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已过万重山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才走到门口,还未站定,门就开了,门框下妈妈劈头就问:“发生了什么?”

两个小时前,我从舅舅家离开时,舅妈已经在房门口敲了半天门,她见我等在门边,说:“你赶紧回去吧,她能有什么事儿,她还不就是这样,不用管她。”

是文媚吗?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妈妈一脸惊疑和慌张?

“文媚跳楼了!”妈妈拉着我往舅舅家赶。

到了舅舅家,迎上来的是小姨,她拉住妈妈的手,泣不成声。妈妈的手拍在她的肩上,姐妹俩抱肩垂泪。我走近姥姥的床边,姥姥也在抹眼泪,她见我蹲下,脸贴在床沿,干枯的手掌摸索到我脸上,一言不发,只是落泪。

妈妈跟着走进来,一番宽慰后,把姥姥留给我照看,和小姨一起去了医院。

我爬上床,依偎在姥姥怀里。姥姥的手指刮在我脸颊,哽咽出声:“琳琳。”

昨晚,我和文媚也像这样,一人一边,躺在姥姥身侧,姥姥心情很好,双眼笑成缝,双手在我俩脸上摸来摸去,久久才入睡。等姥姥睡熟,我和文媚才小心翼翼下床,回到她的房间。

文媚眉眼弯弯,笑容满脸,却没什么精神气,像阴天里乌云背后的太阳,周身罩着沉和暗。她对我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不着边际,听上去甚是应付,我也累了一天,没有说话的兴致,昏昏沉沉地躺着,一径随口应和。不久,文媚也在我身侧躺下,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我以为我已经在梦里,文媚突然翻身,我震了一下,侧身面向她,闭着眼睛问她:“睡不着吗?”文媚不接话,我却逐渐清醒,睁开眼看着她模糊的侧影,又问了一遍:“怎么了?”我知道她没睡,可是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说话,我又闭上眼,准备入睡,她却开口:“琳琳。”我倏然睁眼,等着她的下文。她说:“问你个问题。你说,假如一个人很想死,他想了很久很久……”我插话进来:“想了多久?”文媚不说话了,我不喜欢听她说有关生死的字眼,她知道我介意,而且介意我的介意。她翻身,背对我。我伸长手臂,搂在她肩上,贴近她,轻声说:“对不起。我想听你说。”文媚推开我的手,翻转身子,又仰面躺着,问我:“琳琳,你很介意吗?”我很介意,可是我不想回答她,我问:“想了很久,然后呢?”文媚却说:“睡吧,不早了。”我按住她又要翻转的身子,放低姿态,叫:“媚媚。”我很少这样叫她,因为听起来像在叫妹妹,她听了会笑,我也会跟着笑。果然,我听见文媚又轻又浅的笑,似无奈,可是笑完她仍是不言,过了好久才开口,却是说:“我最近老做梦,梦见我在一片黑暗里,没有光。”“然后呢?”“我站在原地,想往前走,可是无边无际的黑,我不知道该往哪走……”我在黑暗里摸索着找到她的手,紧紧握住,听她又说:“我试着往前走,走了两步就跌倒了,摔在地上,我爬起来继续走,还是走不了几步,又摔在地上。”我抱住她,听她还在说:“琳琳,你说,他想了这么久,怎么样才算想明白了?是自我了结还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到底哪个才算是想白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抱着她,想着等有了合适的时间一定好好和她谈谈。

姥姥的手来到我眼下,截住一颗泪珠后,盖住了我的眼,我捂住嘴,堵住哭声。

一周前周六的夜晚,十点过后,文媚砰砰砰敲响了我家房门,妈妈迎她进来,把她领进我房间,那会儿我收拾了东西正要洗澡,也没管她,等我洗完回到房间,文媚趴在床上,整个脑袋埋在枕头下,我踢了一下她垂在床沿的脚,对她说:“起来,去洗澡。”文媚动也不动,我看了她一眼,又说:“快点,别偷懒。”文媚定在床上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把毛巾缠在头上,走上前,扯掉枕头丢在一边,拉她起来,她还是不动,我伸手攀上她的肩,扳过她半边身子,却意外看到她被泪水打湿的脸。我手一松,她又趴回床上。我在她身边坐下,一边擦头发一边试探地问:“吵架了?”

半年前,舅舅想托人给文媚介绍对象,指派我先去刺探她的态度,我才开始旁敲侧击,文媚就戳穿我的意图,一口否决,照她的说法,她的情况不适合,不想拖累任何人,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还一个人走在黑暗里。”我说:“这不挺好,正好有人同行。”她不再理我,神色漠然。我劝说无效,舅舅舅妈就轮番上阵,不断言语轰炸,文媚烦不胜烦,还是顶不住舅舅舅妈的施压,经人介绍相亲。那天我也在,看得出来,俩人互有好感,而结果意外,文媚拒绝了对方。过后对方一直约她见面,她本就心动,对方又有意靠近,再加上舅舅舅妈追在左右恩威并重不停劝,没几次文媚就答应试着交往。

过了半天,仍没回应,呆坐片刻后,我把毛巾搁在椅背上,站起身,把文媚翻了个面朝上。一遇上光她就捂住脸,短暂静默,说:“没有。”我掰开她的手,替她抹掉眼泪:“舅舅骂你了?” 文媚双眼空洞,直盯着天花板,说:“我好累,好累。”我看她眼角有泪滑落,忙用手指截住,说:“那就停下来歇一歇。下周,下周如果有空,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她好像没听见我在说话,犹在自言自语:“我是不是错了?”我爬上床跪坐在她身侧,听她还在说:“和他在一起,我常常力不从心,他就像太阳,光芒四射,我要踮起脚,努力仰望,好累好累。”我握住她的手,捧在心口,说:“文媚,没关系的,你觉得累就不要勉强,咱们停下来,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一直陪着你。下周咱们先找舅舅说清楚,我和你一起,然后咱们一起到处走走看看。”文媚突然扯出一抹笑,翻身趴在我腿上。我五指成梳,分开她纠结的长发。

文媚和人总是隔道墙,我不知道她心里都装着什么,舅舅舅妈更不知,我让她住下,直到昨天才和她一起回到舅舅家。一周过去,她整个都平复下来,丝毫看不出异常,甚至在今早还和我并肩去了菜市场。直到今天中午,饭桌上那个被她冷落多日的男友打来了电话,文媚兴致不高,强颜欢笑。饭后,等姥姥午睡后,舅舅喋喋不休,大事小事都拿出来,轮番批判,说的最多的就是:“你看看你那是什么态度?”文媚低头不语,舅舅更生气,又是那句:“文媚,注意你的态度。”文媚坐正身子。舅舅再问:“你到底想怎么样?敬圻有什么不好的?你看你是什么样子,爱理不理的,你就不能放机灵点,嘴巴甜一点……”文媚难得开口,说的却是舅舅最不爱听的话:“爸,我想和他分手。”舅舅一怔,文媚站起来要走,舅舅一声喝住:“去哪儿?给我坐下!”文媚立在那里。舅舅眉已竖起,语气严厉:“你说真的?”文媚转过身,面向舅舅,满脸倦怠,精神萎靡,悠悠道:“我说我要分手。”文媚态度坚定,反倒让舅舅哑口无言。舅妈接话:“胡说什么。”文媚脸上闪过笑容,甚是无所谓,说:“我真是受够了。”舅妈剜了她一眼,接着说:“小孩子家就爱胡说八道,成天说什么没意思受够了,像什么话?这个家里谁打你还是虐你了,就让你受不了了?”文媚面上一片空茫。我站起身,却被舅舅扯住手臂。文媚一言不语,转过身往房间走。舅舅扬起声,对着她的背影喊:“文媚,你这是什么态度!”话落,舅舅气喘吁吁。我在舅舅背后轻拍着,听舅舅说:“她是说真的?”舅舅知道文媚和我亲,以为她和我爸通过气,实际上,我一无所知,我说:“我不知道。”站起身,又说:“我去看看她。”

文媚锁了房门,谁来都不开,敲不开门,舅舅就在门外大骂。我站在他身边劝:“她心情不太好,舅舅别和她计较。” 舅舅气难消:“心情不好?!你见她什么时候心情好过,整天神经兮兮,唱戏呢?!一出接着一出,不知道今天唱的又是哪出。”我扯着舅舅的衣袖,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短暂犹豫后,低声说:“舅舅,你有没有想过文媚心理上有问题。”舅舅立刻反驳:“有问题?能有什么问题,我看就是小孩子脾气,胡闹。”我想替文媚辩白,却被舅舅截断:“好了,你别替她说话。”

这就是我犹豫的原因。我曾和妈妈谈过类似的问题,那时妈妈说:“别瞎说,你没看她整天笑嘻嘻的。”确实,文媚脸上一直挂着笑,细看才能看出其中的疏离。妈妈对此有误会,我也似懂非懂,想解释都没办法,只是说:“妈,抑郁症不是你这样说的。” 妈妈声音立即就升上去了:“抑郁症?你们现在的小孩子就是脆弱,一点小小的挫折都受不了,成天闹闹嚷嚷,不开心了就说什么抑郁症,我看就是闲的。”

谁会相信她真的从楼上跳了下去。

“她怎么能这样。”我喃喃出声。

“琳琳。”姥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这才想起,自己还窝在姥姥身边。

我往姥姥怀里挤,又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怎么可以?”

半晌姥姥才说:“琳琳,别怪她,这是她要走的路,好还是不好,都是她的命。”我不知道姥姥是在劝我还是在劝她自己。

“不……,我不原谅她,她是个懦夫……”

“琳琳,你真要这样说她?”姥姥语气略显严肃,也许还有责备和无奈。

我爬起来,半撑着身子,看着姥姥的眼,说:“不是,姥姥,不是,我……”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姥姥还想说什么,却已力不从心,一阵接一阵地咳起来,我下床,给姥姥端水,姥姥推到一边,闭着眼睛不说话,我坐在床边,看着姥姥枯败的容颜,生平第一次矛盾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坚韧。我趴下,脸在姥姥的手背。姥姥喘息着,说:“琳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走,到底要怎么走,由他也不由他。”说完姥姥又咳起来,我在她心口轻拍,却不言语。姥姥瘦弱的手来到我的手背,轻按住,说:“姥姥累了。”我双手合起,包住姥姥的手,静静陪着她。过了好久,姥姥一动不动,我迟疑片刻,手掌轻轻贴在她的胸口。规律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震动我的掌心,我内心莫名感动,好大一会儿才移开手掌,起身出去,来到文媚的房门前。

房门贴墙开着,我缓步走进去,在房中间站着四处打量,只感觉满室熟悉的气息突然空旷起来。我呆立良久,慢慢踱步到床边躺下。

天花板上是一排又一排的画,一年连着一年,每一幅都是我和文媚合力完成,是我俩对彼此的祝福。今年的本该上月就结束,我却以琐事缠身为由,迟迟未下笔。

我闭上眼,翻身蜷缩在床上,脑海里又是文媚眉目含笑的脸。我下意识伸出手,却摸到柔软的床单,猛然想起她已经不在了。

睡觉时文媚喜欢贴着我,所以从小我俩就在我们两家轮流住,每家一月。最近几年,因为工作原因,我到处奔波,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就算回来,也多在家里过夜,而听妈妈说,文媚似乎依旧保留着这个习惯,不管我在家与否,她都会定期来住一段时间,按理说,这月该在她家,谁知上周她却一反常态,突然跑来我家,还哭成那个样子。

那些我不在的夜晚,她是否也曾埋在棉被里泪流满面?

一想到她无声落泪的样子,我的心就拧起来,无法继续躺下去。我翻身坐在床沿,正好看到一片狼藉的桌面。

文媚爱乱丢东西,东一件,西一件,我追在她身后一直弯腰,捡起来的东西还未放下,她就又扬起手,我赶在东西被抛出去前,及时拦下,话都懒得说,她却不以为意,理直气壮,我烦不胜烦,把她赶出房间,收拾整齐了才让她进,她看了,只会说:“看着顺眼多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心情不畅快的时候,偶尔她会生出这样的恶趣味。

我下床,收拾杂乱的桌面,无意中翻出一个笔记本,看着封面,我又想起以前。

我们开始写日记不久,她递给我一个笔记本,说:“我把我的日记写在你的上面,你把你的写在我的上面。”从此我俩每晚都在对方的日记本上写下自己的一天,文媚很开心,总觉得自己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对于那多出来的二十四小时,她格外珍惜,要求我巨细无遗,一定要写下来。只是,有一天,她藏起自己的笔记本,不再让我看,我追问,她闷闷不乐地说:“我今天的心情很不好,不能把这一天给你,等我哪天心情好了,再写给你。”

这一等就是多年。

我翻开笔记本,扉页只有一个字:丧。

再往后翻,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都是空白,直翻到二十多页才又出现内容:暖暖死了,我把它埋在属于它的地方,陪着它坐了一个下午。

这段话的下面就是一幅简笔画。画中一个女孩抱膝坐在树下,低头看着平坦的地面。

画的下面又是一行字:真奇怪,它扛过了寒冷的冬天,却在暖春放弃了自己。

我抬头,这才发现靠窗的架子上只余一个鱼缸。

去年年关时候,我得了空闲,约文媚一起去附近公园。公园里到处白茫茫的,雪堆了厚厚一层,走到一棵树下时,雪白的地上缺了一个口,我和文媚走近,洼地里一片水光,隐约看见一只小乌龟。文媚凑近,伸手一捞,那只小龟便四脚朝天躺在她的手心。文媚抬手,将它递到我的面前,我伸出食指戳了戳,小龟一动不动,我说:“死了。”让文媚把它丢回水里,文媚不肯,托着它带回家。回了家这只小龟突然动了起来,在文媚手心爬来爬去,文媚万分怜惜,为它买来鱼缸,还为它起了名字——暖暖。

我最后一次看到暖暖的时候,它还在鱼缸里摆动四肢,文媚敲敲玻璃,说:“生命可真是个奇迹。”

我收回目光,继续向后翻去,几页空白后才又出现一段话:也有悲伤,然而,一切美妙到不可思议。那些我站在幸福对面的日子,心情乏味到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而此刻,我就是尘埃,被宁静而欢喜的感觉烘托着,慢慢从地面升起,搅进平凡里,消失不见。我想要幸福,那种阳光照进窗口时刺眼的幸福,眯着眼,什么都看不见。

可能心情不错,后面还留了日期。

再往后多是不过百字的随笔,杂而乱,不见重点。翻了好久才是长段落:
如果一个人一心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谁都帮不了他。不要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说他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也不要说什么感同身受,就算再相似的经历,再细微的差异,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当然,以我现在的状态看,活着还是个不错的选择,还有希望。所以我想说,不管怎么样,都要坚持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一下下再一下下,就能活过一天又一天。我不能跟你保证哪一天你会重新拥抱希望,但是也许会有这么一天呢?你不想看看吗?也许你会看见不一样的世界,还会看到不一样的自己。
……
我能理解抑郁症自杀的心理,这是有些抑郁症患者走投无路时最好的选择,就算你觉得不是,但是于他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我不敢说所有人都是这样,我只是就我曾有过的心理变化来说我对抑郁症自杀的看法。大家总把好与坏分得太清,而在抑郁症患者自我救赎的过程中好与坏是纠缠不清的,在他们不断推翻重建自己时,如果自己被击倒,死亡是必然的。对我而言,自杀就是承认自己的懦弱,是一种耻辱,这是我不能接受的。其实,这也说明我还没有那么糟,我还有自己的底线,我的世界还有自己的存在,可能存在感太弱了,但有胜于无,这一点点羞耻感还是能支撑着我走下去的,而有些人就不是了,可能他并不把死亡太当回事儿,可能他不仅觉得无所谓,反而十分向往,那么,在他逐渐崩塌的世界里,在他逐渐失去自我的过程中他就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不能别人给,只能他自己给自己,因为三观的建设是由内到外的。在三观崩塌之前,在失去自己之前,不是没有挣扎的,也不是没有反抗,所以不要觉得他们很软弱,相反,他们相当坚强,如果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坚持下去,那一定是他没有选择了,因为一个人不可能一直保持一个稳定的状态,生病的人也一样,没有哪个病人不想被治愈,他的病总会有个最糟糕的时间点,这个时间点后要么逐渐好转,要么彻底消失,当然也有些人,反反复复,不能自拔。但总归来说,没有谁会不上不下一直维持着一个状态。好转当然是好啦,不过,那些还在徘徊的人也值得被等待,我希望他们能够自己动手推翻那个糟糕的三观,在那个破碎的世界里找到自己,并重新建立一套有自己存在的价值观念。我知道这会很煎熬,需要经历反反复复的心碎,可能一次又一次被击倒,毕竟那个糟糕的世界也是自己一手建立的,可是抑郁症自愈的过程就是要不断推翻自己再竭力站起来的过程,当自己再也不会被击倒,也就完成了一个三观到另一个三观转换的过程,走过了这个阶段,希望就会在面前等着自己了。

看到这里,我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原来文媚不是没有为自己抗争过,只不过,和暖暖一样,她们都没能等到春暖花开。

我不敢再看下去,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

站了好一会儿我才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低下头,竟看到文媚不断下坠的笑脸,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眼前却闪过笔记本封面上的几个瘦金小字: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慢慢收回手,看见楼下正好有人经过,如此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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