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季刮起了漫天邪风,把姥姥油黑的头发吹成了淡黄,随后便是灰黄、花白、苍白,直至全白。姥姥那曾经坚韧的发丝发绺们逆着风来的方向,成片大块地变了颜色,迅速萎缩着那些繁茂的时光。
夕阳落山时,我终于推开了那道狭窄的黄木门。屋内传出苍老的问话:“谁呀?”接着便是拖沓的脚步声。似乎过了许久,终于从昏黄的堂屋里挪出了颤巍巍的姥姥,终于她的双手扶上了门框,终于她的一只脚迈出了门槛,探出了白发覆盖的额头。
她看到我,动作滞顿了一下,眼里亮出两道惊喜的光,嘴角一扬:“啊呀呀——回来喽——”“喽”字只吐出一半,却剧烈地咳起来。我赶紧跑过去扶住她,捶着她佝偻的背:“姥姥,慢点儿说。”
黄木门在我身后“吱嘎”一声关上,童年的大幕就此拉开——
透过一条摇晃着的狗尾巴,我看见姥姥嘴里叼着两根粗铁钉,踩上了那个斑驳的小木凳。刚一站稳,姥姥便从嘴里捏出一根铁钉按在黄木门框上,抡起锤子“咣咣当当”拉弓射箭般钉了起来。我正手拄下巴纳闷时,另一只铁钉也在咣当声里吃进了门框。
姥姥又低头探身拿起钳子,夹住铁钉用力向上掰——她眯眼,皱眉,咬着下唇,仿佛要把眼角眉稍那一点气力也使将出来——终于,两根粗铁钉都弯到了令她满意的程度。她猛力拽了拽,钉子丝毫未动,她便拍拍手咧嘴笑道:“妞妞,把炕上的麻绳和木板都拿来!”
“哎——”我赫亮地回答,欢快地递给她。她把拇指粗的麻绳一甩,刚好搭在钉子窝处,又迅速打了个结,嗖嗖一拽,再把木板往上一搭一按一扣,只听“啪啪”两声,麻绳便听话地嵌进早已削好了凹槽的木板里。
“啊——秋千!”我恍然大悟的声音里充满惊喜:那不是前天上城时,我嚷着再坐一次不肯下来的秋千吗?!
姥姥骄傲地拍拍手:“妞妞,上来坐!”
我用力一蹿蹦上秋千,摇头晃脑声嘶力竭地唱:“荡秋千,真容易,忽高忽低真有趣……”细细的嗓子拼命地喊,想把东院的二毛和西院的巧花都喊过来看我炫耀。而他们果真噔噔噔噔翻墙跨院地跑过来,瞪大眼睛张大了嘴看着我在秋千上得意洋洋,一忽儿上了云端,一忽儿接了地面。
大黄狗慢吞吞地在院子里踱步,晚风狭着鸟影归巢于夕阳下的树林。
姥姥倚在土墙旁,笑眯眯地吧嗒她的旱烟袋,又吐出两个烟圈后才说:“你们比赛背“床前明月光”,谁背得下来,谁去荡秋千!”那是只有三年级文化的姥姥第一次教我背唐诗,我们三个叽里呱啦地跟着她背。风吹得院角里的老榆树哗啦啦啦,那韵脚竟也十分和谐。
自然是姥姥的大外孙女先背下来,姥姥便更加有滋味地吧嗒起她的旱烟袋,一边捋着那被风吹乱了的油黑的头发,一边哈哈地笑着,笑声里时不时夹出两声咳嗽。
姥姥在十几岁上得了肺结核,治好后却落下了咳嗽病。有时候话说到一半就被咳嗽打断,有时甚至会咳到满脸通红翻了白眼。几十年下来,药吃了不少,但总去不了根。
“老毛病了。”姥姥喝了一大口梨水压下另一轮咳嗽,在我的搀扶下终于将满头白发贴上了枕头。她用枯瘦长满老茧的手握着我的手,一直握着,一直不放开。嘴里却嘟囔着:“姥儿没事,你教书那么忙不用回来的。”
亲爱的姥姥啊,您刚强了一辈子,总用一些善意的谎言掩饰身体的不舒服,每次电话里都是三个字“好着哪!”可是这一次,肺里长了那么大的肿瘤,能没事吗?那是肺癌啊!我抖抖地摸着姥姥那僵硬枯干的手说不出话来。
姥姥看着我,皱纹里都是掩不住的笑意,手上又有了力气。是啊,她的大乖孙女终于回来了,她的精神头又回来啦!仿佛又可以冲回30年前在大山里顶风冒雨采一整天蘑菇,卖出半个月口粮;又可以冲回40年前在黄豆地里同时拔两垄草,快得连两个男人都比不上;还可以冲回60年前,光着脚板在刺骨的寒风里放牛,冻麻了的双脚在热乎的牛粪里捂一捂便又可以放一整天牛;再冲回70年前,在她教书的父亲被砍手砍脚割舌后,咬牙不掉一滴眼泪,扛起锄头去供两个哥哥上学……
得了癌症后的姥姥还是整天乐呵呵的,逢人便说:“没事,我心宽,快好了,主会保佑我,我还得抱重孙子呢!”人家便说:“你信主怎么还得病呢?”姥姥更笑了:“人人都有应得的罪,这是让我好了去做见证呢!”人家便四处传开了:“老车太太心正,能好呢!”
我抖抖地摸了摸姥姥的白发,念着:上帝保佑,我的姥姥真能跨过这道坎,能活到五年十年后,让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子孙给她买大楼住大房,安度晚年。
注:后来姥姥凭着坚强的意志和乐观的精神,战胜了肺癌,身体一直很硬朗。感谢主!
作者:云未醒:以笔为风,雕塑自己完成自己;以文为马,穿越世界拥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