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裤兜
装满零碎的诗歌
有捡来的远山和草原
有门前熟透的刺玫果儿
“妈妈,这是我送给你的小石头!”整个夏天,陈螃蟹常常举起各种形状色泽奇特的石头,塞到我的手里。
“妈妈,你给我装好了,装在兜里。”
这是他对我的信任,也是我们俩之间的默契。
五年前,陈螃蟹的姥姥从乡下小城搬迁到城市与乡村接壤的交界地带。出门三分钟内,孩子们即可钻进丛林里,野花丛中。我常常坐在家里写作、读书、完成我自认为重要的种种成年人的任务。在姥姥的陪伴下,螃蟹与年长一岁的堂兄、小两岁的堂妹整日在户外玩耍。时不时地,螃蟹跑回来敲响房门,举起一颗小石头:“妈妈,这是我刚刚找到的宝石,你帮我收藏好!”
用成年人的眼光看,这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然而小小少年的眼中那是独一无二的礼物,心意不能辜负,不知不觉姥姥家的窗台上摆满了各种小石头,螃蟹甚至记得每一块石头的发掘地,这也令我惊讶不已。
细细想来,螃蟹与石头的结缘纯属偶然。贪玩儿是孩子的天性,最初为了缓解孩子游玩结束后归家的哭闹,我常常带他捡几块心爱的石头带回家,小小石头握在小小的手中,有着奇迹般的镇定作用。他“收获”满满的回家了,比起两手空空,似乎多了一份安宁与知足。这个偶然的发现竟然成了幼小孩童最措手可得的爱好,自然而然的,这粒小火种点燃了,不必小心翼翼的去呵护,我们只是尽量不去干涉,这粒石头变成的火苗,温暖着螃蟹,也照亮了妈妈的心。
夏末,我们到中蒙边境线上的苏尼特草原旅行。草原无边,一个小小的身影狂奔于其间。自由失去了边界,即刻失去了自由本身。我心中常常体会着宋代大儒范浚在《心箴》里的描述:茫茫堪舆,俯仰无垠。人于其间,眇然有身。是身之微,太仓稊米。人如沧海一粟,在这里,我们真切听到来自身体的心跳、感受到均匀呼吸与这一草一木的同频脉动。
螃蟹漫无目的地奔跑,我不紧不慢的跟随在后面,牛羊远远的躲避我们母子。
“喜欢草原吗?”
“嗯”螃蟹点点头,眼神里却带着些许茫然。面对成群的牛羊,小螃蟹无所适从。跑累了,蹲下来,熟悉的石头又点亮了眼睛。草原无边,他只取几块中意的石头装裤兜。大山无涯,他只用力将一块巨大的石头推向山下,从山顶到山脚下,一步步,用尽全力。石头实在太大,螃蟹完全抱不动,双手推动石头,一点点翻滚着下山。几颗野生的多肉植物瓦松从石头缝里顽强的钻出来,享受着阳光,成为这矸石山上小小奇迹。山顶的风,吹动了远处的白色发电车,叶扇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一片戈壁幻境浮现眼前。我专注地观看,螃蟹专注地搬运石头,我们互不打扰,这瞬间的永恒凝固成一生似的。
不去打扰,这是我和螃蟹的又一个默契。
参观了恐龙之乡,小螃蟹因挖不到恐龙化石而倍感沮丧。我随手捡了几块风干的白色羊骨头递给他。
“这才不是恐龙化石,这是骨头!”
这孩子本能的反应常常让我吃惊,不能安慰他失落的情绪,我也束手无策。蒙古边境城市,少不了蒙古和俄罗斯的小商品市场。各种外国糖果、巧克力聆郎满目,玩具摆满橱窗,小螃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蹲在一盆盆玛瑙石旁边不肯挪动。众人劝说孩子买两块小小的玛瑙石,小螃蟹想了半天,举起两块正适合他手掌大小的大玛瑙石对我说:“妈妈,小石头太容易丢了,咱们买这两块大一点的吧。”
孩子大了,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我毫不犹豫的买下来这两块温润如玉的大石头,价格不菲,一行人的眼神告诉我,只有我们这对儿奇葩母子,才会花钱背一堆石头回家。在心爱的石头面前,别人的眼神和观点又算什么呢?
这下子,小螃蟹又恢复了生机。晚上回到驻地,摸出一把小手电,黑暗中,灯光透过石头散发出昏黄的光晕,黑色的自然纹理勾勒出荒漠上孤独的大树,褐色的斑点像一群归巢的小鸟。云无心已出岫,鸟飞倦而知还。不由得,我和他都望着出神,不一会儿,螃蟹搂着石头进入甜美的梦乡。这些小确幸,常常令不值一提的人生倍感温暖。何时何日,天地间如何走来一个小小的我呢?
山鸟的黄色绒毛在风中颤抖,野鸡的尾羽纤细有力翻滚过蒺藜,都逃不过孩提的明眸。这新奇的微观世界印在孩子们的瞳孔上,藏在妈妈们的酒窝里,钻进小小的裤兜里,在黑暗与温暖中沉沉睡去。
夏日倏忽,橘黄色的野果挂满枝头。孩子们的裤兜里多了秋日的果实,或红或黄,有些留下了小鸟啃食的痕迹,他们却也不大在意,接着在上面啃几口。这些五花八门的宝物,就是童年最初的记忆。
吃剩的雪糕棍儿涂成彩虹色,雨后采摘的枫叶夹在书本里,做成干瘪的小书签,熟透的马茹茹落满地,用线串起来做成漂亮的项链。这些伴随我童年的珍贵回忆,如黑暗中电影放映机那束神秘的光,透过孩子们的瞳孔,跨越三十多年的时间再次照进现实。若说真有美梦成真,我想,这便就是了。
街角,工人将施工报废的一袋砂石随手丢弃,几个孩子们发现了它,围拢过来,从中挑选出色彩斑斓的几颗,小小的手掌里,彩色的石头就是全部世界。一个孩子,两个孩子,更多孩子围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