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茜贝去王宫探望了哥哥,回家的路上百无聊赖,骑着马沿着古城墙,一路逛到了王城外的集市。
慕士塔城地处东西商路的交汇处,虽是地处沙漠边缘,却也是一处人间繁华地,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各色人种。大家都为同一个目的汇聚到一起——追逐财富。
茜贝是慕士塔的公主,她的家族接管这座城已有百余年,茜贝的哥哥便是慕士塔的王。
经过一家卖异域花草的店铺时,茜贝被一株开金黄色花朵的植物吸引住了,店主人是个肤色很深的异域人,用很蹩脚的慕士塔语介绍说这是月贝草,来自很远的地方,开出的花有异香,而且很好养。
茜贝并没有认真听店家的吹嘘,只是看那花的颜色像夕阳,温暖鲜艳确实是美,心念一动便买了一株,以及许多种子,想着王宫萧索,种些花草王兄也许会喜欢的。
离开花店,茜贝准备回家。打马从奴隶市场经过时,茜贝戴上了面纱,略微加快了马鞭,人多繁杂,她不想被人认出来,况且她又不缺奴隶。
饶是她目不斜视,心无杂念,眼角余光还是瞥到了人群中的月。
月作为奴隶,穿一身破烂的衣裙,依稀可辨出原本是蓝色的。一头黑发原本随意编成两个辫子,现在也已经散乱,满面尘埃。
月神情冷落,直直地立在奴隶贩子身后,略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地上某处。不同于其他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目光躲闪的奴隶,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贩卖。
这样的奴隶可不多见,鹤立鸡群,实在让人不能忽视,茜贝瞬间来了兴趣。
于是,茜贝勒马住鞭,微仰着下颌,摘下面纱,对一旁形容猥琐的奴隶贩子道:这个,我要了。
马鞭指向月,茜贝目光也随之落在月身上,见她黑眸黑发,睫毛弯弯,是个异域美人,落魄的异域美人。
奴隶贩子看到茜贝衣着华贵,不敢怠慢,点头哈腰,立马收钱交人。
于是,王城上下都知道公主身边多了个奴隶,却又不做奴隶该做的事,只是专门帮公主料理院里的花草。
茜贝可不相信月是奴隶出身,她问月的来历,月并不回答,并表示自己不懂茜贝的语言。
茜贝突然觉得人生变得有意思起来,她想探究到月的往事。她专门从王廷里找来学士,教月学习慕士塔的通语。
月学得很快,仿佛那种语言本就是在她的身体里,加以引导,便生长了出来。
月告诉茜贝自己来自东方,很远的东方。
茜贝便追问,有多远。
月想了想,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茜贝又问月为什么沦为奴隶。
月说,第一次去远方,遭了人贩子的道,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
茜贝又问,那你要回家吗。
月说,我现在可是殿下的奴隶。
茜贝说,我不缺奴隶,我只好奇你的故事,你若想走,我也不留。
月看着东方的天空,看见一轮满月正透过雕窗,漏下几束惨白的月光,良久才说,不,不回去了。
茜贝只有一个在世的血亲,她的哥哥,巴利安,慕士塔的王,年少有为,可惜,身患重病。
茜贝的丈夫,怀着窃取茜贝家族的疆土的目的娶了茜贝,茜贝一开始就知道,可是没有拒绝的方法。
慕士塔的人都知道,甚至商路沿线的旅人们也知道,慕士塔的公主是个飞扬美丽的人。
茜贝自小随王兄四方平乱,守护商路的和平,并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但是茜贝选择做一个心思简单的人,她不想被恼人的事抓住,所以,对于那些烦心事,她通常选择无视,听之任之,实在躲不掉,就动用公主特权解决。
因此,一直以来,茜贝都是一个明澈通透的人,明净得一如慕士塔城楼上的月光。
但是,对于身边居心叵测的丈夫,茜贝不能忽视,也不能动用公主特权解决。
月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不予置评,只是默默地侍养着公主府的后花园里的花。第二年夏季到来的时候,茜贝买回来的月贝草第一次开花,重重叠叠,铺满了整个花圃,仿佛交织的阳光。
茜贝很开心,月也很开心,每天黄昏时分,茜贝便丢开恼人的丈夫,和月躲在自己的后花园里一边种花,一边赏花,不问世上烦心事。
但秋季到来的时候,月贝草花期未尽,茜贝却开心不起来了。
茜贝的哥哥,慕士塔的王,病入膏肓,神仙难救。
茜贝日日守在巴利安的寝宫里,夜不能眠,双眼通红。长夜沉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那天傍晚,秋风渐紧,寒蝉凄鸣,茜贝和月到慕士塔的城楼上散心,巴利安依旧躺在寝宫里,偶尔醒来一次。
茜贝靠着那屹立了千百年的古城墙,默然不语,望着西方的天空,湛蓝的眼眸里映着暗红的天光。
月看着茜贝的背影,发觉茜贝也是个无助的人,哪怕她本应该是这座城的主人,月问,你害怕会丢掉王座?
茜贝回头看着月,想了想才说,那王座属于我的家族。
月笑了,似乎是冷笑,又似乎是无奈的笑,彼时的慕士塔残阳如血,东边的沙漠寂静无声。
那,我帮帮你怎么样?月说。
怎么帮?茜贝回头看着月,惊讶问道。
月说,只要你敢相信我,给我调动兵力的权力。
你会领兵打仗?茜贝半信半疑,理智告诉她不可信,但月如此笃定的样子,似乎由不得茜贝不信。
月无意说服茜贝相信自己,只说,你别无选择,你的家族除了你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何不赌一赌,或者,你甘心成为别人的傀儡?
茜贝觉得自己遇见了另一个月,锋芒毕露的月。
那日,王城的丧钟响起,慕士塔的王,茜贝的哥哥,巴利安十一世,病重身亡。
王城里,靠近权力中心的人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公主与驸马势力相当,必有一战。
那日,风雨肃杀。暗黑的苍穹下,慕士塔的王城静待一切发生。
王城的将士默然立在风雨里,如一尊尊没有生命的石质雕塑。可是每个人心中都有惊叹,因为城楼上,身披银甲的将军是个女人。
月,公主买回来的奴隶,手握先王赐予的兵权。
月握着剑站在城墙上,远处若隐若现的黑色军队渐渐逼近,身后的王宫大厅的王座上坐着准备加冕的女王。
月想起那天夕阳犹自带着温度,茜贝怀抱一束与夕阳同色的花,策马过来,下颌微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当时的她神思飘向了远方,她想起父亲,母亲,兄长,姐妹,好多家人。
听到茜贝的声音,她抬头看见了茜贝的马鞭,然后看到了茜贝湛蓝的眼眸,精致的鼻梁,橙红的衣袂飞舞,鲜衣怒马,一如当年的自己。
远处的军队浩浩荡荡涌过来,月却想起了祁。
沙场回眸的那一瞬,她看见他眼里的恐惧。
终于,兵临城下。
敌方阵前的统帅,公主的驸马,女王的前夫,放肆地叫嚣。
月冷笑,抬手示意,剑如雨下。
那一战,实在艰难。王宫之内,两个家族的斗争,血流成河,双方损失惨重,月负了重伤。
茜贝成了慕士塔无可争议的女王。
生死徘徊之际,月想起了很多她想忘而不能的事,那些记忆撕扯着她,最终汇成一句话。
月,回来吧!
那是祁的声音。
睁开眼,没有祁,月看到的是茜贝,双眼布满了血丝。
见她醒来,茜贝喜极而泣。
月无力地笑笑,若一个人注定留不住,寸步不离守着是没用的,你又多久没休息了?
茜贝也笑,摇摇头,还好你醒了。
月日渐康复,身份亦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公主的女奴,而是女王的亲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月无心权势,并不接受茜贝的加官进爵,只答应留在王宫,依旧种种花草,终日无所事事,闲看人世风起云涌。
茜贝却是忙到了极限,女王并不是那么好当。
支持她的那些老将新兵如何安抚排布,让茜贝焦头烂额。
那天,风清月明,慕士塔沐浴在银纱般的月光下,王城外来了一个来自东方的人,非奴非商,风尘仆仆,直言要见女王。
那是祁,月听了描述,猜测这个人的来历。
祁是谁?茜贝问。
一个故人,月模棱两可地回答。
祁沿着通往西方的商路,一直寻找月。
后来,从商人们的传述中,他听到了慕士塔公主的女奴的故事,几乎肯定他的月就在慕士塔。
茜贝冷冷地看着王座下的那个男子,形容憔悴却气度高华,他说他来找自己的未婚妻月。
茜贝抬高下巴,这儿恐怕没有你要找到人。
祁说,我知道她就在陛下身边,希望陛下能还她自由,以她的身份,岂能为奴?
茜贝冷哼一声,阁下未免狂妄,随即,吩咐守卫,将祁关押了起来。
茜贝对月说,那不是你认识的人,他在找自己的未婚妻。
月一直听着,直到种好了一株月贝草,才站起身,看着茜贝。
你不是很好奇我的故事吗?一直没告诉你,今天就一并说给你吧。
月的故乡在东方,那里有一个古老的国家,延续了上千年,王朝更替,国度永存。
月出自名门,是新王朝西陵将军家的小女儿,西陵将军是新朝的开国功臣,一生荣华无限,福荫子孙。
月是西陵家最桀骜英武的女儿,也是最有西陵将军风骨的孩子,西陵将军极是喜爱这个女儿。在别人家的闺女被深锁闺阁,学习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之时,月却能自由生长,刀剑棍棒样样拿手,成为皇城帝都内名门贵族间的一段奇谈。
月和祁,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祁来自皇室,文韬武略,德才兼备。自小便与月相识。
两人都是率性之人,不拘小节,心灵相通,默契十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二人彼此都笃信对方会是与自己携手一生的人。他们互许终生,永不相负。
最终,事与愿违。
祁的父亲,那个国度掌握生杀大权的人,一纸令下,以西陵将军意图串通前朝旧部,窃取江山的罪名,将月的家族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狡兔死,走狗烹。
那个国度延续前年的帝王之道。
月在祁的庇护下,捡了一条命。
凭着一腔热血和无边的愤怒,月联合家族旧部,甚至是前朝残余势力,谋划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谋反。
月拥有无与伦比的军事天赋,这天赋自小就有展现,可惜身为女子,应当很难有所作为,对此,西陵将军也曾喟叹不已。
然而,世道无常,命运造化,月的天赋终究有了用武之地,连皇帝也自叹小看了这个小姑娘,没想到自己捏造出的罪名,竟让月变成了事实,那些乱军短时间内长成了一股强大的势力。
形势越来越急迫,朝廷迅速做出决定,派出了皇子祁,领兵平乱。
祁了解月,也了解月的战术,昔日两人之间的默契,如今反倒成了彼此间最致命的武器。
也因此,两军多次交战,都胜负难分,战火蔓延,生灵涂炭。
月虽善战,却不好战,那一场战争延续了数月,行军途中,月看到因战火流离失所的人们,倍感无力,那不是她的本愿。
终于,她与祁商定做个了断。
最后一战,两人在战场上相遇。
月目光冷冽,她几乎在半年内成长了十年。
祁既心疼又愧疚,他希望月能收手,放下过往。
月觉得不可思议,灭族之仇怎么是能放下的事。
那一战,叛军被镇压,朝廷大获全胜。叛军统帅西陵月下落不明,很有可能死于战乱,尸首不全。
祁因为平乱有功,被封为太子,成了帝国的继承人。
月轻描淡写地讲完了她的过往,茜贝本以为自己的经历已经是世间少有,不曾想,月更是惊心动魄。
那你恨他吗?茜贝问。
月摇了摇头,刚开始,我确实怨他不理解我不支持我,后来想想,他救我一命,对我已是仁至义尽,毕竟,那人是他生身父亲。
那你会跟他走吗?茜贝又问
我本打算就在战场上自我了断,可跟随我的那些部众拦下了我,他们都拥护我追随我,我也不好当面拂了他们的意。我一直往西走,本就没有抱着活下去的期望,根本没想过还会回去,那里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茜贝下令放了祁,月也打算跟祁做个正式的道别。
月看到了憔悴的祁,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当年帝都那个翩翩少年,眼里竟然也弥漫出了沧桑。
祁看到月,咧开干裂的嘴唇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月倒一杯水递给祁,你就不知道带个护卫吗?这一路有多凶险,你没想过?
祁说,我是偷偷离开帝都的,我已是帝国的新主,不能擅自离开皇城。
闻言,月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应答。半晌,才找到话语,那你应该早点儿离开,我可以请陛下派些人护送你回去,有你这样的君主,当是大晟子民的一大幸事。
祁直直地盯着月的眼,你还在怨我,对吗?
月也看着祁的眼,没有。
那你我们一起回去,我可以保护你,那是我们共同的天下。
月不再看祁,目光落在窗外的晚霞上,天下很大,大晟的天下已经没我的容身之处了。
所以,你打算一辈子留在这儿?
这儿很好,不是吗?
我从商队听到,你替慕士塔女王争夺王位,险些丧命,这就是你要的容身之处?
那些都已经结束了,慕士塔现在已经平静了。
慕士塔可不是一个能平静的地方,祁说
月细细地看了祁半晌,淡淡地笑到,果然,你不是为了我来。
祁被戳中了内心,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应答,天下形势变了,由不得你我忽视,而且,你算是卷进去了,你斩杀的那个女王前夫,他是什么来路,你就没了解过吗?
月不久之前才想过,但仍旧故作镇定,那你应该置身事外才是,不要因为我,卷进一场不必要的纷争,大晟的子民没过几天太平日子。
祁不再多言,末了,只说,太平日子并不是谁想带就能带来的,我只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好歹,大晟能庇护你,和你的女王。
茜贝不知道祁和月说了什么,月居然决定跟祁回到那个伤心地。
终究,我是个外族人,留在慕士塔也不是长久之计,月对茜贝这样说。
茜贝觉得那是借口,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吩咐侍者为两人收拾行装。
作为报答,祁以大晟帝王的名义,与慕士塔女王签订了盟约,共同维护商路的和平。
临行前,月对茜贝说,没有哪座城该是哪个家族的,若是爱这座城,当它在你的统治下时,全心为它就好,不要总想着要把它传给自己的后代。
茜贝似懂非懂,只是交给月一袋月贝草种子,也许它也适合在你的故乡生长。
月接过种子,点点头,真心实意地笑。
月和祁离开的那一天,慕士塔下了一阵雨,却又马上放晴,只剩天边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后来,茜贝没有再嫁,有东方最强大的帝国的庇护,慕士塔暂时不需要求助外力维持和平。
据慕士塔的史书记载,茜贝女王一生励精图治,将所有心血投放到了慕士塔的治理上,膝下并无子息,晚年将王位传递给了一个来自西方的商人。女王认为,慕士塔是属于所有人的,没有谁能永久占领它,它甚至属于每一个过往停驻的人。
王宫里随侍女王的宫人,都知道女王晚年有一个习惯,经常一个人去慕士塔城楼上看夕阳,闲来无事时,甚至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没人知道女王在看夕阳时在想什么,只有茜贝自己知道。她在想每一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她的父母,她的王兄,她的前夫,甚至她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猫,最后……想到了月
她望着东方的天空,每天同样的时刻,有时万里无云,有时轻云飘洒,有时暮云低垂……她就想月此时在干什么。
想着那天慕士塔风雨飘摇,她坐在王座上,看着月号令出征,她将那些画面一幕幕都存储在记忆里,时时温习,不敢忘记。
茜贝对一切人和事都抱着最大的善意,因为她是公主,是女王,别人的恶意几乎伤不到她。哪怕是后来那段不值得惦念的婚姻,伊安顾及着她的身份,大多数时候也是相敬如宾。
换句话说,茜贝是不倾向于依靠任何人的,没有谁能比茜贝更会与人方便,直到月出现。
茜贝自己也没想过,自己会依赖一个一时兴起买回来的女奴。
那天,看着王座下一身戎装的月,茜贝觉得安心,她悬着的好些日子的心突然变得平和起来,哪怕敌人已兵临城下。
茜贝偶尔会收到来自月的信,经商队传送,要好几个月才能到达茜贝的手上,茜贝写了回信,又得好几个月才能到月的手上。
后来,月不再来信,茜贝寄去的信也石沉大海。茜贝着急了,想去东方看看月,可是慕士塔的事物繁多,经不住近臣劝阻,茜贝就想着等等吧,等王城的事物结束了再去。
王城的事物没有结束过。后来茜贝眼角眉梢生出了细细的纹路,墨黑的发色也开始变淡。
茜贝终究是没能去东方看月,她将早年月寄过来的信放在床头的盒子里,猜想月应该是过得很幸福,所以将自己忘了吧,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