要栽在这硚口老码头上了,北庭正思忖着,船尾过来一人,喊了声庭哥。北庭回头一看,是年家老三,年矮子。年矮子指了藤筐说,叫兄弟们装瓜,装四筐,要堆起来装。北庭迷惑了,这年矮子葫芦里装什么药?
说起这年家老三,北庭还真摸不着底细,只知他少小离家,据说在云南深山里跑马帮,有时年节偶尔回家呆一两个晚上,平时南瓜垸极少见他的身影,这次回来也是探望染病的母亲,这满满的四筐南瓜,重达千斤,就他那五尺长短的身个儿挑得了么?
四筐南瓜还是装起来了,堆起了尖,年矮子跨前两步站到船尖上,对那瘦者抱拳作礼,说道,适才那朋友挑一担南瓜上岸,多谢了,只是我这两船瓜,一担一担的,不挑到猴年马月了?请看我两担一挑如何?瘦者听了,略一沉吟,笑道,两担一挑?倒要见识了,阁下请。
年矮子又对那胖大汉子施了一礼,道,烦请朋友借扁担一用。
此时那胖大汉子已到了瘦者身旁,厉声喝道,好说,接好了,一边扬起双臂,腰身扭动,那条六尺来长的扁担如离弦之箭般疾射而出。北庭暗道不好。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年矮子飞起一脚,踢得那扁担腾空而起,临空翻转几个跟头后,稳稳落到掌中。
好身手!缓步台上的瘦者喝道。
献丑了。年矮子抱拳又是一礼。北庭瞟一眼早已扎好绳头的四筐南瓜,暗忖道,这年矮子真有这本事?只见年矮子举旗似的高擎了扁担,问那肥汉,朋友,你这扁担挑得了我这四筐南瓜么?
肥汉冷笑道,这扁担用百年老桑制成,可承重千斤,在这硚口老码头混饭的挑夫们,哪个认不得这条扁担?
好!在下就来试试它的斤两了。
说话间,年矮子右手握住扁担尖子,将另一头搁在船帮上,左掌压在扁担腰间,站了个弓箭步,对那肥瘦二人道,看好了,接着炸雷般大吼一声,只听啪啦啦一声响亮,船身一震,那条桑木扁担已断为两截。此时堤上河下,鸦雀无声,惊呆了一应观看的人。
年矮子扔掉半截扁担,跃上船尖,对那肥瘦二人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得罪了。
那瘦者良久方应道,是我们弟兄走眼了,兄弟有此等精湛功力,钦佩。接着对北庭说道,老大,今日见识南瓜垸人物了,大路朝天,你半边,我半边,挑瓜去罢,我们后会有期。
北庭站在船头高声说道,许百庭领情了,兄台慢走,得空请光临南瓜垸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