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流沙(五)
大姐和程峰
大姐还是每天午饭后会到淮河边去。
每天她出门的时候,妈妈都很紧张。
妈妈说:去哪?
大姐常常也不搭理妈妈,有时候会说出去走走。这时候妈妈会对我说:跟你大姐去玩去。我呢巴不得这样,不用坐若针毡地对着书本了。大姐一般也不大理我,但是也不拒绝我跟着她。大姐穿着表姐从上海寄过来的旧衣服,不过还是显得很新,那是一件米色的棉袄,胸口有个大大的蝴蝶结,腰部还有一根扎带,收缩的腰身让大姐看上去很高。现在大姐扎了一条马尾,和我们村子上的姑娘不一样,显得特别地洋气,大姐每走一步,马尾辫就晃动起来,她的脖子长长的,她昂着头,好像是一只骄傲的天鹅。
如果没有风,淮河边还是挺暖和的。堤坝很高,沿河的一面斜坡用青石块拼接起来的,平地上则种了很多的柳树,柳树不怕水淹,汛期过后,柳树树干上会留下河水漫过的痕迹。一些粗壮的柳树上还长了很多的黑木耳,我们常常会采回家做菜和汤。我知道大姐到淮河边其实是等程峰的。可是好几天没看到程峰过来。大姐有时候带着一本书坐在青石上,一会看看书,一会看看河面,她看着河面的时候神情木木的,眼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感觉。河面没有结冰,水面很平,映着树木和船只,好安静。远处有放羊或放牛的人,羊一群一群的,是白色的和黑色的山羊;牛是水牛和黄牛,水牛的角像弯月,黄牛的弯角却是尖尖向前方长着,眼睛似铃铛,很凶猛,如果犯了牛脾气蛮力巨大。
有一天程峰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军装。远远地我看见他走过来,他迈着大步,脸上都是笑。他的板寸头显得特别有精神,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像两把刀立在大眼睛上面,他的鼻子又高又挺,还是鹰钩鼻。有人说长鹰钩鼻的人都是很有心计的人呢。他看见我叫道:小弟。我有点害羞没有应答。大姐却像没有看见他一样。
程峰说:梅香。
大姐自顾自看着书也不抬头。
程峰:你生气了梅香?
大姐说:我生什么气?你逍遥快活的,你过来干什么?
程峰:这几天帮着家里干些活,我天天想过来的,就怕你没来。
大姐:我来不来和你没有关系。
程峰:不要这样说,我天天想你,我快疯了。
大姐:谁想听你这样的荒唐话,当我是三岁的小孩?
程峰:骗你天打五雷轰。
大姐突然站起来:干什么说这样的混话!你有几根肠子我还不知道?
程峰:那你就别折磨我了,我很难想象我回到部队想你该怎么办了。
大姐却扭头对我说:弟,你去一边玩玩吧。
可是我并不想走开。我喜欢程峰,我也喜欢大姐。程峰的声音清澈响亮,就像打铁铺里铁榔头敲出的声音。我说我不走。我看着大姐,又看着程峰。大姐扑哧一声笑了,她用手点了我一下脑门:鬼精鬼精的,回家想和妈报告吗?大姐又对程峰说:这是个小奸细,妈妈派过来的,现在天天跟着我,哼,看你讨不讨厌啊!
我有点羞涩,因为收了程峰的水彩,我真的很喜欢他。我说:回家我什么也不说。
程峰也笑了:小弟很聪明的,很乖。
程峰和大姐后来又聊了很多。程峰说他到部队会如何努力,以后要做到士官,要升级,以后让大姐随军。程峰说他有一天会让爸爸接受他,他相信自己,他相信自己能带给大姐幸福。但是大姐一定要给他时间,如果没有大姐,他说他的世界和他的所有努力都不值得。程峰盯着大姐,他的眼光直直的:梅香,你一定要相信我,虽然我家很穷,但是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你要相信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会像我这样的爱你。
大姐红着脸,她的表情有些复杂,脸上有些迷离的味道。风吹着她的长发,她的眼帘低垂,她把手中的书翻来翻去。我发现这场景似曾相识,我想起了杨帆和于美丽。他们现在在哪里呢?大姐比于美丽漂亮多了,程峰比杨帆也精神多了,大姐要是和程峰在一起还真是很登对呢。大姐说: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提起小程庄就特别反感,好像也不是因为你们村太穷的缘故,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上天和爸爸大吵,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让他烦心,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程峰说:梅香,你一定要坚持立场,相信我是爱你的,你就是我的全世界啊。
大姐:不要老是说爱不爱的,小弟在旁边的。
程峰却顾自说道:我不能想象失去你的滋味,你知道我这些天怎么过的吗?时时刻刻,白天黑夜,眼睛里都是你的影子。想着你爸就要安排你去相亲,什么酒厂厂长的儿子,我心里就妒忌的要命,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还有什么奔头呢?我会证明给你爸看的,我也会努力,我会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但是你有耐心,给我时间,给我信任。就算有一天我转业了,我也不会做个普通的平头百姓,我会给你想要的生活。我们可以一起奋斗,我们一起同甘共苦,我们一定会创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的。
大姐的眼里蒙着一层雾气。她茫然地望着远方,远方的天深邃湛蓝,没有一片白云,仿佛是一瓶被打翻了的蓝墨水,洇透了白纸的那般蓝。牛羊的叫声变得遥远,似乎又很近。我看见程峰的小嘴不停,嘴唇上下蠕动,话语像夏天的雨点儿,打在地面上击起好多灰尘。河面上波光粼粼,一条一条涌向岸边然后又倏忽消失不见了。大姐后来一直沉默着,她站起来在岸边走着,程峰跟在她身后,大姐双手抱着肩,她似乎有点冷。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斜长的影子好似两条尾巴。
我能感觉到那天大姐和程峰分别的那种难过,因为我也有点不舒服。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同意大姐嫁到小程庄去。回到家,大姐的情绪还没有调整过来。妈妈悄悄问我是不是大姐和程峰见面了,我却一口咬定没有。我有些儿心疼大姐,大姐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劲儿,对于她的心事我虽然帮不上忙,但也不希望妈妈在去责怪她。
很快新年就到了。
过年的气氛自然是我最喜欢的。
除了好吃的,压岁钱我挣了三块多。妈妈说要帮我收着的时候,我拒绝了。我会自己合理划分好这些钱的用处。我小心保管着这些钱,想着等到夏天到了,我要好好地买几根赤豆棒冰吃。我们小孩儿忙着放鞭炮,那些哑炮我们把它剥开取出火药,然后再点燃,刺溜一下火焰会冒出很远;或者把一些零散的鞭炮装到眼药瓶里,点燃看着小玻璃瓶子被炸开。狗呢看到我们放鞭炮,都吓得躲到一边去了。大人们自然是喝酒、打牌,喝醉酒的也会闹出一些事端,把平时不能发泄的话乘着酒劲一股脑地全说了,怕老婆的则是酒壮怂人胆,回家把自己的婆娘打一顿,比如我们隔壁的王二,平时在家里大气不敢出的人,初三中午和老婆就打了一架。王二的老婆则跳着脚骂:你个喝了马尿的东西,看你醒了怎么收拾你!有劝架的人,也有不怕事大的人,在花灯还没有开始之前,夫妻间的争吵也成了大家看热闹的由头。还好爸爸的酒品很好,虽然喝多了,只是呵呵地笑,虽然如此,我还是躲着他。现在年成好了,大家的脸上有了润色,大多人都是新衣服,只有年纪的大老太太还穿着补丁的衣衫,那些蓝色的连襟褂子,多是胳膊肘处打了一块蓝布。妈妈也得空不少,几个老妇女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地说话。妈妈自从开刀康复后现在变得胖了很多,加上本身她的皮肤就白,在同龄人中是比较看轻的。妈妈让小东子妈扯了两根线,两只手撑开,然后将线在脸上拉来拉去,把脸上的小绒毛都扯去,最后又用蛤蜊油把自个擦了个遍。
小东子妈说:他婶子看你皮肤是咋长的,怎么就不见个老呢?
妈妈就哈哈地笑个不停。妈妈说:怎么不见老,我做姑娘的时候,那皮肤才叫好呢。
小东子妈说: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初六的那天下午,我正在村子上疯跑,妈妈找到我,从兜里掏出几块上海三姨家寄来的大白兔奶糖,乖儿子,妈妈说:快去淮河边跟着你大姐,她又去河边溜达了,跟着她啊。我剥开一块奶糖放进嘴里,享受着大白兔诱人的奶甜味儿,一溜烟地向河边跑去。过年了,程峰见了我会不会给压岁钱啊,我怀着这样的小心思,一边跑一边想。翻过堤坝,果然在河边我看到大姐和程峰的背影。这次不同的是,两个人手拉着手。
我站在堤坝上大声叫道:大姐——大姐!
两个人迅速转身并把手松开了。
我冲下去,看到大姐的脸色有点红。程峰对我叫了声成亮小弟!可是他并没有要给我压岁钱钱的想法,我有点失望。
我说:姐,妈叫你回家。
大姐有点不开心:知道,一会就回去。
程峰说:小弟,哥和你姐再说会话。
大姐说:你明天几点走?
程峰:大清早就出发,晚了赶不上汽车。
大姐:什么时候会再探亲呢?
程峰:一年吧。
大姐不再说话。
程峰也沉默着。
两个人在河边走啊走,只有河水一浪一浪拍打着岸边的声音。河面上没有船,渔民应该也都靠岸过年去了,平常河里常见的野鸭也鲜有,风不大不小的刮着。大姐的脚步很轻,程峰的脚步很重。河边是沙土地,土壤里会露出一些个螺蛳或小贝壳儿,它们嵌在泥土里,是汛期结束后没有来得及滑到深水处,只能被干死了。我捡了几个贝壳装到口袋里,有白色和黑白相间的。后来程峰说:梅香,你愿意等我吗?
大姐沉默很久,说: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吗?
程峰说:我好担心,担心有一天你被别人抢走了。
大姐瞟了程峰一眼:能有点出息吗?
程峰笑了:我信你。
大姐说:回部队就好好干吧,我要你做个有担当的人。
程峰说:一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直到暮色朦胧,河面上升起水雾的时候,大姐才说:你回去吧。
程峰突然拉住大姐的手:梅香,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大姐却甩开他的手:你真是的,弟弟在这呢。
程峰的脸上有点落寞,眼神有点可怜,像我们家那只受了委屈的大黄狗。突然程峰对着淮河喊道:赵梅香,我喜欢你!你一定要等我!
大姐有点猝不及防,我也吓了一跳。程峰的声音很大,也传的很远,回声在远处飘着:我喜欢你!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大姐说:你疯了?然后拉着我转身就走。我回头看了看程峰,他依然站在岸边,他像一棵树,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们。大姐却没有回头,她的脚步似乎有些儿慌乱,又很急促,我被拉着跑得有点踉跄。我叫道:姐你慢点儿,你慢点儿。可是大姐好像听不见。
晚上妈妈问我:大姐和程峰见面了?
我说:是的,程峰明天就回部队了。
妈妈说: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