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山的父亲是一瘸一拐回到家里的,几百米的距离他走了好一会儿。看着鼻青脸肿、嘴歪眼斜的父亲和身上被撕扯得一绺一绺的棉袄,王同山全家都哭得稀里哗啦的。王同山的父亲强弩出一丝笑容说:
“哭啥哭,还没到时候么!”
大家都认为这是父亲为了逗大家开心说的玩笑话,父亲一向是个幽默的人。
那年月,家家户户生活都很困难,平日大多以粗粮为主,还不见得顿顿能填饱。但那天晚上王同山的母亲拿出压箱底准备过年的一点白面,亲自下厨为父亲做了两碗白面面条。其他的人仍然吃粗粮——酸菜谷面棒棒。
因为嘴巴被打肿打歪了,那一顿饭,王同山的父亲吃得极为费劲,一次只能吸溜进去一根面条,每吃一根,都会疼得龇牙咧嘴,一碗面吃完,额头已大汗淋漓!
剩下的一碗,王同山的父亲没有再吃,让王同山端给他的儿媳妇吴桂花吃。他知道儿媳妇的肚子里正怀着孩子,翻过年上半年就得生了。他也是个极重男轻女的人,儿子王同山已经有了三个女儿,跟前还没有一个带嘴儿(鸡儿)的值钱货,他也十分渴望能抱个孙子,好续上王家的香火,所以一再嘱咐老伴儿,一定要给儿媳妇吃好一点,不能亏了儿媳妇的身子!
儿媳吴桂花愤懑于公公的遭遇,又感念于公公对自己的关心,和着泪水把剩下那碗面吃了。
转眼天已经黑透了,王同山嘱咐大女儿秀莲给每个房间都掌上了煤油灯,蚕豆大的火焰轻轻摇曳着,发出昏黄的光,把墙上的人影时而拉长,时而又缩短。那火焰实在孱弱,一点微风,甚至脱衣带起来的那点风都可能把它熄灭,但它还是执拗地带来了光明。
王同山端了一盆热水准备给父亲泡泡脚,父亲拒绝了,说:
“你去陪着秀莲娘(niá),让你妈给我洗吧!”
王同山的母亲便走过来挽起袖子蹲下去给老头子洗脚,王同山并没立即走开,站在旁边看着母亲给父亲洗脚。
只见父亲抬起胳膊,右手有些颤抖地抚摸着母亲的头发,用他那因为肿胀而发音有些困难的嘴巴慢慢说道:
“我这一辈子是个有福人呐,我年轻的时候跟着师傅走四方,给人念经、算命,嗐,算毬啥命,都是骗人的,把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哄(骗)来,跟上我没享上福不说,还得陪我一起受罪,今儿还要你给我洗脚呢!我估摸着你得有快十年没有回娘家了吧?!唉,把你亏着了,亏着喽,我是个有福人呐!”扭头看王同山还站在跟前,又说:
“同山,你妈在咱们家可是个有功之人,你们以后可要好好孝顺你妈呢,不然的话,老天爷可看着你们呢!”
“呸,你说毬的这叫啥话?我的这娃这孙子都孝顺着呢!我呀,早知道你的那算命就是骗人的,哄是真被你哄了,亏么,倒是没吃上。你看咱们现在也是有家有业、有儿有孙的,有啥吃亏的么?!当初要不是你把我哄来,唉,以我们家的那光景呀,哼哼,十有八九我早就饿死喂了狗喽!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呢!至于回娘家,他外爷外奶奶都已经没了,就剩一个他舅,等以后这运动过去了、宽便了,让同山送我去看一趟就成了,反正我这把老骨头就埋在王家沟了。”
母亲回头也对王同山说:
“你去陪着秀莲娘(niá)吧,你大(dá爸)这儿有我呢!”
听着父母的对话,王同山湿着两眼出来进了自己的屋。
孩子们玩了一天,这个时候都已经睡着了,王同山的父亲挣扎着站起来,扶着墙颤颤巍巍地到三个孙女睡的屋子里,摸着黑把每个孩子的头上都抚摸了一遍,给她们掖了掖被子,顺便伸手摸摸炕热不热,这是他每天晚上睡觉前必做的一件事,今晚尤其做的细致,临出门前还摸着黑挨个儿贴了贴她们的额头。
王同山的父亲今天晚上似乎有特别多的话要说,尽管老伴儿怕他嘴疼,一直阻止他,他仍然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从他俩认识一直说到现在,老伴儿只好在旁边“嗯”、“啊”的应承着。
俩人就这么一个负责说一个负责“嗯、啊”。过了很久,因为没有钟表,王同山的母亲估摸着快中夜(凌晨十二点左右)了,两只眼皮打架打得拉不开了,就跟王同山的父亲说:
“不说了,睡吧,养好精神,明天人家还要斗你呢,唉,造孽啊!”
“哼哼”王同山的父亲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说,“我估摸明天应该不斗了。”
“斗不斗的,你说了又不算!”
“嗯……嗯”,王同山的父亲拖着长音“嗯”了一声,在枕头上轻轻地晃了晃脑袋,说:
“明天得我说了算,不信咱俩打个赌吧,你肯定得输。”
“我倒是希望我输呀!赶紧睡吧!瞌睡了!”王同山的母亲迷迷糊糊地说。
“我这衣裳让这些碎怂(小家伙)都撕烂了,你不是说给我拾掇了一件过年穿的新裹脱(棉衣,冷了裹上,热了脱掉,所以叫裹脱)么,拾掇了没?在哪达放着呢?”
“拾掇了,就在炕柜顶上用床单罩着呢,明早我给你拿。”
“好,好,睡觉了,把灯吹了吧!”
王同山的母亲翻过身抬头对着床头柜上的灯盏“噗”的吹了一口,灯便熄灭了。
(未完待续......)
(转自作者微信公众号【法律门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