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在1945年,写了一篇题为《林徽因》的文章,其中说到林徽因与冰心的关系时,用了“仇敌”两个字。
这两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据着显著地位,还曾有其它密不可分的渊源的女作家,果真是“仇敌”吗?
冰心比林徽因大四岁。两人都生在福建,是老乡,祖辈还有过往来。冰心爱人吴文藻,与林徽因爱人梁思成,为清华校友,住在一间宿舍,实实在在的同窗。1923年,冰心去美国留学,晚一年,林徽因和梁思成也去了。他们曾在纽约的康耐尔大学,有短暂的相聚,一起去风景区绮色佳游玩。
就在这次游玩中,冰心与林徽因合拍了一张照片。有意思的是,照片中的两个人,不见勾肩搭背的亲密,也不见眉开眼笑的欢乐,只见一前一后若即若离,不冷不热的两个半截身影。
冰心那本《冰心自传》里,用一章十个小节,写了“在美的留学三年”,可谓详尽。也写到康耐尔大学,写到绮色佳。可在写到遇见的同学时,有梁实秋,陈岱孙,曾昭伦,许地山,瞿世英等名人,也有一些颇陌生的名字,如桂质良,谢文秋,王国秀,就是没有林徽因,以及受林徽因牵连的梁思成。
这会是疏忽吗?要是疏忽,也是有意安排的疏忽,带有情感选择倾向的疏忽。此中的用心,恐怕是不言而喻的。当然由此断定冰心与林徽因已经成了“仇敌”,依据很不充分,为时尚早。可两人之间,的确竖起了一层无形的壁垒,越来越难以贴近和靠拢了,倒是不争的事实。
冰心为梁实秋的生日,写过这样的贺诗:“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要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梁实秋最像一朵花,虽然是一朵鸡冠花。”
这诗很直白,像一盆水,从上一眼看到底,一点也不掩饰地表示她对梁实秋的赞赏,其实应该说是恭维。把男人比喻为“花”,已经够嗲声嗲气的了,而恭维之情又太外露,让人觉得牙根发酸,甚至有那么点肉麻。
那么,冰心为什么要把梁实秋美化成“最像一朵花”呢?
原来,有一篇文章,针对林徽因的诗作,板着面孔,一点也不客气的指责这些作品晦涩难懂。对自己的诗作,粗暴的加以曲解,贬斥,传达出的负面影响,林徽因自然愤懑不已,难于接受,好个不痛快。而看过这篇批评的冰心,却禁不住掩起嘴巴偷着乐,觉得评论里的一字一句如同利剑,刺向对方,替她出了口恶气。那么这个署名“灵雨”的作者,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触犯在无数道目光里,被看成“女神”的林徽因呢?不是别人,正是梁实秋。
由此,冰心极力把梁实秋颂扬成“一朵花”的意图,就如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原来是在搞统一战线,拉上一个,变成自己的同伙,去对付另一个。“花”,出乎意料的演变成了一杆“枪”。两人身前身后,火药味开始飘来飘去。
冰心还找到了另外一杆“枪”,徐志摩。林徽因与徐志摩早已超越友情的亲密关系,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徐志摩因飞机失事身亡后,文化界众多人士,都纷纷著文表示哀悼,尤其是林徽因,她如诉如泣地写道:“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这难堪的永远寂静和消沉,便是死的残酷处”。
冰心在公开的祭念场合,一声不吭,一个字不写。可却在背后对梁实秋说:“人死了,什么都太晚……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说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
显然,冰心把徐志摩的遇难,与“女人”紧紧连在了一起,“女人”成了罪魁祸首。可这里一再说的“女人”,是哪个?虽然没有明说,但再痴钝的人也知道,是林徽因。冰心借助徐志摩,又向林徽因开了一“枪”。
与“枪”相比,冰心的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应该够得上一颗投给林徽因的重磅炸弹了。
1931年,梁思成与林徽因辞去东北大学教职,返回北京,住进了北总布胡同三号。这个小四合院,有个敞亮舒适的客厅。因为“太太”的才华横溢美伦美焕,形成个巨大的磁场,强烈的吸引了许许多多的文化精英人士,比如胡适,徐志摩,朱光潜,张奚若,周培源,沈从文,李健吾,金岳霖,常书鸿,李济,以及美国学者费正清夫妇等等,纷纷沓至而来。真个是往来皆鸿儒,出入无白丁。
1933年10月27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了《我们的太太客厅》。这篇小说与冰心其它作品如《繁星》,《寄小读者》,《斯人独憔悴》相比较,绝对称不上是佳作。可是它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她的所有作品,超出了文学阅读的范围,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社会各界引起广泛反响。
北总布胡同三号这间客厅,因此有了个响亮的新称号,“太太客厅”。 小说的影射色彩,太浓郁,有些露骨。里边的人物,诗人教授什么的,甚至那个美国女士,大多有生活原型,可以对号入座,“太太”更是直截了当,严丝合缝的与林徽因挂上了钩。
小说里边的这些文人雅士,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喝茶清谈,附庸风雅,对于推进时代发展和社会进步,没一点实际行动。冰心集嘲讽,揭发,鞭挞于一炉,把这伙人狠狠丑化了一通。矛头更是直接对准了客厅的核心人物“太太”,视其为始作甬者,把她当成了罪魁祸首。
冰心晚年接受采访时,被问到这篇小说,她回答说:“萧乾认为写的是林徽因,其实是陆小曼”。不错,陆小曼是在北京短暂住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少不了往来的客人,但与小说写到的那些,相差甚远。小说里的“太太”没一点与她相似。比如小说中写了“太太”有女儿,陆小曼根本没生过孩子。小说的女儿叫“彬彬”,林徽因女儿的小名叫“冰冰”。两个名字的谐音,多么近似,这不会是偶然的契合,这一细节虽小,却暴露了庐山真面目。
冰心面对采访者,对一件已经过去四五十年的往事,为什么要执意加以否认呢,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心虚与愧疚,想极力掩遮,其实倒是欲盖弥彰了。
《我们太太客厅》的问世,冰心与林徽因形成的的“仇敌”局面,好像更公开也更紧张了。
为什么这样两个有不少亲近渊源的女人,会越来越疏远,以至让人觉得有点类似“仇敌”呢?
最根本的,是她们对人生,对社会的认知观点,立场,有泾渭分明那样较大的差异。落实到文学创作上,冰心热衷于贴近现实,贴近读者,写了不少问题小说,注重作品的社会效应,强调教育作用。
假如说冰心的上述追求是“入世”,那么林徽因恰恰相反,她热衷的是“出世”。她的写作是个人灵性的自由抒发,是对美感的渲染和展示,这就必然与客观现实,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正所谓,道不同,不与为之谋。两个人在岔路口上分道扬镳,实属情理之中。
此外,冰心的成就,基本上是集中在文学事业上,比较单一。而林徽因除了写作,在建筑,美术,教育,乃至公关诸多领域,都展露出一个不凡才女的本色,足足压过冰心一头。即使在容颜仪态上,冰心也有几分逊色吧。这些原本也不算什么,但女性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尊和要强心理,遭遇强者,总是会嘀嘀咕咕的不服气。这也为形成“仇敌”,埋下了一颗种子。
就在林徽因读了《我们的太太》那篇小说之后,她特意拜托朋友给冰心送去一坛山西老醋。用意很明白,她让冰心好好体验一番吃醋那种酸酸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