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以后,我会再一次翻过那座山,搭上那辆轰轰响的破旧班车。
末班车的喇叭声拉着长长的夕阳,裹挟着我往车上走,透过车窗,公路对面的土坡上,老人在阳光下红彤彤的,拄着翻皮的栗子树枝,冲我远远的挥手,没等我放下手里的鸡蛋冲着那片红色也挥一挥手,破旧的班车却已轰隆隆的开了起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那辆破班车上和奶奶告别,奶奶戴着一顶发白的七十年代老军帽,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帽沿周围秘密麻麻的线脚,丝丝缕缕银白色的头发不甘这顶充满历史故事的破旧军帽的镇压,从两边窜出来。
奶奶已经老了,就是记忆中那个半夜背着我去开水闸放稻田水的人,已经再也直不起腰来了。那时候的我在镇上读小学,上课十四天放四天的大星期,爸爸妈妈都在镇上打工,放假是没人管我的,所以每次放假,我都会赶早上最早的七点半的那趟班车,在叮叮当当的声音中坐车半个小时,再翻过一座山,就可以回奶奶家撒泼。在这,可以不受任何限制的看动画片,夏天可以爬到房子边的贡梨树上摘果子吃,去樱桃树下举着大扫帚驱赶那些缺德的鸟,它们总是把樱桃的果肉给偷吃了,留一个核在树上,实在是令人讨厌。等这些难得的零食吃得差不多了,我会偷偷的解开那条到我肩膀的大黄狗的链子,带着它漫山遍野的跑,通常我是跑不过它的,这时候我就故意站着不动,它发现我不动了,总会使劲一扭头跑回来来舔舔我的鞋,一开始奶奶是不让我把它的链子给解开的,怕它会自己跑了,跑进大山里,那就再也不可能找到了,不过我相信大黄,它也没让我失望,一次都没有跑过,诚心所至,奶奶也最终相信了我,时不时也会把它的链子解开让它疯跑一会儿。
云南夏天的傍晚是最舒服的,天气微凉,不寒不燥,天上到处都弥漫着温柔,可那时的我可不这么想,特别到了深夜,风吹得呼呼的,大锅盖的电视机始终还是没承受住,滋滋的冒雪花,我在柜子里翻了翻,找出哪吒的碟片放进VCD里,可是碟子早已花了,画面放着放着就卡得断断续续的,哪吒也被卡成了石矶娘娘,对白上言不搭下语的,气氛实在诡异,我幼小的心灵也像大锅盖一样,最终还是没承受住,哇的一生哭了出来,满山遍野都是我的哭声,我见没人哄我,更是越哭越大,那时候稻田要放水进去,沟渠只有一条,每户每户轮着来,有时候在白天,有时候在半夜,为了节省时间,只要轮到哪一家,必须立刻去放水,过时不候,所以那个我至今记忆尤新的恐怖的夜晚,正轮到家里在半夜放水,爷爷奶奶都在田里。正当我快哭得筋疲力尽时,奶奶回来了,提着裤腿,漏出被泥巴裹了一圈一圈的小腿,奶奶轻轻拍着我的头说“不怕不怕,阿奶在,阿奶没走。”然后背起我就跑到田里继续放水,奶奶的背随着干活的动作一摇一摇的像是传说中的摇篮曲,我眼泪渐渐干了,就这样伴着月光,和田里青蛙咕咕的叫声就这样睡去了。据奶奶说,那晚上我哭的那个凄切啊,爷爷奶奶在田里都听到满山谷都是我的哭声,简直像极了鬼片里恶鬼出场的背景音乐,让人毛骨悚然。
四天之后,我又要去学校了,赶着去镇上的末班车,那是每天的下午五点四十五,破旧的班车总会准时在那按响喇叭,催我上车。每次奶奶都送我到山背后的土坡上,然后我自己过小河在爬几分钟到公路,每次我都喜欢坐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位置,在那里我每次都能看到,当车子要发动时,奶奶会突然蹭的站起来,往我这边挥手,这么多年,我始终没弄明白,那究竟是挽留,还是告别?
在那个小土坡上,奶奶的老军帽从蓝色变成了灰白色,拎着柴刀的手拄起了拐杖,眼睛里的光也渐渐变得捉摸不透,唯一没变的,是每一次挥挥手,那似乎是我和她之间的某种暗号,超越亲情,超越一切言语,想一种似有似无有异常强烈的联系,让我总是在这时候内心剧烈的颤动。
每当我想起那个仲夏的夜晚,四周稻苗的搅动声和青蛙的鸣叫相互重叠交响,白晃晃的月光撒下来,孩子在老人的背上摇摇晃晃,哭红的眼睛一睁一闭,嘴里微微的有呼声传出,老人会心一笑,把腿又伸进了泥巴里。
长大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容易难过,容易将那些小时候没流完的泪,一股脑地全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