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
太宰治写下干涩的手札,钢笔在信笺上重重戳出晕染的大片墨渍。
他也许知道自己在不久后会永远沉入一个如水般安静的梦境,也许不知道。
因为人间失格,
因而抱歉生而为人。
以死谢世,注定了这部诡谲却真实到荒谬的自传谱出一首黑暗而凄凉丑陋得不成调子的挽歌。太宰治从富豪之子的身份中艰难挣扎而出,却落入了名作家的窠臼。这是他的悲剧。
但这是太宰治自己,但丁跨了时空与他和鸣:“外则安宁喜乐,内则百结千愁。”
这种抑郁到黑暗深渊的心境使太宰治自己再也无法坚持为人,他的“那双眼睛虽然看过比这美上千百倍的景色,同时也看过比这丑陋千百倍的事物啊。”
“负面影响大过正面影响,所以你的眼睛才会污浊发黄,真恶心。”
恶心到只能吊唁,无法探求意义。
故《人间失格》本就不是一本能够去探求意义的书,它是一曲作者留给自己的吊唁的挽歌。我不能去否认有读者拜读了这自传后“头涔涔而泪潸潸”,深有同感,但那必定是亟需拯救或干脆长眠之人。若有青少年者认太宰治为风向标,从而学习自我毁灭,将此书奉若圭臬,看来太宰治不仅要抱歉生而为人,也要抱歉生而为太宰治。
因为这本书仅仅能是剖析太宰治自己的墓志铭,它对任何其他人的人生,都不能起任何和鸣。
它只能是一曲悼词,永远不能变成一部箴言,甚至一本圣经。
这是《人间失格》的尊严。
中有几条线穿刺全曲,我们剥茧抽丝,来一一重奏。
家人
太宰治是典型富豪之子,他生来注定游于世俗并在世俗中爬到高阶。但他的内心充满了艺术,如果从中国艺术哲学出发,他是性灵的。
当弱势到只是一个幼子的内心艺术碰到现实世界,他没有资本,没有资格与其对抗,便只能由现实世界欺压内心艺术。太宰治选择了让自己的内心艺术趋炎附势,这就注定了他短暂人生中悲剧的开始。
家庭社会中的世俗让幼小的内心艺术绝不得苟活,但如果太宰治从小能够不隐藏而选择对抗,他可能会面临两种态势:
内心艺术被一举歼灭,从而活成世俗的庸人。
内心艺术得以保留,且世俗被艺术同化而得升华,家庭环境被改变。
太宰治对这两种结果了解得太透彻:其一,对太宰治来说,倘若生而庸碌,恐怕是比生而为人更加抱歉的悲剧;其二,倘若家庭环境被太宰治的内心艺术同化,那么就不仅仅是太宰治一人生而为人。这首挽歌恐怕会从独奏变成交响曲。
这是很可怕的两种情况。
太宰治只能选择当小丑。
所以在《人间失格》中,他彻头彻尾的伪装是模仿搞笑艺人,故意使周围所有人发笑。
这哪是伪装呢?从他将内心艺术隐藏起来的那一刻起,他对这个世界,就只能是个小丑。
艺术没有雨露来滋养,会长出带有利齿的恶魔。
朋友
太宰治有两个朋友,一个叫竹一,一个叫堀木。
他们分别代表了两种人:一种愚蠢而无法深入思考,一种市侩而无法触碰艺术。
竹一虽然愚蠢,但单纯而无心计,他是太宰治年幼时的同学兼玩伴,太宰治能够在他面前将自己的内心艺术实体化成为绘画作品,即使在他眼里,这是“妖怪的画作”。
艺术总要找到宣泄口,并逐渐成长,竹一的预言就是这种宣泄口,他是很伟大的玩伴,太宰治能够遇到他,与这首挽歌的推迟奏响不无关系。竹一代表了笨蛋,但是笨蛋和疯子是一丘之貉。
心中是艺术的,未免成为疯子。疯子可能是个中性词。
堀木则代表着社会大部分角色,主要特征是市侩。市侩像没有尽头的屏风,拦住了艺术吹来的煦风。
他只会想着太宰治的成就会分了自己的利益,抢了自己的风头。这种想法阻止太宰治内心的艺术继续萌芽,只能转为黑暗。
对太宰治来说:正常人比笨蛋更可恶,正常人就是疯子的刽子手。
朋友就印证了这点。
女人
太宰治的挽歌中,女子才是缠绵弑人的红药。
太宰治是个美男子,但正因为是个美男子,内心艺术才被狠狠捂住。
被女人捂住。
她们代表了一种只会被外表所诱惑,一见倾心,从而再看不到其他的心理。
但太宰治并不想展示外表,他想展示的是内心居无定所的艺术。他深知女人是温柔乡,便想每日顿于女人怀,安宁喜乐之所在。
但他想带上内心艺术的时候,内心艺术却被美丽的外表所排挤,无处安身。
中他向几女子展现了内心艺术,但那女子们或死,或无果而终。
他只能被他俊美的外表扼杀,被世俗而肤浅得只剩表面的社会里。
这是只属于太宰治的挽歌。
“那些横躺在阴暗角落里的流浪汉,全都是些容貌端丽的美男子。也就是说,凡是美男子,都有着沦落到地道里去生活的可能性。”
这首挽歌是悲哀而沦丧到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彻底黑暗,艺术被市侩而世俗,肤浅得表面的现实扼杀,太宰治被自己的内心艺术扼杀。
赤裸裸的悲剧无需隐藏,就如此赤裸裸的浮出水面。
换而太宰治无声无息地沉下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