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三齐的傍晚

柏水河经过百里段绕了个弯,河的流向由西南拐向正北。河湾凸岸的堤上红砖褐瓦有一间小屋,这是冯三齐的家。冯三齐打渔,也修车。渔夫还是修车匠,说不准哪个是冯三齐的职业。但百里段只有一个会修车的,那里的人都叫他修车的老冯。

百里段傍水而生,村里的农户耕地种田者居多,下河打渔者寥寥。冯三齐打鱼修车,但是不种地。冯三齐像很多农民一样,对土地没有感情。冯三齐的媳妇死得早,年轻时,堤下百里段东地里冯三齐家里的两亩八分地是儿子和儿媳照看的,他只管摆摊修车,闲时打渔。儿媳跑了,儿子死后,冯三齐把两亩八分地租给了别人,带着孙子冯中豪从堤下村子里的家中搬到了堤上的这间屋里,摆摊修车,晒网打渔。

搬到堤上后,冯三齐不常下堤进村。百里段谁家的三轮车烂胎,自行车断链都得推车爬坡到他的铺子里来。冯三齐顺着那间屋子的南墙搭了个瓦棚,这就是他的铺子。瓦棚三面透空,闲时他就歪在躺椅上,看堤下的田,河里的水,远处的人。

冯三齐修车手艺是合格的。推来的自行车、三轮车、架子车无非是修修换换。补胎找漏,准和快他做得到的;换胎扒和上,他也有巧劲儿;拆卸组装大件,丝丝入扣对他不难。冯三齐不认为修车是生意,应是熟意。来往皆是乡里,所以他从不在过往的路上撒钉散渣。

冯三齐打渔是为了玩。年轻时是图一乐,老了,该走的走,该去的去,他更要图这个乐子。冯三齐有两条小船,一条由铁皮焊制,是正儿八经的船,下粘网常用它;一条由四个塑料桶,五块木板捆制而成,四桶分置四角,垫上木板固定,整船成“工”字型。用这种野船要功夫,全靠腰上那股劲儿掌握平衡,冯三齐在静水撒鱼时常用它。除了撒鱼、下粘网,冯三齐还下地笼。钓鱼的时候比较少。钓鱼太耗时间,他修车子,腾不出这工夫儿。冯三齐下河不分时候,不远去。一为来人修车寻他方便,二为孙子冯中豪寻他方便。

冯三齐的孙子冯中豪出生那年,冯三齐五十五岁。冯中豪出生的第二天中午,他母亲就被一个男人,用架子车从百里段东头的小路拉走了。那天中午,那个男人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紧赶着步子拉着冯中豪的母亲,像逃荒一样头也不回往东跑。

要把他母亲带走的男人本该高兴,但他一时紧张也忘记了高兴。他怕这孩子的父亲冯建国追上来,像第一次抓住他和冯中豪的母亲在玉米地里做爱时一样,把他往死里打。他不是打不过冯建国。他自知亏理。自己睡了冯建国的女人,再向冯建国还手,他使不上劲儿。他也怕冯建国打完他之后再敲他五千块钱,他不是小气,他愿意为自己和为这个女人付钱,但他借不来钱了。

这个将要和自己搭伙过日子的男人拼命奔跑时,裹着单子躺在架子车上的女人,正被六月份的太阳曝晒着。她一路无话。她用手掌遮着眼睛,橘红色的光从她的手背穿过。二十五岁的她第一次看到,自己日渐粗糙的身体透出这样柔软的光。

橘红色的光,让她忘记了面前那个像牛一样拉着他往新家里奔跑的男人;也让她忘记了刚从她肚子里生出来十个小时,就被自己遗弃的孩子。当接生婆在等她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把孩子从她的身体里掏出来告诉她:“带把儿,是个男孩”时,她骂骂咧咧嚷着大哭。她高兴。她知道她得救了,救她的是她自己。

躺在架子车上的她,在手掌里透出的橘红色的光里忘掉了一切。但事实,她什么都没有忘记。她只是在身体的疼痛和太阳的曝晒里,还有那个男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中渐渐昏睡过去。她不再用手盖住眼睛。这个要带她走的男人在晃过神后对她说:“你睡吧,我一口气拉你到家。”她还是无话,只觉得自己这具从冯建国家逃走出来的敦实的身子,软塌塌终于可以像个女人那样睡去了。

在她睡去时,冯建国正蹲在院子里听他父亲冯三齐的辱骂:“日你先人!她走你就让她走!丢不尽的人!连个媳妇都看不住!”这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精神依旧抖擞,还能挺直腰板,不打哆嗦地骂自己的儿子。

冯三齐已经六十四了,对于过去他很少回忆。他觉得过去的日子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他也不去想死的事。他倒不是从来都不想,“七十三,八十四,俺凡人还能活过圣人?”喝完酒,他对人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一想到孙子冯中豪才九岁不到,就不再去想死的事了。

冯中豪自小调皮,他的调皮说不上是好,还是坏。有一年春天,他上二年级,和人打架,语文老师罚他爬树钩槐花。语文老师姓李,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县里下来的老师心气高,看不上农村娃。似乎是他嘴馋,要尝点野的鲜的。他让冯中豪提前下课,塞给冯中豪一个大塑料袋,意思是不装满就别回来。

冯中豪跑到前街的老槐树下,三下五除二,槐树枝折了一地。他把槐花捋下成堆儿,脱下裤子,对准槐花,尿滋滋不停。尿歇了,他藏在槐树的阴凉下,睡了。睡醒,槐花渐干,他用树枝将槐花扒入袋中。一满袋童子尿槐花赶在下学前交给了李老师。李老师不知情。晚上,蒜蓉蒸槐花,掀锅热气腾腾,蒜香四溢,李老师吃得开心。后来,冯中豪拿这事儿和几个孩子吹牛,孩子们都觉得佩服,便同他玩得火热。

冯三齐对冯中豪的期待不高。他带着孩子搬上堤上是为了不听别人嚼舌根子,他也只盼自己活着时孩子能长成囫囵人,他知道这孩子的以后全得靠自己的造化。冯三齐平日里除了营生糊口,剩下的就是照顾这孩子。冯中豪跟冯三齐很亲。冯中豪四岁的时候,冯建国病死了。他自己拉扯这孩子五年了。五年,发生了很多事。但回头,冯三齐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他也不愿想。搬上堤上,就是为了不理会过去。他只觉,近来下河时身子有些经不住河水的冰凉;冯中豪的饭量从半碗长到了一碗,一碗半。这都是些寻常的事。日子就这样往前走,也是寻常的,冯三齐觉得日子总照这样,也能过。

但最近他遇上了件事,睡得不踏实。

几日前,清早,百里段和罗甸村临界桥下的麦地里又枪毙人了。桥上,男人、女人、男孩、女孩,还有女人怀里的婴儿,不知男女,密密麻麻,结成一片。冯中豪也挤在其中。

这样的集聚对于百里段以及罗甸村的人来说,是一场短暂的狂欢。等同于庙会、唱戏、赶集一样的集聚。他们像庆祝节日一样,歪七扭八地站在桥上,等待一声枪响来撕烂笼罩平静日子的蛛网。

冯中豪和他的几个伙伴,用肩膀或脸摩擦在许多厚实的大腿和屁股之间,挤到了桥北的栏杆边上。把头卡在栏杆与栏杆之间的缝隙里,才清晰地看到桥下。

“这鳖孙杀人了!媳妇找野男人,给他戴帽子,他把女人和那个男人都杀了!”冯中豪耳朵里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就为了下面那点儿事?”一个年轻的男人说。“可不就是!偷着就是过瘾嘛!”上了年纪的男人又说:“呦!这不是老冯他孙子!他妈跟男人跑了,他老冯家有经验呀!”

冯中豪觉出一双双眼睛朝向了他。接着是哄笑,笑声很大,越来越大,一同前来的玩伴也对着冯中豪笑。冯中豪感到笑声愈发的大。他的脸涨红,握紧拳头想随便抡出去。“砰!”枪响了。笑声戛然而止。人们刷地将目光朝向桥下,冯中豪也朝下望去。

桥下的男人倒下和淌血的地方离靠河很近。七月,河水涨到一年最满最高的地方。那人躺的那块地,以前种麦子。麦子一割就剩下了麦茬,看过去不是一望无际,可金灿灿让人喜欢。那人躺在了这里,算是好水,好地。

“真是白瞎了这块地了。”人群里又传来那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声音。旁人接话:“白瞎啥!等播上种子,下季还是一地粮食。”人群嘈杂的议论换成了别的,可冯中豪耳边依旧是嗡嗡的笑声。冯中豪不知道人群是怎么散开的。他是一个人走回去的。他走了一路,拳头死死攥了一路。

回家后,冯中豪问冯三齐:“爷,我妈是不是跟别人跑了。”冯三齐放下手里的自行车车胎,低声问:“谁说的?”“桥上的人说的。”“你去看枪毙人了?”“我妈是不是跟别人跑了?”“你妈死了。”冯三齐又说:“妈的,谁他妈胡说的!”“我妈没死,我爸说我很小的时候他带我去见我妈,他说他是抱着我去要钱。”“你爸胡说的,你妈都死了,他去哪带你见她。”冯三齐又说:“爷不骗你,回来我带你去你妈坟上,你瞅瞅我是不是在骗你。”冯中豪不再问了。

夜里,冯中豪下堤进村,拿起砖头扔进一个又一个院子里。那晚,百里段的狗叫声沸沸扬扬,冯中豪在夜色里跑了一身汗,他很开心。

冯三齐知道,这世上没有一座坟是冯中豪他妈的。

冯三齐骗了冯中豪。

傍晚,吃饭时,冯三齐给自己倒了️三两酒。吃罢饭,冯三齐拾捯好车摊,躺在竹椅上。他看见孙子冯中豪正顺着小路往河边去,冯中豪用手扯拽路旁的狗尾巴草,走得有些丧气。

下午,河里涨坝落水,这会儿河堤上走的都是下河玩水的人。在往常,冯三齐这会儿应扯上粘网,划着小船在下游一处深池里下网。但今天他意趣全无。

今天一早,冯中豪要让冯三齐带他去看他妈的坟。冯三齐连哄带骗打发过去了。晚饭时,冯中豪又提起这件事,冯三齐东扯西扯打发他下河去玩了。冯三齐见他不情愿地往堤下走,心里没谱了。吃饭时三两白酒下肚,这会儿醉意往头上走。冯三齐想起了以前的事,想起了儿子冯建国。

“冯建国真能耐,拿顶帽子头上戴,别问帽子是啥色儿,菜园子里冒绿菜。”冯中豪生下来的第二天,在百里段,他家的闲话被编成顺口溜,一顿饭的功夫就传遍了村子。这让冯三齐抬不起头。

儿媳的逃跑,是迟早的事,只是他没想到是在孙子出生的第二天。儿子冯建国的赌是成了瘾的。麻将、牌九、斗鸡、斗狗。结婚两年,冯建国输个底儿掉,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儿,把媳妇打得没有人样儿,把家折腾得没有家样儿。

儿子第一次抓住儿媳和那个男人时,冯建国就从男人的手里讹了五千,揣在兜里洋洋得意。女人要跑,儿子丝毫不在意,他知道男人的家,百里段往东十里地。冯建国自言自语:“跑个逑!冯家有后了!”他手里拿着媳妇走之前留下的五千块钱,又说:“往东走十里非逮住你们,不他妈要个十万八万的看你们谁能走!”

冯建国和那个男人商量了。孩子是冯建国的,女人他带走。男人答应给冯建国钱,要就给。冯建国把这当成生意了。过几日,冯建国抱着刚出生的冯中豪出百里段,往东十里,找到了男人家。男人家空了,人没了,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再往后,冯建国不神气了。他害了病。肺癌。从县医院回来后,冯建国就知道了自己不行了,他原本黑瘦的脸越发变得枯黄,像被晒干了的橘皮。他咳得也越来越厉害了,从县医院刚回来后的头几个傍晚,他还不时在村子里转悠,村子里的人一听到急促粗重的咳嗽声传来,人群顷刻间就散开。万一遇上了谁没躲走,他就上前和人搭话:“吃过了?”“吃过了,你也吃过了?”旁人问他。“这儿疼得厉害,吃不下。”他用手按按被褪了色的厚袄裹住的胸口,话说不完又“咳咳咳”。最后一次出来转悠,他在别人家门口咳出一滩血,之后没人见他再出来过。

在他去世前一晚,百里段扬场坪上放电影《英雄本色》。冯三齐推着三轮车把他带了出来。三轮车往人群里靠近,驱散了一众人。夜里,十月的北风裹挟渣石直直吹来,割得人脸生疼。幕布被“呼呼”刮出声,似要被卷走,要被割烂。冯建国就躺在三轮车上,裹着被子,电影没放完,冯三齐就把他推走了。

次日,夜里,冯建国被偷埋在自家墙外临家猪圈的粪池旁。坟地紧挨着墙根没有坟头,墙上一排标语“干扰殡葬改革,依法追究责任!”漆色鲜红。坟被铁锨拍平后,又被堆上了干草。清早,秋露均匀悬挂在四周田地、菜园、杂草、坟地及干草上,猪叫声嘈杂有力,粪池散发恶臭。冯三齐只能这样将他土葬,冯建国早把家赌光了,冯三齐拿不出钱火葬。

冯三齐想到这里时,打了一个硍儿。下葬冯建国的前一晚,他在村头小卖铺赊了一箱宋河酒和一条红塔山,分给帮忙的本家。他眯着眼,使劲想,记不得这钱他补上了没有。“爷,你看!”冯中豪的喊声很大,远远传过来。冯三齐忙答应:“哎。”他看见冯中豪拎着地笼,笼底下坠,装了不少鱼。冯三齐忘了那是他下在河边的地笼。他见冯中豪步子走得很快,便觉出孩子这会儿没那么难过了。

傍晚入夜,冯中豪入睡,冯三齐拿起铁锹和筐子,往堤下走。次日清早,冯建国的坟上长出坟头。临近,又多了一个坟头。

冯三齐起早,站在远处往两个坟头看。清早,坟头上的土被露水打湿。邻家的猪圈搬走了,听不见嘈杂有力的猪叫声,闻不到粪臭。片刻,冯三齐背着手,往回走,脚步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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