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你是你

人鱼笑着不流泪


夕阳笼罩着Mylos咖啡屋,我踩着洒满一地的余晖,走向转动的纯白风车下悠悠坐着的戴蒙,逆光中看不清他的容颜。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在他身后大呼一声,hey!他被我惊扰到,转头无可奈何地摇头说,小丫头,血压都被你吓得直接飙到峰值。

我这才看到他剪了惹眼的莫西干头,穿衣风格与之前大相径庭,我欢笑着赞赏他,蒙爷,你逆生长了。

其实,他并不比我年长许多,可是我第一次在家里与他谋面,他成熟的言谈举止,赫然就是老道成功的资本家模样,让我以为他只比爸爸年轻一点点。

戴蒙被我夸得不自在,岔开话题问我,新工作怎么样?与同事相处得融洽吗?

瞧瞧,又摆出长辈的姿态,多无趣,我轻呷一口他已为我点好的Caramel Macchiato,轻描淡写地说,就那样。

戴蒙开始吧啦吧啦,无非是指点我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怎么提高工作效率,要着手规划职业生涯……我知道肯定有人愿意一掷千金,为了听他这些干货走向人生巅峰,可我偏偏不喜欢。

我将视线移向远处,这里是花海驿,有世界最美的夕阳,婷婷婀娜地立于碧蓝的海上,柔软、俏皮地抚过随处可见的陶罐,墙壁之上熠熠生辉的人鱼、蔷薇和走兽。

这里草长莺飞,风光旖旎,缱绻、慵懒、恣意,适合虚度余生。百度轻轻enter键,瞒着家里报了不远千里的此处,妈妈送我来后在机场离去之前,哭成泪人,担心我饿着、病着,埋怨我任性。我舍不得离家,可我又眷恋这里的盛世美景。妈妈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安慰我说,娅娅,等着,我和你爸爸都退休了,就来这里养老。

我一展欢颜。

……

辛西娅,你这小脑袋瓜,成天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戴蒙拉回我的思绪,我看到他微露不悦的神情,于是讨好地说,我昨夜做了个梦。

梦见我了?戴蒙调侃我。

我左右摇晃脑袋否定他,激动地比划着说,我梦见突然把头发剪得很短很短,然后就觉得好轻松。

戴蒙很感兴趣地立起身子,头凑到我眼前,眼带笑意地问我,你最近有好事?

我绞尽脑汁地想,想起一桩来,不禁觉得脸颊滚烫,弱弱地问,脱单算不算?

戴蒙的笑容僵在脸上,他靠回沙发里,半晌才哦了一声。

单身了二十多年,我终于初恋,想想,也真是值得开香槟庆祝的大喜事呵!我家教严苛,初中的时候,恋慕过班里的学霸,妈妈是班主任,同学们当着妈妈的面,会夸张地起哄我与他,我惴惴不安,害怕妈妈知道,害怕等着我的未知的责罚,于是萌动,到底无疾而终了。

一阵秋雨一阵凉,跨过中考,熬过清教徒般的高考,迈进大学的殿宇,我们也走上圣坛了:大学舍友,一行四人,默契地都没恋过,也都凑巧地,没有要恋的任何迹象。列了清单,姐妹们像做任务一样,从墨西哥玉米片到俄罗斯布林饼再到印度酸奶,一项项美食划去,长沙已经遍布我们的足迹了。我们都单着,似乎,并将长期单着了。

来到花海驿,桃花运莫名地转好,罗艺拿着众心塔取得的真爱鉴定书递到我手里,我便没有丝毫犹豫,点头同意,挽起他胳膊,羞怯怯地做起了他女友。

我把与罗艺相识的经过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戴蒙,当然是在他无理的要求下,我像被严刑拷打的犯人,一点点和盘托出的,非自愿。

戴蒙深吸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骂我,你真是永远都长不大!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

你根本不懂!我恨恨地想,最后还是忍不住替罗艺辩解,众心塔里的七色花要坚持每天浇水、除草,才可以修成正果,他肯为我这样耗费心思,多么不易,我很感动。

戴蒙没有再与我争辩,只是幽幽地说,你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我不以为然,暗想,走着瞧吧。


罗艺爱玩dota,约好的见面时间,他一推再推,最疯狂的一次我给他打了二十个电话,每回他都说再一局就好。他时常迟到,平均下来每回两三个小时,见面后又向我舔着脸贴笑赔礼,我虽原谅他,可是也心存芥蒂。他再约我,我已经淡淡的,心情好就去,不好就免谈。

我态度的转变,他一头雾水,问我原因。我心想,自己不会反思?我缄口不言。

他抓耳挠腮地思索,一个个问题作试探,我均摇头否认,直到他说起不守约,我默认。

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你都原谅了我啊。

他不明白,问题的实质并非迟到,我要的是他在乎我。我没法告诉他这道理,因为一旦开口,所有在意就像求来的,平添刻意,少了感动。

我们第一回争吵,是发现他微信里暧昧的聊天记录,他解释说对方一厢情愿,但又不忍伤害,他在以温和的方式劝说对方不要对他抱有希望。他一再解释,我不理会,不见面,不接电话,他拖朋友带来口讯,我置若罔闻。

他堵在我家门口,拉着我恳求,到底如何才能原谅他。我觉得意兴阑珊,他点开手机,示意我看已经删除对方,发誓再不犯错。我们和好,于他,终究有了隔阂,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又何尝不是?信任崩塌,重建则困难重重。

戴蒙回了家谈生意,捎来妈妈给我准备的胃药。戴蒙见我怏怏地,便问,你与你那男朋友,还好?

我硬撑着犟嘴,谢谢关心,我们好着呢,好得不能再好的那种好。

戴蒙一副了然的神情,轻车熟路地径直去冰箱取了巴黎水,闲闲地喝着,突然开口问,钱够花吗?

正中我下怀,我讨好地过去坐到他身边,资本家,行行好,接济我几文钱渡难关。

戴蒙一副看吧,我就知道的表情。

工资那么少,我刚入手了心爱的hobo手账,又好死不死地买了纪梵希小羊皮,蚂蚁花呗碰巧又要还款。

我一脸苦相。

戴蒙一面递给我银行卡,一面徐徐说着,阿姨嘱咐我盯紧你,你头一回恋爱,她很担心你一生猛就失了分寸。

这我知道,妈妈每次都会在电话里说不停,戴蒙的话捎得多余。

他无视我的不耐烦,定定地注视着我,无比郑重地说,答应我,晚了,就不要与他共处一室。

我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语里的意思,不禁羞红了脸,夹杂着些微恼怒,他侵犯了我的隐私。

我傲然起身,决绝地说,我不要你管!

戴蒙突然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回原地,动怒道,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必须答应我。

他拽住我手腕的力道感觉都快捏碎我的骨头,很痛,我只好低眉顺眼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他才松手。

他平复了情绪,见我手腕已然发红,温柔心疼地问,痛不痛?

我委屈地点了点头。

他拭去我眼角滴落的泪珠,道歉说,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失控,只是你还小,不懂男人的心思,我担心你吃亏。

我反问,你不也是男人?

他苦笑,我对你,不一样。

暗光里,我看不清戴蒙的容颜。窗前的明月,洒满一室清辉,不知何时天色已暗,我起身拉亮了灯。

戴蒙拾起外套,看了看腕表,和声细语地对我说,我九点飞版纳去谈项目,时间差不多,我该走了。

我心想,资本家赚钱也是不容易。

临出门,他又回头叮嘱我,记得你答应我的,要说到做到。

看在他这么疲累的份上,我温顺乖巧地连连点头答应。

他终于放心地开着他的揽胜极光绝尘而去。


这天凌晨,我突然觉得浑身灼热,刚起身欲倒水喝,天旋地转,一个趔趄就跌回了床里。脑袋嗡嗡地响,稍作调整,我发现自己生病了。缓缓地更换了衣服,已耗尽力气似的,浑身发抖。我这个样子,独自一人根本无法就诊,划开手机,稍作迟疑,给罗艺拨去电话,他从睡梦中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地应了我。他与我家在一个小区,很快就赶过来了,磕磕绊绊地倒水给我喝,又收拾必备品,忙得满头是汗,一看就知道从没照顾过人。可是莫名地,我感到有几分窝心,有个男朋友也不全然是添堵和烦扰。

他牵着我出了门。

静寂里的花海驿,微风徐徐,遥遥地听见几声狗吠和风车转动的声音,如非生病,这真是个宜人的夜晚,温柔多情。罗艺牵着我的手扶我上车,我手心被汗湿透,靠着椅背,我在瑟瑟发抖。

罗艺一面全神贯注地开车,一面安抚我,忍一忍,就快到医院了。

我费力地挤出个笑容,说,谢谢。

挂急诊输了液,病情稳定下来,我头脑也清醒不少,看着罗艺在一旁鞍前马后,我对他冰释前嫌。

这天春日迟迟的午后,戴蒙打电话约我Mylos见面,我找了个借口搪塞他说不去。

他笑问,怎么,不想看看我小女朋友漂不漂亮?

我顿住,他怎么有女……又暗笑自己莫名奇妙,他怎么就不能有女朋友。可是,为什么呵?心里会觉得有些别扭,有些不畅快。

我提起精神,装着很兴奋的样子,回他,当然当然。

又一次来到这间咖啡屋,顾客稀少,疏懒的服务生正伏在台桌上窃窃私语,我穿过厅堂走向室外,远远就见着戴蒙与他对面的长发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我坐到姑娘身旁,戴蒙笑着介绍我们认识。

董静怡。

辛西娅。

戴蒙的介绍提纲挈领,剪短扼要。我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生着梨涡的甜美纤细的小家碧玉。很讨喜,我却不自觉地对她充满敌意。

趁她起身去洗手间,我探寻地看向戴蒙,他读出了我的好奇,却不接茬。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却只能骄矜地不发问,心里暗自忖度,他有了心爱的人,应该再也不会对我有求必应了吧。我很不开心,心里的某个角落在嘁嘁地疼,像是小时候丢了宝贝的玩具娃娃。

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我不免自责,在指尖一圈一圈绕着手包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戴蒙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茫然地摇头,暗想,好吧,就这样吧。

我们……


到了夏季,公休的好时机,罗艺与我定了去桑托林的旅行,一路上有说有笑,也算其乐融融。

事情发生转折,是在某个下了雨的黄昏,罗艺半开玩笑半不好意思地对我提了要求,我牢牢记着戴蒙的话,且觉得进展太快,便拒绝了罗艺。他仿佛很受打击,我又不晓得如何化解这如鸿沟般的障碍,我们的旅行,好像被我败坏了兴致。我犹豫着想,要不就……但是不可以哇,我答应了戴蒙的。于是,碧海蓝天,两人已无心再看,提早结束了这本来可以很好很难忘的旅程。

这之后的数月,我单方面的勉力维持着我们残灯末庙的关系,很是吃力。然后,罗艺与我失联,整理旧物,我才意识到岁月已悄然让我们产生了缠枝绕蔓的联系,我对他横生了眷恋,自己也分不清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情感,戴蒙给我来电话的时候,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突然就很脆弱地抽泣起来。

他在电话那头叫我等着,我看天外下着雨,抹掉脸上的泪,哽咽着说,很晚了,你不用过来。

戴蒙直接挂掉电话,半小时后,他出现在我家门口,肩上被落雨淋湿,我红着眼叫他脱下外衣以免着凉。

他调笑我,好反常,还知道关心人。

我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哭着问,我是不是不该问罗艺身上“一生之水”的味道从哪里来的?

他揉揉我的头发,爱怜地说,傻瓜,没有什么该不该问的。

我扬起头,束手无策地问,那我现在要怎么办?如何才能联系到他?

戴蒙叹了口气,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狠下心说,恭喜你,又可以寻找今生挚爱了。

我凝视他,看出不似在开玩笑,哇地就嚎啕大哭,蹲下身子,蜷缩成一团,哽咽着说,原来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活该。

戴蒙蹲下身环抱着我,我靠在他肩上抽噎不止,听到他幽幽地说,失恋的,又不光你一人。

我肿着眼,惊疑地抬头看他,他回视我,没错,我也单身了。

我突然不哭了,都没听你说起过,什么时候的事?看来我们真有默契,同病相怜。

我就在刚刚失的恋,但不伤心,戴蒙平静无澜地说,董静怡不让我来,不然就分手,所以……

我看着他无关痛痒的模样,联系到自身,不禁愤愤地说,你们男人,分手的时候可真狠心。

不要一杆子打死,我的情况跟你不同,她是我下属,清楚地知道我能在职权范围内给她的益处,她也确实收获不少。他看了我一眼,迟疑地说,而我,不过是贪慕她身上,与你相似的眉眼,相仿的味道。

我缓不过神来,其实,我下意识里似乎也渴望是这个说法。

戴蒙无视我复杂的神情,立起,对我伸手,笑着问,这样蹲着,腿不麻?

我像木偶一样拉住他的手站立,腿的确有些酥麻。

窗外雷雨交加,我好像并不难过了,又或者我根本没那么爱罗艺。

戴蒙推我去洗漱间,吩咐我好好洗脸,他去厨房下面,我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肚子真饿。

洗漱完毕,神清气爽地出来,一碗热腾腾的清汤荞麦面已经放在桌上。我觉得戴蒙不像我认识的戴蒙。

我静默地吃着面,他突然笑说,我真的很不适应你这一副哀怨的样子,这样,我给讲个七只白天鹅的童话故事。

嗯。

戴蒙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冗长,无味,颠三倒四的叙述。

我放下筷子,抱怨说,这个故事太长了,我想听个短点的。

我爱你。戴蒙眼眸熠熠生辉,他问我,这个够短了吧?

我避开他灼热的眼神,迟疑着说,今晚的信息量太大,我有点乱,给我些时间。

戴蒙点头,反正也等了这许久,不在乎一时半会儿。


毫无悬念,我成了戴蒙的女朋友,最不能适应的是他叫我小贝贝,真的,真的,很肉麻。可是,仿佛,隐隐有喜悦。我们的亲昵如同微风拂过蔷薇,如同月色亲吻树梢,缱绻,缠绵,撩动情思。最最美妙地是,他能读出我舌尖未轻吐的话语,以及“是”其实是“不”的口是心非。我将我们的事告与妈妈,她一副早该如此的了然,也许,从来,似懂非懂的只有我自己。

波澜不惊的日子似流水,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它的流向,哪里要转个弯,哪里会一泻千里,清清楚楚。

意外地,失联许久的罗艺,出现了,他约我见面。他欠我一场正式的分手,我自然要赴约。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我告诉他,自己并不恨他。

他松了一口气,跟我道歉承认说劈腿是他不对,但他不后悔。他不敢先提分手,是负疚的心理使然,他觉得有愧于我。

之前我们相处中的那点火花,悄无声息地灭了,我与他,无缘。

告别的时候,他问,还是朋友吧?

我点头。

可是我们谁也没留下已经换了的联系方式。

路过人间有味的集市,我给戴蒙买了他爱吃的大闸蟹,准备为他洗手做羹汤。回到家,见他阴郁地坐在沙发里,一反常态,我以为他工作累了,边换鞋,边淡淡地招呼一声,细细思忖着大闸蟹粉丝煲的做法。

他语气生冷地问,你去见罗艺了?

我不晓得他如何知道的这消息,但我问心无愧,理直气壮承认了。

他冷嘲热讽地问,你要与他旧情复燃?

我气得发抖,想好的解释,到了唇齿间就变成,对啊,我是想跟他复合,怎么了?

他突然起身,大步迈到我面前,朝我吼道,我没意见,这就走,好给你的旧爱腾出位置!辛西娅,我要是再理你这个女人,我就是狗!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嘭得把门砸得巨响,我又气又怒又伤心,暗想,谁稀罕?那就这样吧。

不到片刻,我便听到钥匙旋转门锁的声音,戴蒙回来,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忘带钱夹了。

我眼疾手快拾起在沙发角落的钱夹抱在怀里,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慢而沉稳地走向我,我以为他要来抢他的钱夹,于是抱紧胳膊,没想到,他把我揽入怀里,恳求着说,我们再也不要为不相干的人争吵了,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告诉他,抚今追昔的事我做不来,我只知道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他紧了紧胳膊,我在他怀里扭了扭,调整到更舒服的姿势,突然噗呲就笑出声来,有人变汪星人了。

我发现,窗外碧空如洗,风光旖旎,我是我,他是他,所以才是我们,要好好相爱,不辜负这大好年华的因缘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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