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几乎天天下雨。雷州半岛以雷多闻名。我当年在乡村生活时,每在田野耕作,一旦遇雨,闻雷声轰隆隆而来,闪电如长蛇掠过水面,令人惊悚。奇怪的是,这些年电闪雷鸣的景象,倒很少见了。
今天午后,骤雨初歇。虾哥带他的外甥,来托我出具证明,以便其外甥到校申请国家助学金。
其外甥在岭南师范学院体育系就读,高高瘦瘦的,或许是室外课程比较多罢,雷州半岛的酷阳给他镀上一脸黧黑,与乡村那些一脸美丽青春豆的青年无异。但那气质,那笑容,还是明显的浮现在他的脸上。
他们持证明走后,我感觉脑海似乎有了灵感,听到了波涛的喧响,雪浪花的追逐,有些曾经的故事,跨越漫长的岁月,瞬间涌上心头。
我招工回城工作之后,同施工员虾哥、木作车间工人勤子,同住一间约18平方米的宿舍。铺了三张板床,放置各自的生活用品,那房就显得过于狭窄了。
我的亲戚朋友多,近的自有来往,远的只能靠通信。我到了新单位,自然要一一写信告诉他们,报个平安和告知新的地址,也好让他们知道我结束了近十年的知青生活,那为我忧虑的心,得以释然。
虾哥和勤子,见我夜夜趴在床上读书写字,也没说什么。可过了十余天,他俩约好似的,一个扛桌子,一个提椅子,将各自的床挪动一下,将桌椅置于临窗处。
虾哥说:“韧兄,我同你换床。这张桌子和临窗这张床,从今以后就是你的领地了。你想写字就写字,想读书就读书,我和勤子不会打扰你。”
那桌椅虽然是利用旧模板,旧支撑做的,却做得平整结实。勤子还将女友送他遮蚊帐顶的塑料布取下来,剪了一块铺在桌面上。这已足以令我感动。因为那时候,我们每月只有30余元工资,谁也没办法拿出20元来买一张带抽屉的书桌。
因为房间天花板正中只装一盏灯,灯光是桔黄色的,尽管昏蒙,我年轻眼明,对读书写字并无影响。我夜夜读书写字至夜半,对他俩的睡眠却有了影响。可他们从未说过半句责怪我的话,只是侧身向里,平平静静地睡他们的觉。
我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幸好不久我得了16元稿费,恰好够买一盏上海生产的台灯。这盏台灯伴我20余年,那蓝萤萤的灯光伴着我写下了许许多多的文字。
有一天傍晚,我下班后回房,见一大姑娘文文静静的坐在我的床沿,我甚觉惊讶。不是田螺仙女吧?
我望了她一眼,见其丰满,白皙,斯文,穿着打扮朴素整洁,格子布衫,深蓝长裤,布鞋白袜。她见我进来,微微一笑,“下班啦?”我嗯了一声,这就算是彼此打过招呼了。
“我是来找虾哥的。”她说。这时虾哥、勤子恰好回来。
虾哥那时候年轻,在女人面前显得有些羞涩,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女子,也只有两个字:“来啦?”她也就“嗯”了一声。
虾哥对我和勤子说:“你俩去饭堂打饭,我出去买点熟食回来,大家一起吃。”
晚饭时,好像虾哥和他的女友都显得既庄重,又兴奋。饭菜就摆在书桌上,一碟白切鸡,四份从饭堂打回、每份才0.12元钱的饭菜。在虾哥的劝说下,我们每人还喝了一小杯糖波酒。这酒当时是0.26元1斤。
那一夜,我和勤子各自拿了草蓆、被子、枕头,到楼顶的天坪露宿,将房让给虾哥他俩。翌日,来找虾哥那个叫芳的女子,就脸红红的回乡村去了。
稍后,虾哥才告诉我们,芳是乡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他俩已登记,领了结婚证。那天她上来,就是同他正式结婚圆房的。
虾哥动情地说:“韧兄,勤子,阿芳叫我向你俩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你俩作了我们的证婚人,像亲人一样,同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吃了一餐饭,还将房间让给我们作新房。”
那时候,他们的婚礼,就如此简单。我们也是不知道,那就是他们的婚礼,洞房花烛夜,是人生的大喜事。如果知道,作为兄弟似的工友,应该给他俩一人一个小红包的,那怕封2元线,也是吉庆,也是我们的心事。
说实在的,那时候我们也是年轻,不太懂这些礼仪。后来说起,我和勤子还笑,说没有红包随喜,人家芳姐还不是给虾哥生了三个男孩!
日子平平淡淡的过去,我们仨也真的像一家人一样,在那间房里和和睦睦一起生活了两年。
1979年7月1日,我突然收到知青场一位女场友的来信,信原文如下:
“韧兄,来信和报刊已收到,你的精神鼓励皆注入心头。我去广州姐姐处复习,归来已十余天,时间过得真快!
昨天接到剑萍帮我领回的准考证,禁不住心怦怦跳,但一看考场在遂溪中学,觉得沮丧极了。首先住宿就成问题,只好写信与你商量,你是否能帮助解决?看哪个女工能否收容一下,或是否有招待所?
这个问题首先让我紧张,因这次高考,我们场里就我一个女的,没伴,倒霉透了。
芸已搞病退返湛。好了,见面详谈。请速来信告知能否解决我高考期间的住宿问题。祝你工作愉快!
刘女
1979年6月29日”
当时离高考时间不足一周,这如鸡毛信一般,十万火急,容不得我拖延一时半刻。作为一起耕作,同吃一锅饭近两年的场友,帮她解决困难,我义不容辞。就当时的境况来说,让她与女工同宿或找招待所,皆不可行。
我这个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道对方的难处,心里比她更急。我看过信,与同事打了一声招呼,立即骑单车出去,先后找到正在劳作的虾哥和勤子,我将情况分别告诉他俩。他们听了,就一句话:“行,我们仨一起睡天坪!”
我立即回办公室,给刘女复信。她独自一人住在我们那间房里,顺利地参加了高考。后来,她在湛江工作期间,我们常有来往。再后来呢,她移民去了加拿大,我们就此中断了联系。
我虽然没有“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情怀和感叹,那么好的一个女场友,有时总会有点念想的。我也是一个爱幻想的人,私底下总在思忖:我有近700篇文章在新浪微博,如今又有简书助力推介,多么希望她在有生之年,也能看到我这些文字,知道她这个场友,近40年来,都没偷懒,总在默默地用功啊!
不久,单位为我安排了住房。虾哥的妻,辞去了乡村的教职,上城随丈夫生活,他们也住上了套房,一家人幸福地生活着。这十余年,他们的三个儿子长本事了,社会发展又超出了原先的想象,各有房有车,都实现了他们美好的愿景。
最可惜的是勤子,后来调去陶瓷厂,听说下岗后到云南做生意,遇到不测,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人生有许多平平淡淡的故事,看似不足一提,但有时细细一想,每一个平淡的故事,都是历史的痕迹,蕴储着人情道理,有一丝丝人性的温暖,让人念想,回味无穷。
2018.08.30,余在遂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