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父亲病故那一天,按照习俗,要给逝者陪葬生前的衣物,而母亲遍寻不见。后来,在堆放杂物的西厢房里,偶然打开了我上大学时用的那个大而狼犺的皮箱,父亲生前喜欢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下面,整齐的衣服上面,是一个牛皮纸大袋子,里面是我大学四年与父母来往的每一封信件,每一张信纸都平平展展,所有的信件按照日期顺序叠放得整整齐齐。
母亲不该告诉我这些的,至少当时不该告诉我,她还是没忍住说给我听了。我双手抱起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子,熟悉的笔迹,泛黄的信纸,我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我忽然想到就在那天之前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他真正的病情,担心他承受不住打击,而看这个情形,很早以前,早在离开故宅前往医院住院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大限即将来临,而他离开家里时,走得从容自在的样子,居然瞒过了我们所有人。
我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着他做完这一切,但不知道他在瞒着我们悄悄整理衣物和信件时,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可是,把他离世时要用的衣物跟这些信放在一起,他一句话也没说,又仿佛想要告诉我很多很多!他把他深沉厚重的父爱,无数的叮咛和嘱托,无数的不舍和留恋,无数的担忧和期盼,用这样一个无声的方式,在他明了自己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告诉了我,他的儿子!而且,他其实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什么都准备好了,怕我们担心他承受不住打击,他居然一直隐瞒着我们!面临生死大限,他居然如此从容,如此深沉!
转念之间,我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我的心痛如刀绞,不敢也无法继续想象!我呜呜地哭起来,热泪滚滚,填满了我捂脸的双手。那一刻,我的天坍塌了,又一次!我就像被整个世界遗弃的一个孩子,搂着那些信匍匐在地!我再次感受到,在我成人之后,失去了我的父亲,我依然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弃儿!
我实在是不想回忆那个场景,可是,那个场景之下,我读到的每一个字的字迹,每一句话都像刻刀一样镌刻在我的脑海、我的心里。又像是一串串神秘的图腾符号制成的天幕背景,把父亲给我的教诲蕴含的殷殷期盼,衬映着我读信时不以为然的那张稚嫩的脸孔,一遍遍一遍遍闪现、闪现。
年轻的我,为什么拥有的时候不知道聆听不知道珍惜,一直到失去了才去撕心裂肺地追悔?
还是那天,上午。他已经全身水肿,呼吸困难,生命岌岌可危。我母亲和我们兄弟俩商量以后,决定还是把实情告诉他,“他一辈子都活得明明白白,不能让他走了也不知道怎么走的”。母亲站在他的病床前,就像是她在剥夺父亲的生命,未曾开言泪先流,说到“肝癌晚期”四个字,已经泣不成声,直至用了足足半分钟才把四个字艰难地吐出来。然而他却居然十分平静,就好像说的不是他的事儿。然后,他安慰我们说,没事的,他能扛过去,他有信心。然后叫着我的名字,让我去买一种中成药,说那种药对他的病情有大作用。我疯了一般跑出医院,到医院旁边最近的药房里抱回一堆他所说的那种药,他就当着我的面,一丸一丸地咀嚼,咽下,吃了几丸,然后平静地躺下,还不停地鼓励我,就好像病危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我抱着这一堆信件,就仿佛又看到了他那平静的神色,等待生命终结的平静的神色,没有痛苦,没有留恋,没有依依不舍,只有对我们的鼓励,只有一个坚强面对死亡的父亲。这是他用自己的坚强为榜样在教育我,就像两小时后弥留之际他这一生当中最后的遗言:“好好教育孩子。”只有这六个字,然后他合上了双眼。
我从小就知道,父亲是一个多才多艺、能力过人的人,他本该有很多很多的机会能够做出一番瞩目的成就;然而,造化弄人。不过,无论他的一生如何不堪,“好好教育孩子”,不仅是对我的临终嘱托,也是他对我们兄弟俩不曾亏负的写照。
想到这儿,我愈发感受到了怀中这些书信的厚重和沉甸甸的份量,痛楚再次袭来。书信,原来也有岁月赋予的锋芒,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闪电般利剑一样刺穿我们柔软的心房,一直透达灵魂深处。这种痛,撕心裂肺;这种痛,刻骨铭心!
那一天,是2009年10月31日,本来暖暖的秋日,诸城大地,忽然之间北风呼啸,白雪飘飞,彻骨生寒。
我该如何才能在想起你的时候,忍住那盈眶的泪水呢,我的父亲?我该怎么才能忍受那无尽的怀念、那无边的痛苦、那无穷的追悔呢,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