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哥的书桌前,一直放着一张小尺幅的照片,边缘被分割成优雅的锯齿状,置于樱桃木的相框中,用暗红色的底衬起。是哥哥童年时期他与舅舅,舅妈在大宅院中的合影。大概五六岁的哥哥,梳着刘海齐平的锅盖头,身上穿着舅妈缝制的棉衣棉裤,坐在舅舅的腿上。舅舅左手随意地搭在桌上,右手轻搂着哥哥,含笑地注视着镜头。舅妈两手放在膝盖上端庄地坐着,神态安详。身后是厅堂中那块字匾,字匾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更给整个照片增添上了几分肃穆感。这是二十多年前我哥在西瀛里故居的旧照,因为这是他们家人唯一一张合影,所以于他而言,显得弥足珍贵。
在民国时期,西瀛里是常州老城区中的一片大宅院群。白石灰制成的墙体,朱红色染构的木门,青瓦砌成的屋檐,勾画着它庄重典雅的轮廓。它依傍着南大街,坐落在这个自北宋时期便成为常州重要集市的边上。清代大学者洪亮吉曾记到:“吾乡西瀛里中,为百货业集之所。临河一带,半皆染坊,屋上飞竿插天,大率皆曝布廊也。”西瀛里商铺众多,银行密集。虽经1937年日本轰炸,但直到上世纪80年代,这些带有欧美风格的银行门面仍大部分保存,西瀛里堪称是常州的“外滩”。舅舅曾经告诉我,在他年轻的时候,主干道上每日都是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一副欣欣向荣之景。彼时的我刚念小学,困惑地望向木门外偶尔路过的一两个行人,怎么也想象不出人流如织的画面。
但相较于城市居民楼那单一古板的设计,这种构建得错落有致的宅院对我更加具有吸引力。而那座北宋名臣邹浩的祠堂更是与众不同,正门雕砖门楼做工精细,祠内雕梁画栋,高大宽敞,地面铺着大方砖。约莫是南面的位置,有个落地长门窗,窗外有道走廊。幼时只去过一次,加之时间久远,走廊之后场景已记不太清了。
虽然我舅舅家不如这个祠堂般精致,但是在我看来自有它的特色。进门后穿过狭长的走廊便到了厅堂,说实话走廊狭小的空间以及昏暗的环境给予我的压迫感总驱使我想尽快地到达走廊的另一头。然而厅堂的空间很开阔,屋顶有两层楼的高度。相片中的那张桌子就摆在对门贴墙的位置。大人们喜欢围坐在桌子边上,再沏上几杯茶,开始聊起在我和哥哥看来无聊透顶的话题。往往一开始我会搬个板凳坐在边上,装出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但想来那时的自己也是坐不住的,很快便和哥哥在一间间构造巧妙的房间来回穿梭周旋,整个屋子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可以在这里肆意地挥洒着我们的欢笑和汗水。实在是玩脱了恼到了大人,我的父亲则会趁着我从他身边跑过去的时候把我抱住,直接揽在怀里。哥哥少了我也闹腾不起了,也便从边上搬了个板凳歇息歇息。舅妈会给我们端来水果饮料,坐在父亲腿上的我吃着水果喝着饮料,因在屋子里四处折腾而变得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就是如此真诚地觉得快乐就是如此简单平凡,不需要太多其他的东西掺杂在里面,一个包容你的居所,一个陪伴你的人便足以诠释快乐的含义。
每每父亲和舅舅开始在厅堂里点起香烟,哥哥便捏着鼻子拉着我躲进他的房间。他的卧室在楼梯上去的拐角处,上楼的时候脚下总伴随着吱呀的声响,年代久远的木板上延伸出了一道道细微的裂隙,总给人一种踩重了就会断裂的感觉。可是那时候的我却借此寻求刺激,一口气冲上楼好似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哥大我六岁,虽然都很调皮。但是他房间里贴着的明星海报以及柜子中的CD彰显着我们在兴趣爱好上的不同。好在他那台专门用来打游戏的小霸王学习机,是我们都爱不释手的东西。他上了高中之后就把这个宝贝传承给了我,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到了晚饭的时候,舅妈就在院子里放上煤炉,将一个个青色的蜂窝煤放入烧得通红的煤炉中做饭,炊烟随风扶摇直上。其他院落也陆陆续续有着炊烟飘散出来,沉寂着的院落们好似苏醒了一般,勃发出生机。这一道道炊烟,像极了西瀛里那沉重的呼吸,而这呼吸声在日渐包围过来的高楼大厦中显得日益急促了。
民国时期的繁华在这个时期的西瀛里身上已经荡然无存,虽然不远处的南大街依旧繁荣,但是城市化的步伐似乎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坑坑洼洼的小路,看不到尽头的巷子,以及运河边上那面残破的明城墙,还是同十几年前一样矗立着,安静着,祥和着,几乎有种千百年来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的凝视着西瀛里的感觉。他们淌过时间的河流,凝视着斗转星移,世事变迁,最后随着某处墙体的坍圮发出一道轻声的叹息。
当大宅院的墙上陆续写上拆迁字样的时候,当舅舅一家接到了乔迁通知的时候,西瀛里急促的呼吸声也日益衰落了。街坊邻居陆陆续续的搬走,人去楼空的宅院立刻被拆迁队敲成了废墟,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长久无人清理的路边堆满了垃圾,荒凉的灌木隐藏着动物腐烂中的尸体,白色的塑料袋四处悬挂,像白絮一样侵占着树枝,水渠,草丛,巷子里毫无生机。仅有运河边的柳树,在风中有气无力的飘动,反倒是明城墙下的一颗古树,依旧蓬勃舒展,浓郁的树冠如一把巨伞撑开,好似欲将整个西瀛里庇护。那是我在西瀛里被拆除前所看到的最后的景象,随着舅舅他们的搬离,之后数年我也没再回去过。
人们曾经建设起的家园——人来人往的大街,星罗棋布的巷院,在阁楼上踩过木板发出的吱呀声响,小贩不绝于耳的吆喝,以及人们的情感和生存,所有深沉或轻盈的时刻,都在一片土地上得到凭靠。
西瀛里拆迁后的建成是前几年的事,彼时的我已经上了大学,而我哥早已在一家公司工作了几年。一日我同我哥经过南大街,路过西瀛里的时候便决定走进去看看。曾经那块写着西瀛里地标的石碑已经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横放在绿化带上的石头,上面“西瀛里”三个字清晰可见,但总有一种陌生感。值得一提是,相较于前些年的萧条,这儿又热闹非凡起来,因为现在的西瀛里又多了一个新的名号,叫做“酒吧一条街”。在夜色的笼罩下,它渐渐地彰显出另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生命力——五颜六色的霓虹夺人眼球,衣着鲜亮的男男女女在各色的酒吧进进出出,街上汽车来回穿梭,停靠在路边的自行车和电动车占据着行人行走的空间,和过去的街道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西瀛里对面的明城墙被翻新修复,曾经手一抚上去便满是灰的土砖换成了摸上去光滑平整的砖块,坑坑洼洼的墙体变得坚实可靠,城墙下的绿化带将昔日的萧索一扫而尽。城墙被灯光打的五光十色,广场上的大妈随着富有节奏感的音乐翩翩起舞。只是当初见到的那颗参天古树却找不到踪迹,或许这堵坚实的城墙已经不需要它的庇护,它的离开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我随着我哥在城墙上散步,时不时地观望着周围的景致,一侧是闪着霓虹的酒吧连成一片彩带的街道,一侧是静静流淌了数百年,在月色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大运河。他们隔着一堵城墙,独立而自由地相互眺望。
我哥哥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或许是公司里的事情,他站到了一边接听。随手点上了一支烟,燃着的烟头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我突然想起来大宅院中舅妈燃起的炊烟,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了,西瀛里的呼吸,也随着炊烟的消失而停止了么?
不,不会的。我想有些东西是不会死去的,它们只会消失,由外而内地消逝。西瀛里这块地域的历史,近至民国,或是更远的北宋明清,都真真实实的存在过,只是记得的人少了,在历史中便渐渐地稀释了。外部建筑轮廓的消失,往往会伴随着内在精神的消磨。昔日“屋上飞竿插天,大率皆曝布廊”的场景还有多少人能记起。而北宋名臣邹浩的嗣堂虽然被重建了,但是又有多少人还会去祭拜。
然而,总会有那么些特殊的时刻,消逝的东西还会回到眼前,就好比我莫名想起的炊烟,就好比我哥哥书桌前那张用相框定格的岁月。他们不可避免地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可是我们依旧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也许这些过往,就如同珍藏美酒般,随着一年一年老去的年华,变得越来越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