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檐上却见樱花纷纷飘落,漫天夕照,晚钟幽幽催人悲伤。”
樋口一叶的中短篇小说集《十三夜》中的第一篇《暗樱》便是以此句结尾的。彼时作为她的早期作品,《暗樱》尚有不尽我意之处,但她纤细的感情,敏感的笔触显然有其特别之处,尤其是作为结束语的这一句更是点睛之笔,化情于景。充满画面感的文字中,淡淡哀情感染人心。
于是便一篇篇地读了下去。
我原以为这位作家会一直持续这种风雅的写作风格,没想到以《大年夜》一文为转折点,竟写起现实小说来,前后文风相差甚远,惟有那种绵密的情感不曾改变。
在我看来,无论樋口如何改变写作方式和写作对象,她对于人心与人性的把握却是相当准确到位的,也就是说这名女子小小年纪便拥有其犀利的眼光,能看透世态炎凉人生百态下的本质,用她手中的笔写就一篇篇故事借由主人公之口道出这许多无奈与悲怆,唤起读者的共鸣。
或许因为樋口自己是女性的缘故,她笔下的女性人物也就大都刻画得叫人格外印象深刻;也或许因为作为读者的我同样是女性,便也格外能够理解故事中那些女性的痛苦与悲伤,在世事沉浮中的身不由己与无奈。
对我而言最具代表性的三位女性,《暗夜》里的松川兰,《浊江》中的阿里,《十三夜》的阿关便是其中的翘楚。
之前便说过樋口的小说风格分为两类,一类有些类似我过往读过的紫式部式的风雅小说,痴男怨女,感情细致缠绵,用词精雕玉琢,读来格外雅致却也疏离。而在《十三夜》这本小说集中收录这类小说有三篇,分别为《暗樱》,《下雪天》与《暗夜》。其中,《暗樱》描述的少女心事就今日看来有些矫揉造作之嫌;《下雪天》表达的是一名女子遇人不淑不计后果出走后的悔意;直到《暗夜》才猛然给了我强烈一击,顿时找到了合口的感觉。
故事描述了松川兰与直次两个人各自的悲剧。外表看起来柔弱娴静的兰,苦苦捱着冤屈与寂寞,将满腔的怒火化为嘴边的冷笑,道是不在乎甚至是无情,胸中所怀感情早已如翻江潮水,汹涌奔腾。
“‘表面上装得一派温和,干他一番,若其事败,也就算了,父亲已经在黄泉向自己招手,虽然不是九品莲台的上品,好的住家总是在那里。那就梦途游一番罢。’这可不是一时兴起的决心,时则泪欲滴落胸襟,却张笑半颊,抬头忍看檐端的野草日荒,却又佯装风流识趣,心中的伤情有谁知晓呢?”
寥寥数句便将这一心报复又假装平静把所有苦楚往肚里吞的孤女形象勾勒得跃然纸上。阿兰是不幸的,但她又是如此的坚强,不为爱恋蒙蔽双眼,更不会对强者摇尾乞怜。这位弱小的女性坚持守住自己的尊严与骨气。尽管在外界看来,她的身家就如同那栋宅子一般破败不堪飘摇不定,甚至早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这样不幸的阿兰遇到了不幸的直次,他们就像两只刺猬般,不容于世,活在社会的边缘。他恋慕着她,而她则让他将性命托于她,去报复他们共同的仇人。然而这无异于以卵击石,甚至泛不起多大的涟漪便归于平静了。阿兰也好,直次也好,终究不过沦为时代变迁的牺牲品,被这巨大的车轮碾过,抛弃在身后。
樋口在写结尾的时候,笔调上似乎显得颇为不屑,然而在我看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嘲呢。饶是你个人意志再坚定又如何,困守于旧宅,无法抛弃心头阴霾,固步自封,终究是要被淘汰的。但是虽说理智上能够认同这个结局,我却依然会为这位兰小姐所打动,记起她说那句“魔鬼已进入我的心中”时的决绝。
而这篇《暗夜》也是第一篇让我开始正视樋口的小说,这才发现原来这位作家并不只会写一些自怨自艾的故事,她的内心包裹着一团火焰,时时烧穿这精致文字写就的纸卷。
然而接下去的《大年夜》笔锋一转,突然写起市井小民来,也是叫我大跌眼镜。虽然我自己很爱读像《暗夜》这种古典味道的小说,但也不得不说从《大年夜》开始樋口这才真正从一位作家往一位伟大的作家方向走去了。贴近现实,将民间疾苦生活点滴浓缩成纸上的文字,把人们的喜怒哀乐细细道来。因为樋口本人就生活在这底层世界,目力所及皆是为讨生活而拼命挣扎的人们的苦痛与快乐,所以其作品也就显得尤为真实生动,阅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仿佛看到当时的场景当时的对话,具有强大的感染力,也就很容易唤起读者的共鸣了。
而在这样的作品中,我又与另一位樋口笔下的女子相遇了。
《浊江》里的阿力。
如果说阿兰是将报复之心埋在冷笑中,那这位沦落风尘的阿力则是用看似无心无肺的娇笑掩去了心底无尽的泪水。
“怨命运,没人会同情;说苦呢,别人也还不是一口断定是嫌弃了这一行生意!管他的,就算是想再多,也没办法知道自己的命运;还不如就做这个‘菊之井’的阿力算了。不通人情,不辨义理,管他别人爱怎么讲就怎么讲。”
与其说是接受命运,倒不如说是麻痹了自己的感情才能接受这过于悲惨的人生。阿力也只能走上这一段独木桥,当她在恩客们的调笑中不能自已地逃出来时,恐怕也是这篇小说最为华彩的一段了吧。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逃开,她想要反抗,却终究无力抗衡,惟有冻结自己的思想,才能如走尸般勉力活着。
“来来往往行人的脸,看来小小小小的,擦肩而过的人的脸,也好像非常非常遥远。自己脚底下踩的地,仿佛升上了一丈似的,周遭的声音虽然喧喧扰扰,可又好比东西掉入井底一般。人声自人声,我思自我思,两不相关,更不会有任何事情来打扰。”
这段写得便是极佳的。读着这样的文字,画面如同电影般在面前闪现,表现的是阿力已然放弃的自我。即便身处闹市,犹自行走于荒野,不知觉间世上万物万事与她概无关系了。我不知道那个年代有没有电影这个事物,即便有,当时也是断然拍不出这种效果的,但樋口的文字却有着这样的力量。想来她过世时不过24岁,小小年纪就拥有了如此笔力,也是委实叫人佩服得紧。
《浊江》中的阿力在这样的挣扎后,吐露了自己悲惨的身世。她的悲剧结局是一早就注定了的,只是未料到竟是来得如此之快。失去亲人是苦,虚情假意地去卖笑是苦,被世人不屑视为不堪是苦,芳华年岁被迫离世更是苦,这柔弱女子竟被命运,世人,社会逼迫至此,于浊江中翻腾,清白染上污秽,最后将灵魂抛却,却依然得不到善终,又如何不叫人伤心。
读罢底层妇女的悲剧,再来看《十三夜》这篇中的阿关,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饱受丈夫的精神虐待,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不幸了。她也一样想要反抗,想要逃回家中,却无奈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折下腰不得不屈服,就像译者所言“阿关最后的选择,并非意味着挫败,却显现了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社会里一种活下去的办法。”
故事中另一个人物录之助选择了逃离,却遭遇了更坏的命运,以此为鉴让阿关更坚定了听从父母劝诫回去继续与丈夫生活的决心。这样固然痛苦,但人并非为一己私欲而活,很多时候生活就是如此无奈逼得你不得不妥协。
这样一篇小说,放诸今日依然有其普世的价值。
当下舆论对于女性的压迫,生存环境的日益恶化,迫使许多人不得不做出不由心的选择。现实如此严苛,再将这片《十三夜》读来,竟是感同身受般的心酸。樋口在小说末了那句“世事多变,忧愁实多”也是道出了发自她内心的同情与惋惜。
最后还是只得叹一声“无可奈何”。
可以说她的小说大多充溢着这样的感情色彩吧。愁苦,无奈,痛楚,心酸,人生在世,似乎也就是这种感情最为刻骨铭心了。志得意满者常常会为空虚感和危机感而惆怅,挣扎于泥潭的人们更是如同煎熬般过着日子。生活在市井的樋口最能观察到这些世俗人间,她与知识分子交往,又能接触到最为风雅之物,所以她的文字总是既俗又雅,塑造的人物形象就同身边人般栩栩如生。一边冷静地描述他们的遭遇,一边又能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其上。
可谓冷眼观世态炎凉,笑语辛酸苦痛了罢。
读罢樋口的这本小说集,也渐渐明白了她为何能在文学人才辈出的日本获得如此崇高的地位。放弃古典风雅小说的创作,投身现实,叙写民间疾苦,写出了人性,作品便有了超越时代地域的价值。在短短数年间进步飞速,却又仿佛一夜间凋零,樋口的人生何尝不像樱花呢?绚丽绽开,将最为美好的时光托付于文学,留给世人一份瑰宝。
如今再来读开篇《暗樱》结尾那句,别是一番滋味萦绕心头:
“也无风,檐上却见樱花纷纷飘落,漫天夕照,晚钟幽幽催人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