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走了，96岁，算得上真正的寿终正寝。走前两三天，大伯就看出太奶的状态已近油尽灯枯 ，亲友陆陆续续来了又走，赶得上见面的，坐在床边唠唠嗑，没赶上见面的，回来磕头上香，也掉眼泪，却没有嚎啕大哭。整个丧事，办的安静、有序。长辈们唯一的一点点抱怨，只是太累而已，竟无一人流涕失态，因为大家早有预备。

无预备的离别我也见过几场，小到朋友失恋深夜电话里痛哭哀嚎，大到即将新婚的夫妇被一场天灾天人永隔，也有人因母亲去世在楼顶喝酒醉到邻居差点报警。

若是早有预备，便是死离也能淡泊平静，若是无预备，小情侣分手，也能血溅当场。多少声嘶力竭，纠缠不清，魂牵梦绕，说是不舍，倒不如说是不想，不愿，不甘！

多少人少年天赋异禀，中年风生水起，一生叱咤风云，羡煞旁人，可但凡提到死亡，竟是半点由不得人。即便平日里再自信，再锋芒毕露，也不得不服下软来，悉声哀求，病榻上尊严全无，多少平日里难堪羞涩的事都顾不得了，只得任由人摆弄。就连李开复这样的能人，患了癌症为求多活几天，也听信“大师”的话，从家里接根管子到楼下花园去“接地气”，各样荒诞的方法皆奉为圭臬，丝毫不敢懈怠。

生死不可掌控，唯一可控的，便是这些苟留于世的活人了。这也是这次办丧长辈们唯一的抱怨，老太太长寿，儿女们也都不是壮年了，都是一把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实在折腾不起，却都要面子。老太太生前该尽的孝道一点没少，可这都是关起门来自家才知道的事情，毕竟老太太的身体也许久不能出门闲逛了。横竖是每日枯坐家中，即便子女给她梳妆打扮整齐，也只有只有自家人能看到了。死后办丧，可是街坊邻居全都瞪眼看着的，程序再简，也不能简到被人说了寒碜，老太太走得体面，那就是一家人体面。于是这把老骨头便不得不硬生生挺着折腾了近半个月。

我曾听说过在婚礼上一家人大打出手的，朋友的外婆去世，唯一的儿子是基督徒，宗教信仰除了上帝不能给任何活人死人下跪磕头，在葬礼上朋友的舅舅被千夫指，却坚持膝下有黄金，朋友的妈妈为此哭得比老太太走的时候还伤心，大骂哥哥不孝。其实走的人已经走了，跪不跪的哪还晓得，不过是给这些活人看罢了。可此事伏笔一埋，处理家产的时候，风波又起，原本老人封建观念说要把房产留给儿子，几个女儿就已经心生不满，朋友舅舅葬礼上不下跪的事情一出，原本各自腹诽的姐妹们，顿时有了团结一致的理由，连均分的份都不想给哥哥，过往里血浓于水的手足情早就随着火葬场里的一把火灰飞烟灭了，此时倒恨不得能剁手跺脚了。

相较而言，太奶和太公最精明之处就在于，未一下一点活人可控的东西 。当年太公走时，留下一封遗书，写明他未留下一分钱财产，现在仅有的一套房产早在当年购买时就已经向儿女征求意见，愿意出全资购买者产权归其所有，但是二老在世期间使用权归二老，所以房产早已有了着落。再多的，一分钱没有。太奶这些年则靠着退休工资请了保姆，轮流住在几个子女家里，住在谁家当月工资就交到谁家。临走仍旧是一分遗产不留，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活人可控的东西，也不留半点纷争。

其实追溯到死亡的起源，还是源于人类的贪心和想要控制的欲望。圣经里是如此记载的，上帝造出第一个人类亚当后，就将他安置在伊甸园中，并嘱咐他“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不曾想，人的欲望是如此强大，竟连对死亡的恐惧都不能填平欲望的沟壑。不过大抵那个时候，亚当和夏娃还不懂得死亡的真正含义。而蛇的诱惑也极具吸引力，它先是偷换概念，问夏娃：“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当得到夏娃的回答是只有善恶树上的果子不能吃后，便进一步蛊惑：“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蛇只说“不一定死”，没有说，放心吧，你不会死，因为他知道人有多渴望能如上帝一样掌控整个世界，“你们便如神能知善恶”，面对这样的诱惑，不必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死，只要“不一定”就够用了。

夏娃果真上当了，她不仅自己吃了，还让亚当也吃了。代价是从此活着时“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死后“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看吧，原本想把世界攥在手中，到头来，却只是尘归尘，土归土，这物质世界的东西，半点也抓不住。

第一次读到这段时，我也曾疑惑不解，为什么有了智慧能识别善恶，反倒会死，聪明人反倒短寿么？后来终于明白，原来这人世间最大的苦恼不过在于判断，而判断源于渴望控制。

事情本身并无善恶，所谓“知善恶”，不过是给凡事加上了人的评判，有了评判，便从此有了比较，便时时处处总觉得事情在失控。

为什么孩子不像别人家的那般乖巧？为什么老公也不如别人家的那样体贴又有担当？为什么该吃饭的时候老公还没回家？为什么该睡觉的时间孩子还想玩游戏？

总之，为什么这世界都不是我渴望的模样？

其实，这世上本就有石头，也有树木，何苦偏要为石头为什么不是树木而苦恼？不过是想把万物攥在手中罢了，故而“死”的另一种说法，叫做“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