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画中来


很少有人叫你“画家”,除了那些或打趣或嘲讽的朋友。艺术是严肃的,所以每当你拿起画笔,总是怀着虔诚和敬畏之心。你今年三十二岁,一事无成,画家梦做了二十三年,油画画了八年。你并非科班出身,而是通过自学走上了这条道路。

两年前你来到杭州。一周之内,经过了五次面试。前四次面试中,你带着在北方完成的几幅油画,结果被自以为是的HR贬得一文不值。你知道以专长——绘画谋生,目前看来希望渺茫,于是你改投其他行业的简历,结果出人意料地通过了一家影视公司的面试。你开始以编剧这个职业来养活自己的画家梦,上班时间勤奋学习编剧技巧,尽量以剧本取悦老板,下班后则拿起画笔直面真正的自己。

你来杭州之后,只画了一幅画。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却还没有画完。这幅半身肖像画,背景是一片猖狂的腥红火海。少女白色的碎花衬衫上,也氤开了一片火红。就在这对比强烈的画面中,少女乌发飞扬,正仰起脸望向画外远方的天空。你给这幅画取名为“无面少女”,因为目前画中少女的脸部空白一片。

你无法确定少女这张脸是何种表情,正如你无法确定自己在公司写的剧本能不能拍出来。你之前所在的影视公司经营方面出现问题,濒临倒闭,于是你换了家影视公司。新公司的老板是个年过六十的女人,精明但毫无魄力,总是怕别人占她的便宜。你来到这家公司后,工资一直没有涨,干的活却越来越多。老板看中你的剧本,说一定要拍出来。于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带着一个张口闭口就是“我爸如何如何”的策划出去拉投资。这名策划大学刚毕业,是个富二代,曾靠着他爸的关系给老板解决过资金问题。此公和老板能尿到一个壶里,除了老板看中他家的背景,还有一个原因——他们都喜欢装腔作势,总是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跟人说话。尤其是在说到电影的时候,他们总能摆出一副专家的样子,将时下成功的电影分析得头头是道,总结出一大堆它们之所以成功的原因。然而一聊到专业的剧本知识,他们就歇菜了,开始支支吾吾闪烁其词。终于你发现了一个足够讽刺的事实:这家影视公司真正意义上的编剧,只有你一个。

目前的你,拿着一份新手编剧的工资——一个月四千块。工资的一半给了房东,一半留下来做生活开销。老板加薪的条件,是拉到广告或投资。这对于作为编剧的你,更显得荒唐可笑。你已经在这家公司待了八个月,也意识到目前这家公司只有你的剧本能立即着手拍摄。于是你在一个下午走到老板办公室,第一次破天荒地提了加薪的事。老板对你大吐苦水,称公司目前经营艰难。想涨工资也容易,要么你拉到赞助,要么等你的片子上映后大卖。你苦笑着走出办公室,忽然意识第二天既是发工资的日子,也是交房租的日子。

第二天,你等到临下班的时候也没有等到工资,却等到了微信群里老板的一条信息:由于公司资金周转出现问题,这个月的工资下个月再发。你心事重重地走出公司来到楼下的花坛边,迟疑片刻终于拨通了房东的电话。

“房租能不能下月这个时候再给你?公司把钱全砸在另一个项目上了,工资下月才能发……”你说完这些,就竖起耳朵等电话那边的回应。

有那么几秒钟尴尬的沉默,之后房东说话了。“行啊,我们什么关系?朋友嘛,我信你。”

你说了声谢谢,附带拍着胸脯以自己的人格担保,到时候一定把房租给他。虽然听不出房东有什么不悦,但你明显感到自己的脸烫得厉害。

回到公司,你开始盯着支付宝里仅有两位数的余额发呆。思忖再三,你又从里面借了一千。在五点半下班前,你想起已经两年没进过电影院,于是选了离家最近的一家电影院,买了张午夜场的电影票。

或许因为翌日是星期五,工作日,因此电影院从十一点半后,观众就陆陆续续离场了。你坐在第七排的最左边,整个观影过程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大银幕。午夜场放了三部电影,前两部都是今年的新作,清一色的文艺片。导演故弄玄虚,电影台词少得可怜,节奏拖沓令人深感度秒如年,内容苍白得只剩了一句口号。眼看着就到了夜里一点多,第二部安眠药似的所谓“新锐导演处女作”总算结束。放映厅灯光亮起,你不由扫视四周,却发现观众寥寥无几。灯光熄灭,第三部电影开始。

一部关于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维米尔的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虽然是巧合,但你更愿意相信,是放电影的查了你这个无名画家的老底之后,才挑了这么一部关于画家的片子。影片改编自美国女作家特蕾西·雪佛兰的同名小说,故事围绕维米尔的名作《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展开,虚构了它的诞生过程。

维米尔只活了43岁,生前一贫如洗,在他死后的两个世纪里,像一串省略号一样被人遗忘。直到十九世纪,人们才发现了这位天才,从此将他奉为大师。

你所庆幸的,不过是自己至今独身,不必像维米尔一样为了养活十几个孩子,不得不拿着油画直接去换面包。笑过之后,你又反过来想,维米尔活着的时候,尚能用画换到面包,可是你呢?你的画迄今为止什么都没有换到,除了你手上被画笔磨得越来越厚的老茧……

电影快要结束时,《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原画逐渐显现,占据了整个银幕。你出神凝望这幅画,发觉自己的眼眶湿了。维米尔生前一直舍不得将这幅画出卖,这幅画自完成后,便陪着他走完了余生。

你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无面少女》,一时怅然若失。少女,你什么时候才肯让我看清你的脸?哪怕一秒钟也好,你想着。

电影结束,你和仅剩的几个观众走出影院。你站在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吹着冷风,神情有些恍惚。《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再次在你眼前显现,于是你不由说了句:“好画啊。”

“好电影……虽然故事是编的。”一个声音从身旁传来。

你转过头,眼中的世界里《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画中少女一样美丽的欧洲女孩。

她的中文竟说得这么好!你暗暗惊叹。

女孩转头看着你,笑容亦如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纯洁得似乎与这个世界无关。你诧异于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笑,便在记忆深处努力搜寻,却无功而返。

“是先有的好画,才有的好电影呢,还是先有的好电影,才有的好画?”女孩眼中闪过一丝光彩,随即归于平静,继而仰起脸望着天空一片星海问道。

你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的侧脸,浑然忘记自己的失礼。若此刻有画笔在手,你定要将这张侧脸画下来。

女孩收回游荡星海的目光,终于与你眼神交汇。你在那双明澈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看见了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固执、坚毅,由于饱受贫穷和饥饿的折磨,而显出了一种病态的清瘦。

“很高兴见到你。”女孩笑了笑,对你挥手作别:“再见。”

“……再见。”你愣了一下,随即学着她的样子挥了挥手,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融进了浅灰色的朦胧夜色里。

回家的路上,你一直神情恍惚,既是因为疲倦,也是由于那一抹似曾相识的笑。

一到家中,你就困得倒在床上和衣而睡。直到八点的闹钟叮铃作响之前,你一直沉浸在离奇古怪的梦里。梦中的你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见另一个自己端坐在《无面少女》的画前,对着画前一个身影模糊的少女沉思片刻,随即拿起了画笔……

早晨,上班的路上,你心中满是疑惑。骑着单车的你不时低头看一眼沾在右手的颜料,因此差一点撞到路人身上。借着等红灯的空当,你再次回想起床时看到的《无面少女》。她的脸上,竟奇迹般地出现了一张淡雅而丰润的嘴唇。你惊叹于作画的人对于色彩和光的精准把握,以及他看似信手拈来而又宛若天成的笔法。这简直像是一场梦!难道是……昨夜梦中的另一个你画的?不,这种想法无异于天方夜谭!

到了公司,你打开电脑本想写点什么——写什么呢?反正不会是剧本。你的上一个剧本还在筹备当中——这漫长的该死的筹备,还不是因为资金!脑袋昏昏沉沉,你打算抬手敲敲自己的脑壳,好让脑袋瓜里有那么一点响动来让自己清醒点。然后,你又看到了沾在手上的颜料。

无面少女,你终于肯让我见识你的庐山真面目了么?你心中问着画中的少女。

电脑屏幕上跳出的一则新闻引起了你的注意:收藏于荷兰海牙的毛利斯博物馆的名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于昨夜神秘失踪。你通读整篇报道后,更加疑惑不解。当地警方负责人声称,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排除人为因素。名画失踪的具体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神秘失踪?排除人为因素,难道画还会自己跑了?怎么看警方都是在推卸责任嘛。作为与《蒙娜丽莎》齐名的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可以说是价值连城。一个普通人,完全可以凭借这幅画而成为亿万富翁。虽然有些不道德,但你还是开始羡慕起这个艺高人胆大的小偷来。此人若是能将画顺利出手,从此便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不必屈居人下讨生活,不必对老板巴结讨好,不必看人脸色。即便他是个长相丑陋的人,也可以找到一份真爱。毕竟,大部分人对钱都是真爱……

卒于1675年末的维米尔,年仅43岁,穷困潦倒,默默无闻。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画如今会举世瞩目,价值连城。命运又一次对画家进行了完美的嘲弄,让公众活着的时候对他冷眼旁观或者冷嘲热讽。等他死后,再让人们发现他的利用价值,纷纷扛起他的尸体来赚钱。

这还真是讽刺!你想到这里,苦笑一声,放弃了对小偷的羡慕。

“过来。”老板发过来一条微信。

你站起身走进了老板的办公室,富二代着正靠在她对面的真皮沙发上,趾高气扬地翘着二郎腿。

你还没有坐定,老板劈头就是一句:“广告赞助怎么样了?”

“因为我剧本写的是古代,又是武侠,所以这个片子的广告只能找茶叶和酒了。当然,有一部分款式古风的衣服也可以考虑。”你坐在沙发上,尽量和富二代保持距离。

“你的方向是对的,那谈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愿意合作的?”老板说话的时候,目光在你和富二代脸上扫来扫去。你注意到她看富二代的时候面带微笑,转到你脸上,则立刻敛了笑容。

“谈了几家本地的茶商,大都是一口回绝。也有几个客气点的,委婉谢绝了。本地卖酒的商家倒是态度暧昧得多,他们首先关心的是这部戏的主演是谁,影响力有多大。如果演员能敲定的话……”你刚说到这里,就被老板打断了。

“这个他们就外行了,哪有资金还没到位就定演员的?”老板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你。

“我看呢,这些人根本就不懂电影。我们要是和王宝强签了合同,还轮得到他们来跟我们谈合作?”富二代在旁边帮腔。

“2018年……都说碰上‘8’就要发,看来也不准。今年好多投资平台都垮了,大部分投资商正从影视行业退水,所以拉投资确实不容易,我能理解。不过公司不能养闲人,还是得讲讲业绩。”老板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你。你心想自己好歹从上班到现在,单一个项目,就拿出了两个完成度颇高的剧本。而富二代呢,每天上班无非就是看看电影聊聊微信,实在闷的慌,就出去找在附近上班的女友谈情说爱。他为了表示自己工作得力,会隔三差五带着老板出去见他那些不靠谱的所谓“朋友”,回来之后再让她空欢喜个三五天。总之投资一分钱没来,“朋友”倒是见了不少。

“最近有一部片子特别火,叫《我不是药神》。你们觉得怎么样?”老板将目光转向富二代,开始饶有兴趣地等着他的回答。

“我觉得呢,徐峥和宁浩他们做的这个片子不错。内容呢,也能紧跟形势……你想想啊,谁不生病呢,谁生病了不吃药啊?”富二代一边说,一边提起比中指长的食指,朝老板指指点点。此公身上所具备的教养,倒是时常令人刮目相看。这就像他总是会在公司吃饭时,发出像赤脚踩在烂泥堆里那般呱唧呱唧的声音。

“你们还真是不懂,这个片子呀,要过审还是个问题。要不是现在政策松动了,光审核就卡得死死的,更别提上映了。”老板又说起了她的口头禅——你们不懂。她每次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她接下来的话题要开始离题万里了。

果然,她由《我不是药神》说到了世界杯。富二代一听“世界杯”仨字,眼睛都亮了,赶紧抓住这个话题大发议论,从广告说到球星和球鞋的关系。听到这里,你脑门的汗快要下来了,心说此公要是有本事从球星扯到他们蹲过的马桶是什么牌子,那才叫绝。

老板和富二代你来我往的装腔作势一时难分伯仲,“世界杯”三个字逐渐变成了洪水猛兽。要是这样扯闲话能拍出电影来,那要制片人和导演干嘛,俩卖菜大妈就把这活儿给干了。眼看着两个人喋喋不休又说不到点子上,这让你感觉再坐下去简直是浪费时间,于是找了个借口逃了出来。

“公司不养闲人。”这句话伤害了你的自尊,于是你走出了公司。在楼下的花坛边,你拿出手机将通讯录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发现自己并无和谁通话的欲望。你故作悠闲地踱着步子,来到了园区门口的一家超市。

你的目光在货架上移动,先在一瓶可乐身上停了一会儿,却又迅速挪开,定在了一瓶黄酒上面。你拿起酒,端详着上面的商标——方山女儿红。方山酒在浙江的普及程度,有如牛肉面在兰州的普及程度。你打算在公司楼下的花坛边借酒浇愁,之后乘着酒兴上去写点什么。付账的时候,你看见了一张贴在柜台玻璃上的名片——方山酒厂的市场部经理。

你假装看手机,给名片拍了张照片。

下班回家的路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慵懒。刚过立秋,夕阳中的杭州城柔和而宁静。深蓝的天空下,你踩着单车一路向东,感受着扑面而来的一缕缕微风。经过汽车北站的十字路口后,便已离你家不远。

由花园岗街向左拐入通益路后,便能看到位于道路右侧的浙窑公园。你下班的路上,经常顺道来这里停留片刻。公园内入口处的一段路,路边总是停了一排轿车。你蹬着单车缓缓进入一条伸入柳树林的石板路,绕过一座白墙乌瓦的院子,便来到了俞家桥。此桥横跨于红旗渠上,对面是一个居民小区。

你锁好了车,缓缓走上石桥。衣裤已经被汗湿透,此刻感觉像是长在了身上。你也曾考虑过买辆电动车或者摩托车,但前者动不动就得和别人挤地方充电,后者更要考驾照。而且你还有个更大的顾虑,那就是现在的工资,根本让你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无论是电动车还是摩托车,都没有自行车安全。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儿,你的钱包可就尴尬了……

俞家桥下,红旗渠静静地流淌。往东看去,便是泛着明光的京杭大运河。这渠水,自然是由运河分流而来的。

你站在桥上,茫然望着东方。在一大堆头盖骨似的乱云下,高楼大厦犹如海市蜃楼一般若隐若现。你感觉此刻身轻如风,似要随着目光追寻什么而去,却又发现自己无可追寻。你有些失落,低头看着桥下的碧水和浮在水面的灰白色云天。真是一幅绝美的印象派风景,你心想。

一想到绘画,你又觉得梦想既奢侈而又充满了讽刺意味。绘画给你带来了什么?贫穷和孤独。可你为何要坚持画下去?为了死后成名,万古流芳?不,你也希望靠绘画来过上衣富足的生活。然而……贫穷像一个古板的絮絮叨叨的老太婆一样,时刻提醒着你——钱不多了。

还有什么赚钱的好法子呢?

你思索着,头垂得更低。水面上,映出了你几近颓废而迷惘的脸,以及……一张富有欧洲风情的女孩清秀的脸。你以为是自己看错眼,一转头,她就站在你右手边,正双手托腮,出神地望着桥下的游鱼。虽然察觉到了你过于直接的目光,但她没有看你,只是嘴上泛起了一朵微笑。

“本来以为‘再见’的意思就是‘再也见不到了’,想不到我们真的‘再见’了。”她笑,话中透出一丝惊喜。

“真的……再见了。”你的迟疑既是出于妙不可言的再遇,又是因为面前这造物主的杰作。

她放下双手,直起身子,缓缓转过脸来。她一头浓密的棕发随风飘动,嘴唇微张,似笑非笑,两只明净的大眼睛注视着你。

你暗自惊心,这一瞬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是,在哪里呢?你惑然不解,眼神迷离,恍若身在梦中。

你和她沿着河边散步,你迎来了久违的惬意。一切都静了下来,一切都慢了下来。天色渐暗,天空的云缓缓飘远,天海由蓝色变成了通透的黑色。随之,群星浮出了海面。你们都是怀旧的人,总是喜欢说些差不多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往事。你从自己记事起,说到了来杭州之后。她听得出神,不时问你一两个问题。提到工作,你叹了一声。

“无论做什么工作,我本质上是一个画家。”你这样定义自己。

“你一直都是。”她这样回应着,似乎已洞穿了你的前世今生。

这种认同感令你心底起了波澜,并对她产生了好感。或者确切说来,她本身令你感到熟悉和亲切。在公园的路灯亮起之前,你知道了她的故事——她叫伊丽莎白·莱蒙,是一位英国船长的女儿。父亲的“拉斐尔”号来中国运货,下船后她便跟着父亲来到了杭州。说到往事,莱蒙有些伤感。她提到了一位男子,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可是后来分手了。究其原因,她耸耸肩,说:“我原来以为,可能是上帝不想让我们在一起。现在看来,上帝另有安排。”

夜色中,你们挥手作别。回到家中,你坐在《无面少女》前,端详着她脸上出现的嘴唇。你惊叹于这高妙而传神的笔法,可是当你试图模仿,却发现自己与作画的人有着天壤之别。你有些气馁,拿起画布看着上面刚画的嘴唇用力摇头,然后把画布揉成一团,丢进门后面的垃圾桶里。

次日便是周末了,这一晚你睡得很晚。凌晨两点多,你终于放下了画笔。《无面少女》的脸上依旧只有嘴唇,然而房间的地上全是被你揉成一团的画纸。“我还画不出这样的嘴唇,画不出!”你忿然大叫,冲进卫生间洗了个冷水澡,终于心有不甘地躺到床上。窗户开着,房间里热得要死。往常你不敢开空调,因为这玩艺儿很费电。但现在即便睡在凉席上,你也满头大汗。

还是开空调吧,要是伟大的画家死于中暑,岂不是要被人传作笑柄?

你关上窗户,开了空调,在持续三十多分钟的凉风中感到昏昏欲睡。终于,你关了空调,沉入睡眠。

蓝色,白色,几时世界仅剩了这两种颜色。蓝色的天,白色的云,蓝色的海,白色的浪花,以及……白色的帆。

一艘巨大的商船满载货物,乘风破浪而来。左右船舷上写着船的名字——Raphael。拉斐尔号,正缓缓向不远处的港口靠近。船上的水手们各自忙碌,他们有着饱受风吹日晒而形成的红褐色皮肤。这些水手粗犷而豪迈,因为数月的海上生活,而对女人和酒充满了渴望。虽然船上也有女人,不,确切来说应该是位少女,但她是船长的掌上明珠,也是一位任谁见了都不会起歹念的天使。

伊丽莎白·莱蒙张开双臂站在船头,感受着海风的轻拂。海风吹起她及腰的柔顺棕发,以及宝蓝色的衣裙。伊丽莎白的目光始终望向位于港口城市中央高入云端的钟楼,她知道,他此刻正在作画。尽管她之前写信给他,说明自己会在今天来看他,可是她也知道,他不会来港口接她。

跟在父亲身后,莱蒙小姐尽力掩饰心中的紧张和兴奋。父亲喜欢他的画,每次来这里都会去拜访他。莱蒙不能催促父亲快点走,她的心却早已飞到了他身旁。他们走在河边的小路上,这时河中飘过一叶小舟。船夫撑一只长篙,往河口慢悠悠地划去。船上有一对男女正四目相投,拉住彼此的手深情对望。莱蒙也曾幻想过和那个人度过这般幸福的时光,彼此谈天说地,忘记了时间……

在阿尔岑街的三十七号,一扇银漆剥落的铁门前,夫人出来迎接他们。莱蒙有些失望,她多么希望迎接自己的人是他。夫人将他们迎进客厅,父亲兴致勃勃地询问了画家的近况,夫人一边吩咐女仆端来咖啡,一边回答父亲的问题。莱蒙忍不住打断他们,问主人是否在家。夫人笑得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回答她:“他正在楼上。你们知道的,他画画的时候有些不可理喻,连我都不能打扰他。”

他早已结婚,现在有三个孩子。他的妻子家境殷实,但对于艺术一窍不通,她最大的特点就是疑心病重得吓人。更要命的是,他娶了这个女人的同时,也娶了一个古板而吝啬的丈母娘。他一门心思扑在画上面,而家里的所有开支用度都由丈母娘来打理。

父亲和夫人说话的时候,丈母娘走了进来。这个老女人精于世故,能说会道,她的口才简直到了能把牛奶卖给奶牛的地步。丈母娘见了莱蒙,大赞她的美貌,这令夫人脸上现出一丝不快。

莱蒙乘着三人交谈之机,缓缓走上了二楼。她步履轻块地来到他的画室外面,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他正在专心致志地作画,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到来。为了不让脚步声打扰到他,她小心翼翼地脱掉了鞋子,赤脚踩在地板上,缓缓靠近他的后背。

床外的阳光柔和地落了进来,在地板上映出莱蒙和他若即若离的身影。

这是你的梦。梦里,你清晰看见画家寥寥几笔,便在画板上画出了一只精巧而悬直的鼻子。

忽然门口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忿然起身,转过头来,看见莱蒙小姐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惊喜交加,不由向她靠近了一步。就在这时,夫人站在了门口。随即,他敛住了微笑……

一梦到天明。

你来不及回想梦里发生的一切,就被画板上出现的鼻子惊得目瞪口呆。你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沾着油画颜料。你翻身下床,拉开窗帘后,站在画板前久久无法平静。如果《无面少女》的嘴唇是由你在梦中看见的另一个自己完成的,那么她的鼻子则完全是由另一个画家——伊丽莎白·莱蒙的恋人完成的。可是现在看上去,这完全出自一人之手——一位大师。尽管自己的手上沾着颜料,但你知道别说是自己,即便是目前国内的油画大师们,也达不到这样的水平。

看来梦中的另一个自己,和伊丽莎白·莱蒙的恋人是同一个人……你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过于唯心主义了。

周末的两天假期,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几近痴狂,无法抑制要为少女画出眼睛的强烈渴望。然而你也知道,以你目前的功力,画出的眼睛根本配不上少女的嘴唇和鼻子。于是,你一张张地临摹画中的神来之笔。

等到周日晚上,你觉得自己从临摹中逐渐得到了一些感悟和提高。然而,想要完成《无面少女》,这还远远不够。你觉得星期天晚上,或许会有另一场美妙的梦,梦中会有另一种神奇的方式来为《无面少女》画出眼睛。然而,你一觉睡到了星期一早上八点。并没有做梦,仅有带着疲倦的沉沉睡眠。

上班的路上,你逐渐觉得眼中的世界像极了一幅幅油画。有时是写实的,有时又是抽象的,有时是狂野的,有时又是温和的。要成为大师,精湛的技法是必须的,然而这还不够!还需要天赋,与生俱来的天赋。你欣喜若狂,因为你正以艺术的视角来观察生活。而与此同时,生活也呈现出了艺术的一面。

回到公司,电脑屏幕上跳出了关于《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失踪的后续报道:名画下落不明,目前警方正全力追查线索。你关掉新闻页面,打开淘宝搜寻浙江省内的茶叶和黄酒厂商,并逐一询问:你好,我们是浙江某某影视股份有限公司,现在有一部武侠电影,诚寻广告商家合作。请问你们有没有兴趣?

之所以特别强调“股份有限公司”,不过是要对方明白——股份有限公司毕竟是上市公司,还算有些实力。你这样自欺,然而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不约而同地回了你三个字——不需要!在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后,你忽然想到了在超市里拍到的那张名片。

电话打过去,没想到对方态度非常积极。这时候你看见老板走进了办公室,便跟着进去,把手机递给了她。老板与对方谈得投机,末了互加了微信。你注意到她兴奋得连脸上的皱纹都挤出了好几道,现在那张脸看上去活像是一只皱巴巴的橘子。

中午十二点,老板走过来通知你,下午两点和她一起去方山酒厂。你抓紧时间看了一遍项目书,又把方山酒厂的商标加了进去。做完这些刚好到点,你来不及吃午饭,就和老板去了方山酒厂。

你有晕车的老毛病,于是一路不断往嘴里扔薄荷糖。等到了方山酒厂,你感觉天旋地转,胃更是像被打了个结。在一间简陋的会议室里,老板和酒厂的经理侃侃而谈,各自展露了己方公司的实力和需求。你就项目不失时机地补充一两句,随之将计划书递给经理。经理和助手先后翻看了计划书,当他们看到酒厂的商标出现在计划书中时,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

离开时酒厂经理送了老板两瓶他们的新酒,而你不愿占对方的便宜,委婉谢绝了。回杭州的路上,老板对你的态度和缓了很多。你注意到她现在看你时的表情,简直和看那个富二代时一模一样。但有一点,老板觉得向酒厂报出的价码低了。照她的话,国内某知名导演曾一分钱不出,单靠广告商的赞助就拍了一部大片。因此她觉得,空手套白狼是完全可行的。

老板要你全程跟进这个项目,并且许诺,如果这件事成了,给你十个点的提成。因为老板向对方报了四百万,所以对方的钱进来,你就能拿到四十万。虽然这事儿八字还没有一撇,但你决定再次自欺一回,先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下班的路上,你慢悠悠地踩着单车。又是一个大晴天,金色的夕阳慵懒地照着路面,下班的大军正赶往家中。往常令你深恶痛绝的骑车玩手机闯红灯的电动车们,今天也顺眼了很多。不久之前,你还想过要不要建议保险公司来十字路口,给这些家伙推销意外伤害保险……

你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北部软件园。你上一家影视公司,最早就在这里,后来搬去了滨江。你上了楼,站在公司旧址门前。里面早已改了模样,门口贴着一家广告公司的logo。你摇摇头,有些失落地下了楼。一出电梯,你就看见了伊丽莎白·莱蒙。她正站在你的单车旁边,双手背在身后,用满含笑意的目光凝望着你。

“嗨。”她在路人的目光里,跳到了你面前。

“嗨……”你表面上惊讶,内心却带着虚荣的成分,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和一个欧洲美女打着招呼。

“肚子饿了,附近可有什么好吃的?”莱蒙转动着脖子,往四周看了看,然而除了一家“棒咖啡”,就只剩了大食堂。

你打算带着她去“棒咖啡”,她却摇头。“没什么特色,而且,你看我的脸就知道,我对西餐没什么新鲜感。”

你带她去了北部软件园后面那条美食街——后街。当它再次呈现在你眼前,已经是废墟一片。虽然早在一年前,这里就传出了拆迁的消息,但你还是觉得有些意外。你站在曾经常去的那个名叫“湘里人家”的小饭馆前,一时怅然若失。废墟之上,仅立着它回忆中的幻象。你回味着饭馆的招牌菜——剁椒鱼头的滋味,耳边仿佛回荡着同事对老板娘的评价:貌美如花身材好……

你决心暂时忘却支付宝的还款计划,带莱蒙小姐去吃顿好的。然而她似乎早已洞悉了你的心思,拽着你的胳膊进了软件园正门斜对面的稻叶大食堂。你觉得请莱蒙吃快餐简直就是一种罪孽,她却吃得津津有味。你看着她动作生疏地使用着筷子,便给她夹了一块山药。你看着她,忘记了吃饭,只觉得自己仿佛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是的,你渴望与她对坐在餐桌边吃饭。这种渴望,从漫长的时间之河中一直流淌到了现在。

回去的路上,你们同行。街灯的光比浊火还暗,但无法阻挡车来车往,人潮汹涌。你们随意聊些话题,家长里短,事业以及工作。其实你并不想提工作——虽然你文字功底还过得去,脑子里时不时也会有个好故事。然而,想要在编剧这一行出人头地,于你依然渺茫。这份工作只勉强你糊口,如此而已。你愿意倾尽一生的,只有绘画。

你想岔开话题,于是问到了莱蒙和恋人分手的原因。她叹了一声,转过头幽幽看了你一眼。“是我的原因。”她顿了一下,神情有些落寞。“我失约了,他在等我,但我……由于一些原因没有赴约。”

“他没等到你……你再没去找过他么?”莱蒙和男子的爱情,在你看来并没有结束。

莱蒙看着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半晌,她淡然一笑。“我找到他了,可是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为什么?”你诧异地问道。

“时间太久了……久到我也差点认不出他了。”莱蒙感慨不已,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已经认不出对方了么?这到底是有多久?你心中不解,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因为一幅画。”她的眼睛一亮。这时,你们已经看见了你的公寓楼——名为“运河印象”。

“什么画?”一提到画,你来了兴趣。

“父亲在航海途中,听到某个港口城市里有一位画家,虽然不是大师,但他画技高超,他的画能带给人平静。父亲喜欢收藏画,于是专程登门拜访了他。他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卖给了父亲,后来又反悔了,就写信征询父亲的意见,问是不是可以用他其他的作品来换这幅画。”莱蒙沉浸在回忆中,脚步也慢了下来。

“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关于画家的“得意之作”,你不禁有些好奇。

“画的是一间画室里,画家正在对着一个女人作画。非常传神,但有一个错误,他搞错了画家和女人之间的距离,把他们画的太近了。”

你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徒劳而感伤的喜悦,但你更愿意听她把这个故事讲完。“后来呢?”

“父亲爽快答应了他,并让我将画带回给他。至于交换的画,父亲让他自己决定。我带着画走进他的画室,当面交给了他。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画室,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们看着彼此,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终于,我们都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我把目光投到了画室的其他地方。‘我可以画你吗?我是说,画一幅你的肖像画,作为交换,送给船长先生?’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仿佛害怕我拒绝似的。”莱蒙在笑,但不知为何,她的笑竟有些苦涩。或许,这只是你的错觉。

这一次你没有插话,而是听她继续说下去。“我一直跟着父亲在海上漂泊,每年只能来他的城市两三次,所以他想要画出我的肖像画,大多数时间只能靠记忆和想象了。”

“他画了多久?”你停住脚步问她。

“两年。”莱蒙说。“这两年间,每次船到了他的城市,父亲都会带我去拜访他,并且询问画的进展。每次我都在父亲和他的夫人交谈时,走进他的画室,好让他细致地观察我,以便更好地完成作品。她的夫人一如既往地猜疑着我和他,不时走到门口监视着我们。然而,她不明白,当我坐在他面前时,我和他的交流并不是靠语言完成的。我们注视着彼此,交织的目光里,我们沉入了深邃而宁静的大海之中。我们拥抱,我们舞蹈,我们倾诉,我们歌唱……”莱蒙说着这些,缓缓转过头看着你。那灼热的目光,让你有些不知所措。

你感受到了她和那个画家克制之下的爱,你缓缓抬起了胳膊,忍不住想要给她一个拥抱。然而胳膊停到了半空,又放了下去。莱蒙看到了你这个动作,凄然一笑。

“最后一次去看他,在画室他曾试图拥抱我。然而胳膊举到一半时,他的夫人进来了……离开的时候,我听到身后画室的门关上。那扇门,注定是我和他都无法逾越的高墙……”莱蒙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颤抖。“离开两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信,说画即将完成了。等下次我再去,就能把一切都给我了。是的,他信里是这样写的,一切。”夜色中,莱蒙仰起脸望着东边初升的一弯白色的月牙。

“你怕他为你改变,你没有勇气接受他的一切,所以……你没有去取那幅画?”你揣测着这个故事的结局。

莱蒙摇了摇头,沿着通益路,向浙窑公园方向走去。你知道,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我们还会再见吗?”你对着她逐渐隐入夜色的背影问道。

漆黑的夜色里,莱蒙缓缓转过身,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你,柔和的路灯光让她的脸看上去微微有些朦胧。她红润的嘴唇轻轻开启,现出一道明媚而凄凉的笑。

一条路像一扇门,将你们分开。你看着微笑的她,恍若隔世一般。你总觉得,这张熟悉而亲切的脸,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你像站在台风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烈摇撼着。你觉得该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你想给她一个拥抱,一个无所顾忌的温暖的拥抱,可是在你几近迷离的目光里,她已经融进了深邃的夜色里。

我们……还会再见的吧。

莱蒙……

你在“运河印象”的房间三面是墙,朝南的一面,是由玻璃构成的落地窗。开了窗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京杭大运河的支流从楼下经过。无论是白天黑夜,水上都能倒映出像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一样粗放而朦胧的画面。然而回到绘画,你更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是由光构成的。各种颜色各种角度各种亮度的光,传递着各种不同的信息。

所以你的《无面少女》,主角也应该是光,而不是画中的少女,或者她身后的一片火海。可是现在,你怎么看画中少女的嘴唇和鼻子,都像她的!

噢,伊丽莎白·莱蒙。从初次见面,你就觉得似曾相识。自从遇见她,你好象变了。生活,以及绘画,都开始改变了。

莱蒙为什么没有去取那幅画呢?你以为她缺乏接受他“一切”的勇气,然而她否认了。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难道是出于道德上的原因——她的父亲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所以在最后一刻阻止了她?

月上中天之时,你像湍急的水流中一叶孤舟,最终落进了梦之瀑布。你脑子里全是莱蒙的笑,以至于你忘记了去拉上房间的窗帘。

人生如梦,白天做白天的梦,晚上做晚上的梦。若非这些梦,或许你早就放弃了“活着”这件事。你不想活得千篇一律,不愿平庸地度过一生。绘画对你来说,是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梦中的一切,在真实和油画之间来回变换。柔和的阳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落在画架前的木桌上。杯中的牛奶已经结冰,碟子里被咬了一口的面包又干又硬,简直就像石头一样。画家的画室外面,传来几个孩子打闹的声音,走廊里夫人正和丈母娘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或许他最近的各种反常,让生性多疑的她们猜出了些什么。画家往手里哈了一口热气,用力搓了几下双手,这才拿起画笔。画笔在画布上从容地划过,描出了少女轮廓圆润的眼眶。

今天是莱蒙和他约定的日子,拉斐尔号将在下午两点左右靠岸,停留十分钟。届时他将带着这幅画,离开这个囚禁和折磨了他三十多年的地方,和心爱的姑娘远走天涯。虽然之后他还要给这幅画上好几道清漆,但那是以后的事了……

画家在寒冷的画室专心作画的时候,一场风暴正在附近的海上搅起滔天巨浪。

拉斐尔号上的水手们全力与风暴抗争,却没有发现船舱里起火了。由于灭火不及,导致火势蔓延,点燃了船上数百吨的硫磺。顿时,拉斐尔号化为了一片火海。

火海中,伊丽莎白·莱蒙站在船首,仰起脸望着远方那座港口城市的天空。她的目光里,尽是天空那清澈而柔和的蓝,以及画家那双忧郁而温暖的眼……

你睁开眼睛,月光已经铺满了半个房间。柔和的月光里,你看见另一个自己刚刚放下画笔,转过头朝你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忧郁,他的微笑温暖。你来不及和他说话,他就像雾一样散去,无影无踪了。你赶紧下了床,来到画板面前。无面少女的脸上,两只眼眶分外清晰。你惊叹之余打开了房间的灯,于是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只是,刚才你明明看见另一个自己已经放下的画笔,此刻正被你握在手中。

你看着画中少女的眼眶,想起了梦中化为火海的拉斐尔号,以及站在船头仰望天空的莱蒙……在被火海吞噬之前,她那双清澈得能盛得下一天星海的眼睛。

你闭上眼睛,关于莱蒙的少得可怜的记忆里,那些画面犹如一幅幅油画,铺满了你的脑海。你像被一道闪电击中,身体和意识都朝着四面八方飞散,直到你遍布了整个世界。随后狂风卷起巨浪从四方涌来,淹没了你的世界,最终连你也吞噬殆尽。

你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口中反复呢喃着她的名字,毅然提起了画笔。

“莱蒙。”

你挥动画笔,画中的少女缓缓睁开了眼睛。

“莱……蒙。”

你看见她仰望苍穹,苍穹之下,尽是怒海蓝涛,残垣断壁……尽是挣扎和逃离的人……

“莱……蒙……”

你放下画笔,一股莫名的悲伤几乎让你发狂。你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摇晃着自己的脑袋,想要找回一切关于她的画面,却发现它们开始褪色,逐渐暗淡……

你的耳畔,再次传来她的声音。

“我找到他了,可是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为什么?”你用冷冰冰的声音问她。

“时间太久了……久到我也差点认不出他了。”莱蒙感慨不已,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好象明白了什么……你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这个痛苦而善良的女孩,却发现眼前空无一人。

次日最大的新闻,莫过于《戴珍珠耳画的少女》回到了毛利斯博物馆。虽然当地警方将功劳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但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声称,没有任何线索表明画是被人送回来的,而更像是她自己飞回来的。

你再也没有遇见莱蒙,尽管你去了你们当初相遇的所有地方。就像在最后分别时,你问她会不会再见一样。她只是回眸一笑,那一笑在你的脑海中,竟成了永恒。

你后来重画了《伊丽莎白·莱蒙》五官之外的其他部分,这耗去了你将近七个月的时间。是的,你已经把画的名字改成了她的。这段时间里,投资商纷纷撤出了影视行业。你写的剧本筹备了一年多,最终还是没有拍出来。

离职后,生活拮据的你满世界投简历,然而始终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因为借钱,很多朋友也都疏远了你。有一次你向一个朋友借钱,他调侃你说,你既然想当画家,不如把画拿出来换钱好了。挂掉电话,你的目光落在那幅耗去了你三年心血的画上面。

在西湖边举办的一场画展前,你苦苦哀求主办方给你的画一个机会,然而几个长头发的男人对着你连连摇头。“我们只展览名家的画。”他们如是说着,态度极为傲慢。

“那么,你们能看一看我的画,给点意见吗?哪怕一句也好。”你目光恳切地望着他们。

终于,其中一个人勉强点了点头,不耐烦地接过你的画,揭开了包画的报纸。这人看着画,不时扶一下自己的金丝边眼镜。其他人凑了上来,竟然也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过了片刻,戴眼睛的人打了个电话,之后从会场过来了几个白胡子的老外。其中一人你当然认得,他就是当代欧洲绘画艺术的代表人物。此人双手捧着你的画,仔细端详了足足十来分钟。之后,他转头用法语对你友好地说着些什么,一旁的光头翻译用中文说了出来。

“我们以为维米尔目前留传于世的作品只有35幅,现在看来我们遗漏了一幅。”在众人震惊的目光里,翻译接着对你说:“众所周知,维米尔的代表作品除了《绘画艺术》,还有《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倒牛奶的女仆》等。而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身份一直是个迷。”

老人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现在,我可以肯定,这幅画中的女孩,和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是同一个人!”

一时间众人惊呼,而你忽然想起莱蒙对你描述过的那幅得意之作,正是维米尔的《绘画艺术》!

“假如您愿意割爱的话,我相信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价钱。”眼睛男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转弯。“对于大师之作,我们从不吝啬金钱。”他看着你,眼中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这是我的作品。”你看着这些人,忽然觉得自己其实离他们的“艺术”很远。“而且,这幅画我不卖。”

你之前的习作,当初被HR贬得一文不值的画,现在却被抢购一空。而《伊丽莎白·莱蒙》一直留在你身边,直到多年以后你漂洋过海,第一次站在《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面前。

你把画赠给了毛利斯博物馆,现在她就和《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挂在一起。你在画前静静地看着她,而此时,你和她之间,已经隔了几个世纪。

很多人以为,莱蒙的笑属于世界。而你知道,那一朵微笑只为你而开。


                    2018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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