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爸爸回来了，提着两个大包，一包是给我的零食，一包是送我的玩具。进门的时候，阳光无比灿烂地洒进来，在他身后形成了一圈耀眼的光晕。爸爸抱起我尽情旋转，用胡渣摩挲我的脸，我开心地笑着，笑着，幸福得哭了。

醒来的时候，眼泪还没有干。自从爸爸走了以后，我就只能在梦里见到他。虽然他的脸庞在我脑海中已经渐渐模糊，但我对他的想念却愈发强烈，这份思念总是化为无尽的泪水，滑落我的脸颊。

三年前，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个平常的早晨，我的生命轨迹发生了偏移。这一天，爸爸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预兆，就这样从我和妈妈的世界里蒸发。我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妈妈也不知道。我们找遍了城市每一个角落，问遍了熟悉爸爸的每一个人，爸爸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彻底消失了。

我在回忆爸爸时，总能很清晰地记得，他在离家之前的最后一天，一个人默默坐在沙发上，长长叹了口气，一口喝光杯子里的茶，回到卧室，便不再出来。这是我见爸爸的最后一面。随着爸爸的离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个场景越来越深刻，甚至占据了爸爸在我脑海里的全部印象。

爸爸消失后的这三年，我从一个开朗爱笑的孩子变得郁郁寡欢，我害怕身边的人提起爸爸，更忍受不了别人拿爸爸的离开嘲笑我。我总是刻意回避别人的目光，晚上躲到被窝里偷偷抹眼泪。

妈妈起初也很伤心，好几次我见到妈妈坐在梳妆台前，时而发呆，时而抽泣。再往后，妈妈开始经常打电话，聊到很晚，不时发出笑声。家里有时会过来一个叔叔，和妈妈很亲密的样子，他每次来都给我带一些礼物，对我很客气。

这天，妈妈带我去郊外的奶奶家，一座很破旧的院落，房子和院墙的红砖都已褪色，有些凄凉。

这是自从爸爸消失后这三年里，妈妈第一次带我来看奶奶。奶奶见到我十分高兴，佝偻着背，喊着我的乳名，一路小跑到我面前，捧着我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嘴里不停嘟囔着：“我娃都长这么高了，我娃越长越心疼了……”好像我脸上有花似的。

奶奶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她的房间，打开床边的衣柜，从两摞棉被中间抽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铺开一层手帕，里面又是一层手帕，再铺开，中间躺着几块干巴巴的水果糖，一看就知道放了很长时间。奶奶宝贝似的把糖托在手掌，抬到我嘴边：“徽徽，来，吃！”

我推开奶奶的手，奶奶见我不吃，又从衣兜里掏出另一块叠成四方形的手帕，摊开，里面是一张50元钱，崭新而平整，奶奶二话不说就往我手里塞，我又推又挡，但还是硬生生被她塞进了我的口袋。

这时妈妈出现在门口，把我叫出了房间，自己关起房门和奶奶说话。她们声音很小，我在门外听不见，但我知道，她们说的话可能和我有关。

我和奶奶挥手告别，随妈妈回家。一路上，妈妈没和我说话，而是动不动就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问了几个关于奶奶的问题，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完全心不在焉。

回家后，妈妈把我叫到她面前，吞吞吐吐地说：“妈妈要出差一段时间，广东那边有些欠款我要去追回来。这些天你先住你奶奶家，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我去帮你收拾东西，你自己也整理一下，洗个澡，早点睡觉，明天一大早咱过去。”

“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我问妈妈。

“我也不知道，这要看情况，如果顺利我就早点回来。我回来之前，你和奶奶住一起，她能照顾你。”妈妈说着，从衣柜顶上拿下旅行箱，一件一件往里摆放我的衣服。

“我不去。”我说。

“你奶奶一天到晚那么想你，你去住几天陪陪她怎么了？”妈妈态度很强硬。

“那里又脏又乱，什么都没有，我住不惯。而且奶奶那么邋遢，我不想跟她呆一块！”说完，我正要转身回房间。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我脸上，我的脸滚烫滚烫，红一道白一道的。“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妈妈吼道，眼角缓缓溢出了泪水。

我捂着脸，狠狠摔上房门，钻进被窝，我想起爸爸来。爸爸从来不打骂我，永远不会对我发脾气。可是爸爸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离开这个家？你到底在哪里？我哽咽着，浑身颤抖。

第二天早上，我被妈妈送到奶奶家，妈妈又关上门跟奶奶说了一会儿话，便开着车走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望着院落的杂草，破旧的房间，望着脚下发乌的红砖，头顶阴霾的天空，我流下了泪水。奶奶从身后递来昨天干巴巴的水果糖，我一把抓起所有水果糖，塞进嘴里赌气地嚼着，水果糖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我的嘴里是甜的，心里却是苦的。

不出我的所料，这个地方果然没法住，没有电脑，电视也只有少得可怜的那么几个台，满屏幕都是雪花，要不断把天线拨来拨去才能看到人影。我没有手机，只能用奶奶家的座机给同学打电话，一拿起话筒，奶奶就站在我面前死死盯住我，直到我挂断，她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一到傍晚，蚊子多了起来，个头比城里的大很多，有黑蚊子、花腿蚊子，天哪，还有虎斑的，花色品种一应俱全，它们一群一群聚集起来，像开班会一样，讨论着今晚由谁享用我这顿细皮嫩肉的大餐。还有跳蚤，虽然看不见，却咬得我浑身上下一片一片的，到最后都分不清哪些疙瘩是蚊子咬的，哪些是跳蚤留下的。

奶奶很邋遢，床上堆满了衣服，洗过的和没洗的都在上面扔着，这儿一堆那儿一堆，被子不叠揉到一起又是一堆。饭就更别提了，超级难吃，不是咸就是淡，不是酱油多了就是醋少了。一日三餐餐餐素淡，见不到肉丁末末，也见不到鸡蛋花花。我在心里责怪着妈妈，怎么忍心把我扔到这样的地方！

我不禁想起妈妈每晚从公司回来顺路在肯德基给我买的汉堡、薯条、蛋挞、可乐、圣代，虽然这些东西我早就吃腻了，那也总比每天土豆白菜强吧。我给妈妈打电话，想问她什么时候把我接回家，可妈妈电话一直关机。奶奶站在我身旁，皱着眉头看我打电话，一脸不高兴，我心说不就是几毛钱电话费，至于这样吗？

晚上，我和奶奶睡一块，奶奶给我讲故事，讲爸爸小时候的事情，讲爸爸如何一点一点从一个淘气的小鬼变得听话懂事，讲爸爸长大、认识妈妈的故事。我背对着奶奶不说话，眼泪不住地流着。奶奶说着说着也哭了，虽然我不是太喜欢奶奶，她邋遢、小气、絮絮叨叨，但我觉得她和我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爸爸的思念。

我问奶奶：“你知道爸爸去了哪里吗？”

奶奶叹了口气，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我也不晓得，他说要去一个很远很远、没有人能找到、也没有人认识他地方，在那里重新生活。”

“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要我，难道他不想我吗？”我带着哭腔继续问道。奶奶不再说话。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你为什么不拦着他？……”我抽泣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慢慢连自己都听不见。

我以为奶奶已经睡着，可是万籁俱寂中，我听见背对着我的那一边，奶奶轻轻吸着鼻子的声音，她的身体轻微颤抖着，很久很久。这个夜晚太过漫长，但却装不满两个人对爸爸的无尽思念。

日子流得很慢，像堵住的水管。在奶奶家呆的这还剩一个月才开学的暑假，简直度日如年。没人说话，没事可干，无处可去，每天对着地面望着天，盼望着快点开学，为了打发无聊，我一口气做完了所有暑假作业，拿着课本当课外书读。我给妈妈打电话，每次都是关机的声音，只要我打电话，奶奶总会像幽灵般出现在我面前，好像电脑里设定好的程序。后来奶奶看我每次都打不通电话，就不在我旁边站着了。

开学前一天下午，奶奶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这顿饭真的很丰盛，大鱼大肉，四菜一汤，我还以为有客人要来，结果吃饭的只有我们二人。我想，可能因为我明天就开学，奶奶舍不得我，就做了这么好的饭。好久没闻见肉香，我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想，其实奶奶对我不错，给我做饭为我洗衣，我无聊的时候还给我讲故事，我跟她发脾气，她一句怨言都没有，默默将水果糖递到我手中。想着想着，我竟然不讨厌奶奶，还对她产生了好感。

早上，天空下着绵绵细雨，可我的心情无比晴朗，再也不用从早到晚呆在奶奶院子里无所事事，我终于体会到，能够上学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奶奶撑着伞站在门口，向我招手，路上，奶奶不止一遍地叮嘱我：“在学校要和同学们好好相处，上课认真听讲，不要交头接耳，要听老师的话，不敢捣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连说“知道了知道了”。

奶奶把我送到郊区的一所破旧的学校，整个校园只有我们学校操场那么大，随便盖了几间红砖砌成的平房就是教室了，红砖上可以看出被时间冲刷过的痕迹。教室的桌椅板凳、黑板、教具已经不能用“简陋”来形容，而是“破烂”，和我们学校宽敞明亮、设施齐全的教室形成了强烈反差。同学穿的衣服也没有我们那边好，我站在他们中间，感觉很别扭。

我若有所思地想了半天，恍然明白——天哪，我被转学了！我终于知道妈妈那句“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是什么意思了，也就是说，我要在奶奶家住很长的一段时间，住到妈妈哪天不经意回来了，终于想起我了，才会接我回家。

想到这里，我心中满是委屈，胸口阵阵发闷，我质问奶奶：“我今后是不是要在这里上学？”奶奶挤出勉强的笑容，点了点头。

“是不是妈妈给我转的学？”“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那天都和你说什么了？”“为什么我给她打电话总是关机？”“你怎么不说话啊？”我摇着奶奶的胳膊喊着，老师和同学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奶奶眼睛湿润，眼圈发红，但还是说话了：“你妈妈说她要走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让我照顾你，所以临时给你转了学。”

天空下着绵绵细雨，一如我湿透的心。

同学们很热情，纷纷询问我的情况，问我城里的孩子平时玩些什么，问我的喜好，问我为什么要转学来这里，问我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问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我还是实话实说，除了爸爸离家出走的事，我骗他们爸爸出差。

他们都羡慕我有个女强人妈妈，有个疼爱我的爸爸，有个给我讲故事的奶奶，以及家里一面墙那么大的电视和两台电脑。我只能苦笑，把话题岔开。现在的我，只希望爸爸妈妈陪在我身边，哪怕成天骂我，我也愿意。

不知不觉，开学已经快两个月，同学们都很淳朴，很热情很热心，比城里学校的同学好相处，两个月中，我交了很多好朋友，渐渐变得开朗爱笑起来，几乎都要忘记妈妈还不来接我回家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这里没人知道我爸爸出走，不会被人瞧不起，再也听不到嘲笑声，大家都是平等的。

直到有一天，那是期中考试公布语文成绩的时刻，大家的心都悬着，手里各握着一把汗。“张小徽，”老师念到我的名字，“67分！”

“啊？我怎么才这一点分？”我感到不解。

“有什么问题吗，张小徽？”老师反问道。

“我不可能考这么差啊！”是啊，我的学习成绩虽然不拔尖，可也是中上游，一般都没下过80分。

“这就是你的成绩，难道还有假？”老师不容置疑地说。

“老师，你是不是看错了？”我继续追问。

“我怎么能看错？这可不是你以前的学校，别看环境差，教学质量可是很好的，你的学习成绩在我们这所学校，只能得这么高的分！”老师一点不留情面。

老师今天怎么了，脾气这么暴躁，说话这么呛人，她平常可不是这样。我有点生气了：“我不信，你让我看卷子！”说着，也不管那么多，起身就向讲台走去。同学们面面相觑，他们肯定没见过这种场面。

老师似乎感觉她的尊严受到了挑战，把卷子举过头顶，一把将我推开：“哎呀，你还来劲了！有本事你回家厉害呀！你看卷子有什么用？你爸跑掉了，你妈也不要你，扔下你不管，你给谁看？哼——”老师从鼻尖细细地挤出一声冷笑，“别的同学还担心考不好回家挨打，你连打你的人都没有！”

我的心猛地收缩，教师里鸦雀无声，但我的脑子里有如千万个发动机在轰鸣。“你爸跑掉了，你妈也不要你……”这几句话反复不停地在脑海里回响，好像要冲出牢笼一般在我脑中激烈震荡着。难道，就连妈妈，她也不要我了吗？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跑出教室、跑出学校的，我跑呀跑呀，路在我脚下延伸，随着我的步伐越拉越长，向着奶奶家的方向，却感觉越跑越远。奶奶正在准备午饭，看见我冲回来很惊讶：“徽徽，你怎么不上课跑回来了？”但看到我气喘吁吁、满脸泪水、咬牙切齿的表情，急忙问：“发生什么事了，徽徽？谁欺负你了？”

“我妈妈到底在哪？”我斩钉截铁地问。

“你妈妈出差，过段时间就接你回家。”奶奶虽然这样说，但声音却是颤抖的。

“奶奶，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我们老师说我妈不要我，扔下我跑了，是不是真的？”我终于大喊起来，喊得泪水直流。奶奶颤抖着双肩，也默默流下了泪水。

我急了：“你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妈妈怎么了？”

奶奶终于止住了泪水，告诉我真相。原来，妈妈并不是去外地追什么欠款，而是去结婚，男方不希望妈妈把我带上一起生活，于是妈妈将我抛在奶奶家，每个月给一些生活费。

“也就是说，妈妈真的不要我了？”我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灰心失望吧，听到真相后反倒不那么激动了。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暗淡了下来，没有一点生气。

奶奶从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握住我的手，将他们塞进我的掌心。奶奶粗糙的手上满是皱纹，但却很温暖。我将水果糖含在嘴里，让它们一点点融化。

奶奶握着我的手，语声哽咽，怜惜地说：“你妈妈其实回来过，趁你晚上睡着的时候，你不要恨她，她也是不得已。徽徽，你要知道，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了，你还有奶奶，奶奶永远不离开你。”

嘴里的水果糖慢慢融化，甜味逐渐扩散，驱走了我心中的乌云。奶奶，不管今后发生什么，我发誓，今后由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