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静跑到停车场,手里的打包盒已经散得七零八落,她气恼得把东西往路边的垃圾桶一甩。
不想这时,丘山已经追上来,这一挥手正好甩到他身上,酱汁顿时溅散在纯白的衬衫上,如墨滴在朵云轩的宣纸上慢慢氤氲开来。
何静也愣住了。半晌,她说出了“对不起”三个字。
慌乱中,她又连说了两声,渐渐不再是为弄脏了丘山的衬衫,而是对眼下自己的态度。有什么资格生气呢?若不是不敢承认这段关系,今日也不至如此狼狈……
丘山向她缓缓走来,一把抱住了她,“静,你是怎么了?”他在她耳边低语。
何静顿时红了眼眶,但还是立即挣脱了丘山的怀抱,“对不起,我需要静一下。”
然后迅速上了车,这一次丘山没再追上来。在后视镜中,何静看到他落寞的身影仍站在原地。
何静隐约觉得或许自己误会了丘山,如果真有什么他不会表现得如此坦然,更不会做出刚才的举动。但此刻何静心中充满恼恨,这情绪是针对她自己,并非对丘山。
刚刚的情景如此熟悉,让她突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她努力回忆着……对了!那是姚德业曾带给自己的感觉,在每一次她对他极力解释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时,对方怀疑的眼神,受伤的表情,都令自己倍感无力。而方才丘山脸上的神情,竟与当年的自己极其相似。
何静心头一惊,什么时候我身上开始有了姚德业的影子!原来不信任是会被传染的。这个念头令她害怕。她想起了和姚德业婚姻中多次遭受的信任危机。
没错,何静各方面条件都很吸引人,容易引来桃花,姚德业的担心并不多余。但如果何静真是那种轻浮的人,就不会一直单身了,和陈波之间只要她多迈出一步,也可能就成了。但是她没有。
曾经何静认为爱人之间可以无所不谈,透明似水晶,所以即便有人对她有暗示,她也可以当做笑话讲给姚德业听,她觉得能说出来就不是秘密,这种坦荡的态度,对方应该就不必担心。换了别的男人吃醋是肯定的,可既然你敢说,或当笑谈听过算数。可是对姚德业来说不同,他是在这方面栽过跟头的人,自然会提起十二分警惕,甚至敌意。
等何静意识到这点,为时已晚。她的沉默似乎成为一种隐瞒,让姚德业更加坐立不安。隔一段时间就会主动问她,最近有没有人跟你示好献殷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何静尽力处处表现自己是有家室的女人,收敛起或许会引起误会的一切可能。但丈夫依然抱着有待考察的态度,让她心里堵得慌。一个那样爱自由的灵魂,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其中的不甘也只有自己知道。不,应该还有一个人,陈波。
在陈波结婚前的最后一次见面,她是为了告诉他今后或许不能常见面了。事实上,何静婚后他们已经很少见了。
当时陈波望着何静,眼中透出一丝担忧,她故意别过头去,假装没看到,她不想让陈波知道其实自己并不幸福,但掩不住的憔悴还是出卖了她。
记得与姚德业最严重的一次冲突,是发生在咨询室里。
当时何静手头有一宗个案,来访者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成功男士,因婚外情困扰而来咨询室求助。他和情人都是有家庭的,他想离婚,但情人的态度似乎并不坚决。
本来心理咨询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个案,近年因婚外情来做咨询的尤其多。在咨询过程中,可能也会因咨询师的成功共情,而让来访者产生移情。
有些来访者出轨被配偶发现后,在家中不得安宁,对情人亦无法交代,在这里却能得到理解与接纳,让他们多少会对咨询师产生好感与依赖。况且何静出众的外表,和专业的咨询技术,更容易引起男性来访者移情。
难怪著名心理专家杨凤池曾在一次访谈中笑言,“做心理咨询师不能长得太漂亮,也不能长得太丑。长得像章子怡、范冰冰似的,来访者就光看咨询师了。当然长得太难看也不行,你们看像我这样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就挺合适。”
同事当时就开玩笑地对何静说,这样看来你并不适合做咨询师啊!
后来,那位风度翩翩的男士在咨询中,果然渐渐出现了移情的迹象,时常在私人时间给何静发消息。从心理咨询的设置上来说,本不该让来访者知道咨询师的私人联系方式,但那一次何静到外地给一家公司处理应激障碍中出现了料想不到的突发状况,拖延了回程时间,导致该给那位男士做咨询的当天赶不回来,对方又急需情绪疏导,无奈之下何静只能给他做了一次电话咨询。
从那之后,来访者便有了何静的手机号,时不时会发消息过来。尽管何静再三跟他重申这样会破坏咨询设置,他当时答应好好的,但一遇到问题还是忍不住会发。
何静觉得来访者行为背后的东西很值得研究,比如对设置的无视,对权威的挑战,以及对他人领地的侵占等等,这些行为模式可能就是导致他出轨的原因。
对于来访者私人时间发来的消息,既不能无视,也不能过深探讨,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换号码,却在这个当口被姚德业抓了把柄。因为这一次来访者发来的消息是“我真希望我的女人能有你一半的睿智和善解人意,期待明天见面。”当时姚德业就炸了!
“还说你们没什么!看看人家给你发了啥?”他把手机丢到何静面前。
何静刚洗完澡出来,还没搞清状况,就被一顿劈头盖脸。她捡起手机看完那条信息后,把之前的对话调出来丢还给丈夫,“你自己看看,我的回复有没有出格的地方?”
姚德业不屑地说:“谁知道你们当面什么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一定是给了人家说这个话的机会。”
何静最受不了专业被质疑,上一次处理双向情感障碍中发生的事故,她已经被摧毁了一次,好容易重新建立信心再接个案,如今又受到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打击,她当场气得发抖。
但是何静深知,以姚德业的脾气,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最后也只能低头道:“好,我去换掉号码。”
“呵,你以为那样人家就找不到你了?咨询室里不是还能见着吗!”姚德业继续不依不饶。
何静也不由得提高音量,“那你要我怎样!辞职,是吧?”
“你能做到吗?我倒无所谓,又不是养不起你!”姚德业丢下这句,便自顾自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这是他一贯作风,每次吵架之后他就会跑出去,也不知道去哪儿,很晚才回来。
临出门前,姚德业又回头补了一句,“赚得白菜钱,操的白粉心,我看你也趁早别干了!”
在丈夫摔门离去带进的冷风中,何静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那一刻,她开始认真思索自己的婚姻是不是一个错误。
丈夫的话深深刺伤了何静的自尊心,并让她愈发感到事业对女人的重要性。亦舒笔下的喜宝曾有一句经典名言:“我要许多许多爱,如果没有爱,那就许多许多钱,如果两样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这句也一度是何静的心声,现在她觉得那许多许多钱并不能靠男人,得靠自己,于是更要尽力做好手头的事。
就在下一次为那位来访者做咨询的时候,外面突然吵闹起来,何静隐约听到丈夫姚德业的声音,但还没来及听清说了些什么,门就被粗暴地推开了。
助理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口说:“何老师,您丈夫说有事找您,我拦不住他。”
当时何静正在为那位男士进行催眠治疗,催眠需要一个放松的姿势,所以他是半躺在沙发上的。此刻,来访者被惊醒,脑袋还有点懵,没搞清眼下什么状况,一时也愣在那里。
姚德业见状,不禁冷笑,“原来心理咨询就是哄人睡觉啊!”
此言一出,在场者无不倒抽一口凉气,谁也没料到一个心理咨询师的丈夫居然能说出这样粗鄙的话,场面顿时相当难堪。
那位来访者也算成功人士,见过世面的,很快猜到了什么。只见他起身理了理西装,对何静说:“看来您有家事要处理,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就先告辞了。”
“慢着!”姚德业在门口拦住他,“你就是那个半夜三更常给我老婆发消息的吧?”
来访者愣了一下,顿时涨红了脸,他回头看了何静一眼,说:“你们不是说有来访者保密原则吗?何咨询师,请解释一下!”
何静感觉此刻全身血液凝固,整个脑袋也木木的,她想说还不是你先打破设置,造成我的家庭矛盾,但这样的话作为咨询师并说不出口,她张了张嘴,终究沉默了。
“没法解释?好,那就等着收我的律师函吧!别忘了,我们是有书面协议的。”说完这句,来访者推开姚德业,扬长而去。
“先生,请等一下,先生……”助理连忙追了出去,其余闻声而来的同事也默然退出,咨询室里只剩下姚德业与何静。
他们对视着,眼神冰冷得如同陌生人一般。两人近在咫尺,却似乎远隔天涯。何静清楚的感觉到三年的夫妻情分已尽,她寄托于婚姻的希望,如今彻底破灭了。
长久以来,这个家对何静来说并不是一个避风的港湾,而更像一个风暴的漩涡。每次回到家中她总战战兢兢,生怕有什么又让丈夫起了疑心。甚至一度到家就关机,或者故意让手机放到没电也不充,因为只要手机一有动静,丈夫就不住地张望。房间里一片死寂倒让她心安,不必汇报是谁来的消息,说了什么。
如此的压抑的生活,何静从未体验过,今后也不想再继续。
“姚德业,我们离婚吧。”她终于开口说出这句在心中曾复述过无数次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