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子”们的塔克拉玛干(二)

独立支撑、嘉丽与彩门

十多层楼高的钻井架,在两根成人手臂粗细的钢丝绳牵引下,缓慢向地面放倒。井队即将搬家,留下杨徐和他的兄弟们独立支撑。

亲戚们每每说起杨徐的工作,仿佛这一行的人个个都跟铁人王进喜一样,干的是钻井的活儿。其实通常说的“井队”,单单指钻井队与钻井工人。而钻井,也只是油气田开发的其中一道工序,在它的前面是地球物理勘探,简称“物探”,那是真正风餐露宿,地为床天为被,荒郊野外搭帐篷找能源的工种。通过简易的地震波,判断地底下是否有东西,然后进入下一道工序——钻井。

钻井也很好理解:在地上打个窟窿,下放钻头,按照工程设计钻至计划深度。在钻进的过程中如果有流体显示,要么停钻观察,要么上提钻具,进入下一道工序——测试。

杨徐,就是油气测试工序的作业人员。通过在窟窿(作业井口)处铺设临时管道,让流体从地底流出,进入计量设备记录每日产量。如果是天然气,就点火放喷,那火焰大的时候,火舌能吐出一二十米,方圆五米范围内的空气都处于热膨胀状态,在阳光下能清晰看到空气抖动;如果是原油,则用油罐车拉走,运至作业区进行二次处理,再输往全国各处。

杨徐在队里很受田总信任,今天井队搬家的日子,杨徐就待着井上,关注搬家的进度。

井架好似一个庞然大物,朝地面慢慢躺下来。四年前,杨徐和队友们第一次见到放井架,情不自禁喊出一句:“喔!架子倒了。”

“嘿!小同志,不能说‘倒’架子,要说‘放’架子。”旁边一位戴白帽子的老同志赶紧招呼了一声。

“哦?”杨徐一脸懵逼,“不好意思,放……架子。”

后来杨徐听说了一个段子,说在油田会战的早期,井队在每口新油井作业前,都往井里边倒茅台酒,期盼能有好收成。年代已久,真假无从考证,权当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

今天的白帽子和黄帽子很多。戴白帽的是甲乙双方的领导或井队工程师,黄帽子是安全管理人员。杨徐戴的是红帽,标标准准的工人。放井架这么大的工况,井队负责人及安全管理人员都得到场。场地里还停了几辆十几米的板子货车,等待装运拆卸后的井架。

井架离地面还有十米,井队工人开始朝一个地方集中。对讲机传来一连串命令:“架子稳住,暂停下放,装载机到井场门口!”

低沉的“呜呜”声和哐当声,装载机带起身后尘土,行驶到支架位置。

“调整支架位置,井架慢慢放!慢,慢……”

架子顶端终于担在了支架上,接下来将是一天一夜的拆卸与装运工作。杨徐挨个锁好作业房,径自回生活区去了。

吃过晚饭,杨徐找了部电影,倚靠在床头慢慢欣赏。关师在下铺边抽烟边玩《英雄联盟》,今天无线网卡的信号不错,关师很是兴奋,烟也抽个不停,呛得杨徐整个人都捂到被子里去了。

“勺子,推塔呀!”

“哎呀我艹,叫你浪!”

隔壁屋住的老梁和苗哥他们哥几个,今晚又在玩双Q,大多时候较安静,偶尔传来一阵喧哗。杨徐的注意力被电影吸引,直到营房的门开了,闪进来一个瘦削的身影。

“Hi,朋友们,我回来啦!”

“哟!小丽子怎么今天回来啦?!”关师诧异地问到。

“唉,今天刚回公司报到,游总就一个劲地催,说独立支撑差人,让赶紧上!这不就来啦。”

王嘉丽,杨徐关系最好的队友之一,名字取得女性化,与本人面相倒很贴切。一米七二的个儿,瘦削,精研个人保养,在如此干燥的沙漠环境下竟能保持细腻的皮肤。说话有些娘,干活却很爷们的非典型能源工人,堪称“大漠奇葩”。

“哟,小丽子,精神状态不错,挺开心嘛!”

“杨老徐,你们想我了没?”

“想你个锤子!”

“……”

嘉丽又去其它房间转了一圈,便回来铺床。被搅动的气氛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湖水,涟漪之后,重归平静。

翌日,井队的拆卸搬家工作继续进行,大概会在傍晚结束。测试队的独立支撑设备已随嘉丽一同抵达,有生活水罐、油罐、野外厨房等等。井队搬走后,测试队得自己做饭生活,是为“独立支撑”。

田总估摸着井队进度,便让杨徐向监督(甲方在现场的代表)申请一辆吊车,中午把独立支撑的设备都摆放到位。

吃过午饭,吊车驶到生活区,等田总测量过了距离,兄弟们便动起来。

吊车停到指定位置,停车,打腿。小胖和苗哥把车上用短钢管焊接的板子扔下来,抬到车腿伸展开的位置平实垫好;维子和杨徐把牵引绳系在油罐的角洞里;斌哥爬上油罐顶部只手抓起钢丝绳绳环;老梁负责指挥,他高举右手,拇指向上,吊车便抬高大臂,上提大钩。老梁指挥吊车摆臂到油罐顶,拇指朝下,大钩缓慢下放;手掌捏成拳头,大钩停住!斌哥换成两手握持绳环底部,一个蹬腿,两手一托,“哐当!”绳环稳稳卡进大钩。斌哥回到地面,吊车大钩上提,摆臂,牵引绳牢牢拉住油罐防止其随意旋转。到达位置,缓慢下放,落地,取下绳环,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设备与营房最终被摆放成一个“四合院”,仅仅留了个皮卡车进出的小口。这是沙漠腹地抵御风沙的最科学摆放方法。尽管不是风季,但偶尔来场小沙尘,也够大家喝一壶。

后续工作,兄弟们分成几拨进行:一拨负责挖污水渠,渠上铺塑料薄膜,薄膜边儿用沙子压实,污水顺着渠道蜿蜒汇入专门的池子;关师负责野外厨房的电缆安装,水泵、热水炉等设备调试;老梁带了几个兄弟,把锅碗瓢盆都翻出来,里里外外清洁消毒。这些活儿兄弟们都干了几年,轻车熟路,没半个小时便收拾妥当。

下午全员休息,杨徐作为生活方面的“大管家”,挨个房间收伙食费。

先是田总房间。一进门,副队郑老师就笑了,“大管家来啦,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老郑你就爱叨叨,这队里就你最有钱。徐!来记上!老规矩,一人先交五百!”田总半开玩笑半认真,从柜子里掏出五张红皮皮递给杨徐。

“哎……没挣到钱,都上交组织了。”

“郑老师,不差钱。”

其它房间,杨徐进去又是一阵喧哗,有交现金的,有交银行卡让杨徐帮忙取钱的。钱款收毕,账目做好,杨徐叫上皮卡车司机老张,拉上空水桶,奔赴沙漠驿站——彩门。

彩门,塔中(塔克拉玛干腹地)补给点之一,距离沙漠公路与内部公路的交界处不远。“彩门”并非官方地名,其由来有很多版本,最让人信服的说法是:“彩”喻指原油,因其在太阳下有彩色荧光,“门”喻指通往能源世界之门,寄托了“油子”们的工业梦想。为此,能源公司在出入口树立了一个大拱门,配上二十个大字,上联“只有荒凉的人生”,下联“没有荒凉的沙漠”,横批“征战死亡之海”,大气磅礴!

皮卡车在大漠中驰骋。曾经在大山的冰雪路面上轮胎打滑,差点和田总一块儿连人带车翻下悬崖,最终凭借冷静化险为夷的老张,驾驶技术依然那么娴熟。

“老张,好久没用过你的车啦?”

“现在跑车不挣钱,塔中还稍微好点,我都准备把车卖了。”

“卖了之后打算做啥?”

“看能不能找点关系去开吊车,或者装载机。”

“嗯,沙漠吊(车)找钱,一个小时几百”。

“几百都是老板挣,我们挣点小钱,只能说比现在开皮卡找钱多。”

车很快驶入主路,出了检查站,没多久便进入彩门地界。道路一侧先是几家修车行,人不多,车也只零零星星停了两三辆。再往前,路过“沙漠之家”,这是油田会战早期的一处客栈,由一排野营房组合而成,并且还是最老旧的绿色房子,而今各个作业队都有自己的住所,“沙漠之家”已不复当年的热闹。营房外墙的油漆块被风蚀掉落不少,还有一块块被刮擦的丑陋划痕。

老张在菜店门口放下杨徐,便分头行动去换桶装水。菜店老板笑盈盈迎出来,杨徐递过菜单,让老板抓紧备货,趁空隙,便去了不远处的药店。

药店除了卖药,还销售彩票,以及代取钱。按照规矩,取一百现金给两块手续费。杨徐递过两张卡,取了1200元。

药店出来,经旋转楼梯上二层,楼道口是一按摩店,里边几个半老徐娘,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朝杨徐招手。另有一较瘦小的女子,侧身站立,看上去年纪略小些,一袭白纱长裙,两腿颀长。有一男子,身材微胖,背对门口,看不清楚模样。杨徐朝招手的女人淡淡一笑,拐入旁边超市,给兄弟们带些饮料零食。

她们是彩门夜色中的另一面。这里远离都市,干燥酷热,沙土飞扬,但当年油田大会战,从各地向大漠涌入了一批批的青壮年,也迁入了这些“胭脂粉黛”们。距离会战早期已经年,“粉黛”们有的挣够钱回到故乡,找个人嫁了过日子,在外的经历再也不提;也有一些,习惯了大漠习气,留在了这里,已迷失当年出走的本意,也忘了当年心动过的某个客人,只是习惯性地生活在这里,习惯性地向你招手,你若上前,她也便笑脸迎来。有需求就有市场,这是社会的法则。你若嫌她脏,你便先输了。

各种食材及桶装水满满塞进皮卡车每寸空间。采买妥当,再看一眼热闹这塔中走廊,杨徐让老张发动汽车,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彩门从后视镜中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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