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漫天黄沙遮天蔽日,风沙如刀,所过之处无不见血。曾经的苦寒之地,竟也被讹传为人间天堂,不免惹人发笑。只是可惜,天堂再好,也是转瞬即逝。再有几个时辰,这人间天堂也要成了人间炼狱。
广袤的沙洲之上,远远就见留下了一行行规矩的足印,再向前看去,才能望见一群驼队缓缓而行。
自东向西而行,过河西,已涉足西域。风沙虽大,但仍能窥见那天空中的一轮红日。日头渐涨,太阳甚毒,烤得一行人等心烦意乱,口困舌干。但所幸只需再行二十余里,就到了此行的目的——长生客栈。
“师父,到了吗?”跟在身后的小徒弟拉了拉前头师父的衣袖。因日头炎热,那衣服早已被他师父脱下,斜挎在肩。
听到有问,王重阳停下脚步,却未看小徒弟一眼,只是手指前方,语气生硬地回一句:“那前方飘烟的地方就是。”
“师父,我累了。”小徒弟垂头丧气,满面困乏,讲到此,眼见着要坐下。
“累了?!”听到此,王重阳怒上心头,再问一遍同行弟子“你们呢?也累了!”
众弟子唯唯诺诺,窃窃私语,却都不敢上前回话。王重阳见弟子面露倦意,心生怜悯,摆摆手道:“那就在此休息,一柱香后出发。”
已经到了此地,再快也无济于事,对此,王重阳心知肚明。可他却仍面色凝重,目视前方。
若错失此机,重阳门要修炼上乘武功,就又要多耗废数十载光阴,几代人血力。
此次比试,并非比试脚力,而是比试武功。重阳门脚力虽行,可论及武功却是大大不如别的门派。可偏偏此九死一生的局面,却只有一派才能得出,其他参试门派皆要葬身擂台。重阳门毕竟不比名门大派,只能算个乡野小派,创派不过百年之久,所创武学典籍更是寥寥无几。无镇派之典,纵使不死于擂台之上,也有恐被其他各派吞并的愁虑。
可若此行成功,夺得那本传世之典,那重阳门也可跻身于名门大派之列,享天下香火,受武林敬畏,万世扬名,丰碑不朽……想到此,王重阳已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只是那用以计时的线香不解风情,燃尽的香灰不偏不倚正好落到王重阳手上,烫得起了个大泡。王重阳这才想起时间已到,自己还有要任在身,不可久留,于是几巴掌扇醒正睡熟的弟子,昂首下令道:“时间已过,赶路要紧!”
不多时,王重阳一行就已赶到长生客栈。店内冷冷清清,惟有正堂处,稍微热闹一些,泛着淡淡的金光。除此之外,只有一皓首老者与一打杂小童。那老者似已年近耄耋,却仍神采奕奕,丝毫不见老态,体态俊秀,眉宇间竟有骇人的神色,王重阳见了也不寒而栗。再看那小童,虽身材瘦小,却行路带风,生得剑眉星目,桃瓣面容,好不俊俏。照武学家的话讲,便是一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
王重阳行至桌边坐下。小童先至,一把扯下肩头的毛巾,沾上水,三两下就将王重阳前的枣红木桌擦得光亮如新。
见小童擦好桌子,老者提过茶壶,向王重阳点头一笑,随将手一扬,茶壶自二丈开外扔了过来,茶壶于桌上转了几圈,不偏不倚正好落到王重阳面前。继水壶后,随之而来的又是几只茶碗,一一抛出,一一落定。个个是碗口朝下,碗底在上,无一例外。王重阳随手拿起一只,提了茶壶,沉甸甸的,原来里面早沏好了茶。
王重阳提了茶壶,将茶水倒于碗中,竟滴水不漏!再将那茶水凑到鼻前一闻,更不得了!乃是正宗的武夷山大红袍。王重阳吃了一惊,想不到如此粗鄙的地方,竟也有这样清净的雅物,实在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王重阳抿了口茶,心中暗自得意:看此情景,又是我重阳门先到了,哈哈哈……得意过后,又觉暗自得意有些意犹未尽,索性不吐不快,将心中所想毫无保留和盘托出:
“老人家,今年又是我重阳门先人一步,赶到此地吧?哈哈哈哈,恕我直言,就江湖上那些败类走狗,又有几个是我重阳门的对手?已近正午还不见人影,想必是不会来了。若是如此,老人家,今年的比试就不必比了吧,干脆让我重阳门夺了头魁,将宝典带走!”说着,王重阳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谁说没人来的?”
见有人回话,王重阳大吃一惊。寻声望去,只闻得“咣当”一声,远处角落里的枣红木桌被移了位置,桌子发出“吱吱”地惨叫,少顷,才从桌下探出个头来。
只见此人身材端正,仪表堂堂,鬓若刀裁,面若桃霜,眉宇间不乏轩昂神气,那一双单凤三角眼,又不知迷倒好姑娘。双颊绯红,跌跌撞撞,手里握有一酒壶,嘴角还有酒渍未干。
王重阳看得出神,却始终未能想起此人来自何方,疑惑一句:“敢问阁下是?”
听到有问,那人却并未回答,只是将手一扬,酒洒一地,吟唱道:
“一壶浊酒三尺剑,凭此纵横天下间。
功名浮华不去求,无忧无虑挂心间。
世人尽道我酒鬼,唯我唤我是酒仙。
若是问及我名号,汝阳安平酒剑仙。”
听闻此,王重阳口不能合,做惊讶状,赶忙赔笑道:“原来是叶一城叶大侠,失敬失敬,久仰久仰!”
叶大侠闻王重阳久仰他名号,醉脸又红了几分。他轻摇手臂,低头讪笑道:“哪里,哪里。”说罢又缩回桌下,听得咣当一声,叶大侠忙探头解释“没事没事”,就又缩回去,而后又是咣当一声。
见叶大侠缩回桌下,王重阳松一口气。本想一波已平,却没曾想一波又起:
“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说老娘是败类走狗!还不快快给老娘滚出来!三跪九叩,赔礼道歉。不然老娘要了你的狗命!”
王重阳吓了一惊,寻声望去,却丝毫不见踪影。而那声音则愈来愈近,王重阳久找不见之下,终从房梁深处见到闪过一个红影。
王重阳看得出神,回过神时才发觉眼前正有一把利刃直指自己的喉间,仿佛一咽唾沫,喉咙就会被割出鲜血。
王重阳看着眼前这女子,秀美绝俗,自带一股轻灵之气,抚媚而不媚俗,肌白胜雪,面若桃花,一袭红衣恰到好处地遮住她丰满的身体,目放柔光,里面却不乏阴毒之气,说她是蛇蝎美人,再不为过。
“呦!我当是谁,原来是王重阳王掌门呐,怪不得如此口无遮拦!”
闻此,王重阳讪笑一声,拱手道:“王某失语在先,已感万分羞愧,言语中颇不敬之处,还请三十娘海涵海涵!”话罢,就要去推春三十娘指在他喉间的刀。
见王重阳要推刀,春三十娘便使刀更进一寸,吓得王重阳赶忙撒手。不依不饶道:“即已位居掌门,却仍如此不懂礼数,辱我江湖儿女在先,态度不诚在后,实在该杀!”
话毕,刀尖已入王重阳肤内,鲜红的血自刀尖缓缓下流。
王重阳双腿发软,实在愧为一代掌门。春三十娘见状更加放肆,使刀便越发用力。
“住手!”闻得有人大喝,春三十娘收起刀子,闪到一旁。王重阳睁开双眼,如蒙大赦,原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不是别人,正是少林玄空大师。
玄空大师走至二人身旁,化解调停,讲经说法:“佛家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杀戒更是万万动不得的。如何大事?何故于此啊?此乃清静地,还请二位施主自重。”
见二人沉默不语,大师又道:“比试时间还未开始,不可妄开杀戒。待比试开始之后,不论生死,贫僧一概不拦。说不定二位施主,还将死在贫僧的少林龙爪手之下。”
讲到此,三人会心一笑。
时过半晌,比试还未开始。王重阳手敲着桌子;春三十娘则在刺绣;叶大侠仍酒醉不醒;玄空大师闭目念经;皓首老者不知去向,扫地小童在摆弄铁链。至于王重阳的弟子,则躺满整间客栈,补被师父搅了的清梦。
不知过了多久,来参加夺宝大试的人才姗姗来迟。
只见此人赤须长髯,手提拂尘,头带顶青丝八卦冠,脚踏双乌布祥云鞋,中穿一件青衣道袍,仙气飘飘,好不威风。
玄空大师见了此人,立马换了脸色——由喜转忧,由忧转悲,再由悲转怒道:
“原来是道家天宗赤松子呀,不知天宗掌门到此,有何贵干?是为论道?还是夺宝!论道贫僧尚可一陪,若是夺宝,此地情形复杂,贫僧恕不奉陪,赤兄还是请回吧!”
赤松子闻得此话,只是轻捋长髯,继而笑道:“即要论道,又要夺宝。鱼和熊掌吾要兼得,有何不可?”
玄空大师听闻赤松子也要夺宝,脸色便愈发阴郁:“贫僧说了,论道尚可奉陪,夺宝恕不奉陪!赤兄请回!”
“哎!”赤松子捋髯长笑“不急,不急,人尚未齐,比试也尚未开始。不妨先论道,若是贫道输了,夺宝大试,贫道就不参与;若是贫道赢了,你便不可从中干涉!可好?”
玄空大师稍一思忖,开口答应道:“论就论,贫僧有何惧之?”
“好,世间可否有道?”
“若是无道,吾等何以论道?”
“道所谓何?”
“生息死灭,潮涨潮落,星辰轨迹,皆可为道。”
“既有道,道又有所定义;那,与道相对是谓何?”
“与道相悖者,即为打破、叛逆、与事理相违、背弃信仰、不遵教诲,皆可谓与道相悖。”
“好,那我问你,身为和尚,却来与道士论道之短长,是否违背事理?是否背弃信仰?是否不尊教诲?”
“这……”
“我再问你,佛家讲什么?”
“佛家讲知明佛理,诸恶莫作,死后便可往生极乐。我问你,道家讲什么?”
“道家讲自然之力,讲因缘际会,讲天人合一,讲长生不老,讲自做主宰。”
“胡扯!道家若是讲天人合一,又怎会分裂出天宗人宗两派?”
“天人皆自然,道法有不同,修练讲因缘,殊途终同归。我问你,佛家信什么?”
“自然信我佛如来,诸天菩萨,罗汉。道家呢?”
“道家只信天地,观天地之眼色,不做谁的掌中人。”
“你说佛家不好?”
“贫道只谈因缘。佛家在捆绑,而道家则在释放;佛家教世人做烛火,道家则教世人做灯芯,不死不灭。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你!”
“玄空大师,看样子结果已经出来了。”
“你!你!穿凿附会,强词夺理,实在找打!”
“你两眼混沌,不明真相,实在找抽!”
“……”
“玄空大师?”
“是贫僧输了……”
“嗯嗯。”赤松子轻捋长髯,仰天长笑。
香燃尽了三柱,风沙却仍不见颓势,依然凶猛。原先不见的皓首老者今又出现,且身后还多了一个?不对,是一群人。
小童见有来客,不敢怠慢,忙去擦桌。那群人见桌已擦好,便落座桌前,端起茶碗,自斟自饮。
待茶水喝罢,客栈内便再无响动,落入长久沉默。少顷,一位看似群人头领的人才开口说道:
“想必在座的各位,都是来参加夺宝大试的了。各位都是武林豪杰,初次见面,失敬失敬。在下白落停,乃是大明兵部尚书正二品,今日能与诸位英雄比试,实在是白某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
听得他话毕,赤松子拱手笑道:“好说好说, 武林切磋,点到即止,又何必为一本典籍杀伤性命?在下道家天宗赤松子,这位是少林般若堂玄空大师,这位是绝代单娇春三十娘,这位是华山重阳门掌门王重阳,至于这位……”赤松子看着桌下的叶大侠,面露难色,不得以,说道:“小兄弟,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听到有人唤他,叶大侠赶忙爬起身来,听得“咣当”一声,叶大侠讪然一笑:“好说好说,在下叶一城,浑号酒剑仙,祖居汝阳安平,无牵无挂,孤身一人。”
白将军听完各人介绍,不禁点头赞道:“原来都是江湖名望,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赤松子道:“客气客气。既然人已到齐,且时间已至,夺宝大试就此开始,诸位看,可好?”
“慢!”
听闻有声,赤松子循声望去,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桌下的叶一城。
赤松子轻捋长髯,开口道:“不知叶大侠有何指教?”
叶一城挠挠头道:“指教谈不上,只是有一问,万望前辈解答。”
赤松子道:“叶大侠但讲无妨,只要贫道所知,贫道一定知无不言。”
叶一城道:“道长肯定知晓。方才在下就一直听说诸位在说什么夺宝大试,不知夺的什么宝,比的什么试?”
赤松子闻题,不禁长笑:“叶大侠不知?叶大侠身已在此,竟会不知?”
闻得此话,叶一城竟有些羞臊,只好坦诚布公道:“不知……”
赤松子仍旧是笑,笑罢方才开口“既然如此,贫道就与叶大侠讲一讲这比试的来历。”
此夺宝大试所夺之宝,名唤《长生诀》,相传有起死回生,枯木抽芽之效;修练者可长生不死,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此典据传乃是上古之物。相传黄帝战蚩尤时,力所不敌,退至逐鹿,见部下死伤过半,黄帝心如刀绞,战至后时,败局已定。黄帝不忍见蚩尤残戮天下百姓,心生悲愤,泣于原野。不想感召上苍,赐下两部宝典,黄帝习之,一举扭转战局,灭蚩尤,平定天下。相传此二典,一为《黄石天书》,第二便是《长生诀》。
“此典行踪飘忽,好似神龙惊现,总是见首而不见尾。百年前曾出现过一次,那时重阳门创派不久,便来参加夺宝大试,对此,王掌门应该再清楚不过。百年之前,各大派高手也是齐聚长生客栈,明争暗夺,杀得昏天黑地,中原各派齐聚于此,血战三天三夜,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此殚精竭虑,最终竟让一个叫金世遗的蛮夷人,夺走了《长生诀》。”
叶一城听得满脸疑惑,不解地问:“金世遗?他是何人?何门何派?在下为何从未听过?”
赤松子道:“金世遗乃是当时世上第一魔头,无门无派。据传他天资聪颖,无师竟也精晓各大派镇派武功。在当年可谓人见人惧,神见神惊,百年前长生客栈自各大派高手手中夺走《长生诀》后,却从此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叶一城疑惑道:“长生诀?不死?长生?”
赤松子道:“正是。好,依照百年前各大派争夺《长生诀》时所立下的规矩,过时不至者,算作自动弃权,不可参加夺宝大试,看来今年就只有我五人比试了。”
叶一城闻此,忙道:“怎的只算五人?我不在其内?此次夺宝大试,在下也要参加。”
听得叶一城此话,王重阳立马变脸,没等赤松子开口,他便先人说道:“此次夺宝大试,乃是门派之争,闲杂人等岂能干涉?叶大侠无门无派,参与夺宝,师出无名。且方才道兄所讲也有不合理之处,何谓五人?此处有门有派的,算上在下,也就只有道兄与玄空大师三人而已。”
见王重阳把话讲完,还没等叶一城有所反应,春三十娘的脾气就首先发作:“什么叫闲杂人等?长生客栈是你家开的?《长生诀》是你写的?凭什么参不参与都要你来管?哪儿来的规矩?你又凭什么来定?百年前的规矩也没这条!方才老娘就该一刀捅死你,也省得你在此叽叽歪歪,惹人心烦!”
见春三十娘撒泼卖横,王重阳也怒从心起,骂道:“本来就是!《长生诀》乃上苍灵物,传于世间本就该由名门大派来传承发扬,重阳门虽创派不久,但也知若得此典,将背负多大使命。你一个浪荡之徒,满口污言秽语,不知礼法,不懂礼数,无门无派,得此典,也只是祸害苍生。你说又凭什么交给你!”
“老娘为得此典,你可知耗费多少心血?岂是你说不让参加,老娘就不参加的!况且,老娘得长生诀也只为救活我姐姐——秋十三娘,不为他用。你说,又怎会祸害苍生!倒是你!若将宝典交到你手里,还不知你要贻害多少人!”
“你放屁,老夫身为堂堂一代掌门,自是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又怎会贻害苍生?老夫如何,你倒是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此争夺长生诀,完全是为一己私欲!想借机壮大你重阳门,不被其他武林各派吞并!以长生不死之身修炼上乘武功,好在将来独霸武林!你说,我说的对否?”
“这……这……”
“怎么?答不出来吗?看样子是做贼心虚了。你已是不洁之身,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呵呵,”王重阳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
闻言,春三十娘不禁眉头一皱,“你知道什么?”
“哈哈!”王重阳仰天长笑道“你当真以为能瞒过世人?还是天真呐。你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与你姐姐素来不和,又怎么好心救她呢?据我所知,你姐姐早就在三年前,于思过崖上与你一解前怨时,被你一掌打落崖下,跌进流沙江里,连尸骨都找不到。即使你得了长生诀,连尸骨都没有,你又怎的救她?莫要骗人了!你究竟有何企图,我想你自是心知肚明的!”
“好!”春三十娘仰起鼻头“那你倒是说说,我究竟有何企图!”
“你是看中的长生诀中的长生不死吧?三十娘,今年也该三十有七了吧?听闻不久之前,三十娘许配了人家,王某未来道贺,实在是失礼的很。可三十娘听说过色衰爱弛吗?三十娘已年近四十,不知这花容月貌,还能保持多久?在下曾听人说,容貌,乃是婚姻的一剂良药,这话想来不假。只是不知,待到花容枯萎,这副良药是否还能奏效?”
“你信口雌黄,含血喷人!”
“急什么?老夫只是随口一说,若是言中,只能证明心里有鬼。”
“即使如此,你也没资格说我!你照样怀不轨之心!想行不轨之事,不洁之身,何以有资格说我!”
“那我倒是要问问了,老夫若没资格,那谁人有那个资格?”
“他!”春三十娘将手一指,指尖直对道家天宗赤松子。
“赤松子前辈,深明大义,大义凛然!高居道家天宗掌门之位。懂阴阳变化,知道法自然;一向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将长生诀托付给赤松子前辈,比交给你个乡野小派的掌门人不知要好上千百倍! ”
“你!乡野小派又如何?老夫仍旧是一代掌门!你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你又懂什么?长生诀交到老夫手里,老夫自会将它发扬光大,这不必多言。又何须你在此搬弄是非!”
“我乳臭未干?王掌门,你怕不是被不知哪来的野猪传染了猪瘟!我多大年纪,明明刚刚才从你口中脱出,怎么?翻过脸来不认账了!”
“你!出言不逊!老夫本该一掌打死你!但碍于本门有规——不打女人。否则你已是一具寒体!”
“来呀!你来呀!老娘会惧你?今天你若不敢打,你王重阳就枉生为人!”
“好!既然你咄咄逼人,老夫也就只好成全你!”话至此,王重阳不打不行。
王重阳运气于掌,已成弦上之势。春三十娘见他并非信口胡言,不觉后退了几步……
“哎!住手!为此小事大打出手,有伤情分,听我赤松子一言,两家讲和,就此罢了。要打,也要等到擂台上再打。”
见赤松子出言阻止,王重阳才散了真气,却仍不依不饶道:“她目无尊长,着实该打!”
春三十娘本已打算息事宁人,可听王重阳这样讲,又不觉火上心头“本来就是,论才、论德,你都比不过赤松子道长!那既然如此,你又有何德何能敢觊觎《长生诀》呢?我说的对吧?道长?”
赤松子讪笑一声“好好,就此作罢,就此作罢。再争下去,恐要伤了和气。”
春三十娘满脸鄙夷道:“我跟他没什么和气可讲!”
“算了算了,息事宁人。”
“道长,若我等当真不能参与夺宝大试,那三十娘我就拥立道长拿走这本宝典。”
话至此,方才一直未曾说话的玄空禅师忽然眉头一皱,开口说道:“不可不可,夺宝大试自数百年前就已立下规矩,岂可随意更改?再者说来,他又有何德何能,堪当拥典大任?”
春三十娘听闻玄空所言,满脸不悦,反驳道:“道长知晓天命,懂道法自然,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为人敦厚、谦和,将此宝典交付于他,定能使我华夏越发昌盛,如此尤为善也。”
赤松子听闻她的话,讪笑道:“三十娘言过其实了,贫道可没此大才,只是若能得此长生宝典,那于道家,于世人,无疑是一件幸事。天宗自会将此诀抄录在册,以教世人。好使世人免受轮回之苦,跳脱生死之哀,永享大道之自然,不再做谁的掌中人。”
听赤松子一席话,玄空禅师掩不住笑意,不顾场合地笑了起来:“好好好,天宗掌门果然见多识广,假话也能说的如此慷慨激昂。”
“大和尚,你笑什么?你什么意思?”春三十娘不悦地问。
玄空禅师大笑道:“怎么样?赤松子,如今还要故弄玄虚?”
赤松子闻言怔了两怔,才开口道:“此话从何说起?在下言行合一,自问问心无愧。此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
“哈哈,虚伪,实在是虚伪得很!”玄空禅师停下话,呷了口茶,继而续道:“据我所知,天宗掌门赤松子,夺长生要诀,绝不是为了天下苍生!”
闻言,王重阳脸色有变,面带兴奋地问:“那是为了什么?”
玄空禅师冷笑一声:“与你一样,为了一己私欲!”
王重阳忿忿敲桌,哑口无言。继而玄空又道:“据我所知,道家天人二宗,不久就要合归一派了。”
“你敢监视道家!”赤松子愤然起身,抓住玄空衣领。
“那又怎样?”玄空冷笑一声“道家乃武林第一大派,我少林与贵派对峙百年,仍旧不分伯仲,既然是敌,那老衲掌握他的一举一动,是否也是情理之中?”
“对峙百年?可少林终究是败了!落水之犬,安敢在此狺狺狂吠?”
“赤兄又何必动怒?道家终成一合,此乃好事啊!不过嘛,这掌门之位赤兄怕是不得坐咯!”
“你……你!你什么意思?”
“怎么?非要我全都抖出来?好!那我就说与大家听!大家听着,道家不久之后,便要两派合为一派,此事非同小可。此合派之后,掌门人的候选,便是眼前这位天宗掌门赤松子——以及人宗掌门玄机子。人宗道法取之于人,修人道,与修天道的天宗,自是不可比拟。不过据传不久前,人宗玄机子在一次静默时偶有所得,炼出长生之药。道家本就以制药术见长,此机无疑为候选掌门提高了胜率。”
“既然已有长生之药,赤松子又为何来此争夺长生要诀?”王重阳疑惑不解地问道。
玄空道:“凭你的脑子,是如何当上掌门的?他来此争夺长生诀,自然是因为他得胜掌门提供契机。长生之药虽好,但难保不经考验,引发许多意外之事。而长生诀则不同,它是先秦古典,上苍所赐,经千年而不腐不坏,其法力就可见一斑了。”
“怎么样?赤松子,无话可说了吧;你也一样,无话可说了吧。”王重阳用下巴对着春三十娘,尽带嘲讽地问。
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有根针落到地上,也能被听清。过了许久,王重阳才开口道:“看来不仅我是不洁之身,还有人是。既然如此,照春三十娘的话讲,都是没有资格的。那如此,在下推举玄空禅师,他德高望重,绝对能够胜此重任。”
玄空听了,讪笑起来,他心想:我刚刚才骂了他,如今,他反倒替贫僧说话,贫僧方才举动,是否不太厚道?
不过,疑云只停在玄空心头,并未浮现在他脸上,他脸上仍旧是一副参透生死,与世无争的表情:“王掌门实在过喻了,古有语讲‘欲戴皇冠,先承其重’,贫僧恐难担此大任。不过,又有古语云‘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况且我佛也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所以,贫僧就却之不恭,担此重任了。”
闻言,王重阳道:“大师过谦了!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何等的胸杯!佛祖以身饲虎也不过如此。玄空大师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气魄?比哪些只知一己私欲、道貌岸然的家伙,不知要强上多少倍!”话毕,王重阳双眼直瞪赤松子。
玄空听了王重阳地狱之说,心想:你才该入地狱,你全家入地狱!又听他骂只为一己私欲者,不禁又想:你不就是因为一己私欲,才被判没有资格获长生宝典么?怎么如今连自己都骂?莫不是气上心头,情难自控?
不过,玄空仍是脸上带笑说:“谬赞,属实是谬赞了,老衲可不敢自比佛祖。只是自问比某些道貌岸然之徒,多几分真诚罢了。”
“好好!”王重阳拍手赞道“如今这世道,黑能颠倒成白,白能颠倒成黑,那几分真诚已属难得,更何况大师有普度众生的大智慧,实在是比某些纸上谈兵之辈,强出不知多少倍!”
“王掌门所言不错,贫僧若是能得此长生宝典,一定心存敬畏,潜心参悟,好将其中无边法力悉数习得,好以解救黎民,脱离苦海,跳脱轮回,永享极乐!阿弥陀佛。”
“这话言不符实吧,”方才一直未曾说话的白落停,闻得玄空的话,竟突兀地开口“大师说自己是为天下苍生,可白某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大师与方才谈话中的一个词分外接近。”
玄空闻言,疑惑不解,问道:“什么词?”
“道貌岸然。”
“你!吾乃少林高僧,岂容你肆意侮辱!你今天若不讲出个子丑寅卯来,休想出得门去!”
“大师,”白落停观定玄空,双目无神,“真的要讲?”
“当然要讲!身正不怕影子斜,老衲自认问心无愧!”
“好!”白落停打起精神,双目里闪烁着凌厉的光,昂首说道:“少林派建派至今,已逾千年。史书之上,少林派也屡见不鲜,著名的有十八棍僧救唐王等。如此丰功伟绩,自是数不胜数。可少林派发展至今,早已是危于累卵,外强中干。据本将所知,少林伏魔堂,降虎堂,罗汉堂,达摩院,证道院,皆已歇课,少林僧众四散,表面上欣欣向荣,实际已是空壳。各位可能有所不知,少林的七十二绝技,已遭奸人泄露,广传于各大名门大派之手,早已被研究出了破解之法。少林独步武林的绝技,如今已成笑谈。玄空大师之所以如此排斥赤松子掌门,一是因为,他深知若是真打起来他绝对不是赤松子掌门的对手;二是因为,他也要夺此长生宝典,以做少林派镇派之学,想借此,重拾少林声誉,我说得对否!”
见诸人皆不作答,白落停冷笑一声:“哈哈,看样子是默认了,你看,不洁之身的可不止你一人。”白落停对着王重阳说到。
闻言,王重阳气得眉头紧皱,不悦道:“是是,我等皆是不洁之身;那么请问阁下又可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夺长生宝典呢?”
“理由当然有,”白落停呷了口茶,继而续道:“本将到此夺典,绝对不是为了自己!这一点,白某可以保证!”
“你何以说的如此斩钉截铁?”王重阳问道。
“因为,在下是为了,”讲到此,白落停将手一拱,继而续道:“在下此为,乃是为了当今皇上,愿皇上寿与天齐,福泽绵长!”
“为了皇帝?”叶一城从桌下爬出,似已酒醒,提了茶壶,糊涂灌下后问道。
“不错!”白落停答道:“白某劝各位一句,各位都是中原武林人士,而如今中原乃是大明的中原,武林也是大明的武林。若今日各位要与白某作对,便是与皇上作对,与大明作对!此等罪责,各位担当得起吗!若起刀兵,诸位又有谁能抵挡我大明的火器?还是让我将长生宝典带回,好使吾皇万寿无疆,你们也好在皇帝陛下的庇护下,日渐昌隆,如若不然,就是一死!”
“果真是为了皇帝?”叶一城疑惑道“不是吧,我听闻当今皇上素喜长生之法,也对当年秦始皇派徐福所找的不死之药认为是确有其事。所以,我觉得白将军所讲,并不全对,他也是为了一己私欲。若白将军能将《长生诀》献给皇帝,那一定是加官进爵,尽享荣华富贵了。”
“哈哈,原来你也是不洁之身!”王重阳笑道,继而又说:“看样子,我们这群人中也就叶大侠还是清白之身了。对了,叶大侠,方才说你也要参试,不知你的原因又是什么?”
“啊?我?”叶一城被突然问及,有些不知所措道:“在下就是为了长生,长生要诀的长生啊。”
“哈哈,他还不是不洁之身吗?你们举娼为良,实在是可笑之极!既然真佛露了本相,本将也就不必再拐弯抹角,今天这长生诀,你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本将是一定要带走的!留在这里的,只会是你们的尸首,来人呐!给我剿了这群叛匪!”
“哈!要打架?老子重阳门是吃素的吗!徒儿们,有人要夺你重阳门的武学!快替为师杀了他们!”
“死秃驴!贫道早就看你不爽了!敢揭我老底,今日若非你死,便是我亡!”
“臭妖道,常言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已是斜身,还怕别人看不出你的斜影!好,打就打,贫僧有何惧之?今日躺在这的尸体,一定是你!看招!”
“喂,喂,他们打起来了,我们怎么办?喂,喂!你个死酒鬼!什么时候了还喝!好!反正要打,老娘正愁没对手呢,看招!”
“啊?什么情况……你打我干什么!”
一干人等厮杀作一团。浩浩荡百人之众,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王重阳门下已不足十数人,且王重阳本人也不知去向;赤松子被玄空一掌劈死,少林胜道家一筹,也算是报赤松子潜入少林泄密七十二绝技,以至少林声誉扫地的一箭之仇;可惜不久,玄空禅师却被春三十娘所杀,结因——绝代双娇的另一娇——秋十三娘,正是被玄空推落崖下,尸骨无觅;叶一城杀红了眼,见人就砍。此时,春三十娘就站在他面前,两人各自引刀引剑,向前刺去,最终二人同归于尽……
浩荡荡的战场,如今已尸堆成山。方才讲话之人尽已悉数倒地,惟一人,还立在那里。他放声高笑道:“《长生诀》是我的了!”
忽然间,只听见“呯”的一声,鸟铳冒出白烟,白落停应声倒地。
“呼呼……火器,可不只你才有!哈哈!”王重阳扒开压在他身上的尸体,从尸堆中爬出,放声高笑道:“只有我,才是最后的胜者;只有重阳门,才是最终的赢家!《长生诀》是我重阳门的了!”
在王重阳高兴之际,不知何处飞来了几只飞镖。王重阳躲闪不及,含恨而死……
扫地小童躲在角落,看得瞠目结舌。一个苍老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活到最后的人,就能将《长生诀》带走,拿去吧,它是你的了。”
小童循声望去,回首时方才望见,那皓首老者正立于楼层之上,手持飞镖,慈眉善目对他笑笑。
“可不是说活到最后的人吗?还有您,我怎么能算是活到最后的呢?”
“哦,什么意思?”
“只要您飞镖一扔,我不就一命呜呼了吗?”说着,小童吐出舌头,做了个掐死自己的动作。
“哦,我?我不算的。”老者摆摆手道。
“啊!为什么?”
“我早已是个活死人,早就不在活人之列了。”
“啊!莫非……莫非您就是那位,他们口中百年前夺走《长生诀》的金……”
“不错,我正是那位金—世—遗!”
“你……你!你是……”
“没错——金世遗,杀人魔头——金世遗!”
“长生诀不是长生不死吗?您的容貌也应当保持在百年之前啊,可您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孩子,不死,并不意味着不老。”
“那您……”
“孩子,许多问题都是要靠老有所得的,年青人参不透,小孩子猜不到,非得老年人不可。”
“那您的意思,是指成为老人好喽?”
“嗯,好也不好。”
“什么意思?”
“当年我杀人无数,以至处处结怨,当年我想,若是我长生不死,世人安能要我命否?于是,我夺了长生诀,却没想到它一下叫我苍老了四十岁,让我从一个力壮青年变成了一个蹒跚老头。不过也好,容貌有变,所幸在无仇家追杀,于是我也退隐山林,不问世事。自知无人能杀我,可年深日久,我才终于恍悟,还有一人能杀死我!那人便是我自己!”
“自己?”
“哎!年岁愈大,忏悔之心就愈重。青年时所造下的业障,全都在老夫孤身一人时袭来。我时常扪心自问:我屡造恶业,给我长生何故?我虽已长生,却业障等身,不死又是何故?这些问题时常困扰着老夫,使得老夫终日寝食难安。终于,在几经思忖之下,老夫想出了一个办法——”
“将长生诀交到一个你认为可靠的人手上,让他广为流传,福泽万民,好以减轻你的罪孽?”
“哈哈,小孩子果然聪明!老夫深知,以《长生诀》为名,聚集天下名满之士,定不困难。待众人皆到之时,老夫一一考察,确定人选之后,将除他之外的人,一律杀之,好让他夺取长生要诀。只可惜……”
“只可惜,此次来参试的名满之士个个都是奸邪小人,只为一己私欲,扰了爷爷的计划,所以爷爷就只好一律杀之。我说的对吧?爷爷。”
“不错。果然聪明!”
“那爷爷又何以判断我得了此长生要诀,不会像他们一样只图一己私欲呢?”
“你不会的,当老夫看见你身后时,就已确定了这一点。”
“我身后?”小童向自己身后望去,却只见身后只有一具他刚刚包扎过的尸体。
“那人中了剑伤,死局已定。可你却仍抱有一丝希望,将衣袂撕扯下来,为他包扎。凭这一点,就已足够。”
“可……”
“不必说了,拿了它,赶快离去吧。”说着,老者将长生诀扔下。原来在王重阳进门之时,见到正堂处泛金光的,正是《长生诀》。
小童将长生诀拾起,久久呆立。
老者笑道:“快些去吧,快些去吧!一会儿危险就要来了!”
“可是……”
“若你担心不能将长生诀发扬光大,福泽黎民,那你就代为保管,好生珍藏,等待它的下一任主人,或是交到一个你自认可靠的人手上。不过切记,诸恶莫做!否则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老夫也要取你性命!好了,快走吧!”
“嗯!”小童眼中含泪,他用手抹去眼泪后,夺门而出。
不多时,小童跑到一处沙洲,在这里正好可以依稀看见自长生客栈里飘出的一缕缕炊烟。几个时辰前,王重阳一行人就是在此休息,向小徒弟表明长生客栈所在的。
小童向长生客栈望去,巨大的沙尘暴正吞噬着客栈,以摧枯拉朽之力撕扯着客栈的身体。小童这才知晓老者所说的危险究竟是何,而他这时方才知晓老者让他拉松铁链的真正原因——那铁链是在沙尘暴来袭之时牵引客栈所用的,老者让他拉松铁链,就是想在沙尘暴来袭之时,来一个毁尸灭迹……
此时,尘暴已过,客栈成为废墟。《长生诀》自小童手上脱落,落到沙洲之上。风翻动着它的纸张,翻至最后一页时,才发现上面覆盖了层厚厚的纸……
这被讹传的人间天堂终究还是成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