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无数个初春的下午一样,那个下午开始下雨。我匆忙且心慌地穿梭在商店街,丝毫没有意识到头上的帽子被风吹跑在了街上的某处。
“请问能定做蛋糕吗?我立即就要。”我大步踏进商店街的一家面包店,朝着老板大声问道。
“不好意思,做是能做,可是最迟也得明天才能做好呢。”老板带着歉意地说。
“有之前做好的么,无论什么口味的都行。”
“没有了。”
“别人不要的呢,你看,总会有人不要的……”
“抱歉,”老板看着我,对我的不依不挠感到略微的不快,似乎觉得我是个怪人,“别人退掉的蛋糕我们是不会摆出来再卖给别的顾客的。”
“你一定有的,有蛋糕的。”我看着他,“她生病了,最近状态一直很不好,我求求你了,她想吃生日蛋糕。”
老板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说,“我帮不了你,你去那家店看看罢。”
“那家店?”我的心里哆嗦了一下。
初春,玄麓山谷里的桃花开得很好看,每年我都这么觉得。所以在认识她之后,我想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简直和谷里的桃花一样好看。
早上山谷里开始出雾,那里只有一株桃花,我告诉她,那是山神的桃花。
她和别的桃花不一样:她长得很高大,而且,她长在一个鼓包上,边上是冒着白雾的湖水,有一群杂毛的野鸭每天围着鼓包嘎嘎地叫。
她指着这株桃花说,这就是她,玄麓的这片山谷就是她的家。在相隔一里多的地方,有另外一个小小的山谷,和玄麓遥遥相对。她指着谷口的一株香椿树说,这是你,我们之间隔了一片湖,你什么时候过来?我说,我不会过来的,我生来就没长脚我过不来。而且那是山神的桃花,我不敢触怒山神。
那天她很失望,我连她的手都没有握住。
回去的时候在车上她和我讲了一个历史故事,讲累了她便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公元1335年,二十余岁的景濂因仰慕吴先生的学识,拜在他门下进入东明精舍,吴先生生病之后,景濂接过先生的重任,担任精舍首席执教。这是她查的史料。我告诉过她,我在东明精舍出生,她留了心眼,想看看我的过去。她说我和景濂很像,但是景濂很勤奋而我很懒,景濂他自己有万余册藏书,在精舍执教的二十几年里,他翻遍了郑氏近乎所有的藏书共五万余册。
我出生的时候,东明精舍堆满了破旧的桌椅和倾塌的石墙碎瓦,是个闹鬼的地方。680年前的东明精舍“前为荣后为寝,寝之东西分为四斋。斋之名曰成性,曰四勿,曰曰继善,曰九思。东与西户皆相向。其问难之所曰敬轩;其鼓琴之处曰琴轩,其退休之室曰游泳轩。……琴轩之外稍南有水一泓,不亏不盈,作栏楯护之,曰灵渊。渊之东北一百步有泉泠然,而老梅如龙横蹲其上,曰梅花泉。泉之北又五十步,列石为坐,而苍松翠竹葱蒨掩映,曰吟坛。…… 耳目之所及接,非白石清泉,即左图右史,东华尘土之思无自而入,遂得专志于术业。”
她徐徐念完这一段,便心满意足地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看着我,眼眸干净如同春天玄麓上淌下小溪水。
1380年,景濂因胡惟庸案受牵连死于奉节,墓在静居寺。
“你知道方孝孺吗?”她眨着眼睛问我。
“恩?是那个被诛十族的文人罢,他的祠堂也在静居寺。”
“他是景濂的学生。”她说,“因为他们两个,那时候静居寺和青羊宫还有武侯祠一样繁华,是个大寺庙,现在不在啦。”
“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渊源。”我说。我痴痴地望着她,虽然她的脸近在咫尺,然而我始终觉得,我们还是隔着一片湖那么远。我可以悄悄地凑过去,吻一下她吗,我心里想。我虽然打心底里恭维她和玄麓那株最特别的桃花一样好看,她也和我讲了这么久的历史故事,我的心还是没有底,我的手攥着口袋攥出了汗,这大概是人类繁衍以来最不成熟的调情故事了罢。
玄麓的春天,很长很长,我对她的爱,很小心。
景濂在玄麓山谷右侧的青萝山下建了三间屋子,不远处对着东明精舍和他所仰慕的郑氏义门的宅子,宅子里有几株他亲手种下的柏树。在青萝的日子,是景濂最开心和惬意的日子。他和朋友去玄麓的桃花涧饮酒,在青萝的松林纵情长啸,沿着白麟一路赏灯,在官岩和学生们一直待到天黑。那天她说要去看景濂手植的柏树,可惜天晚了,景区关了门,她没看成。我们沿着白麟溪一路走,走到建文帝朱允炆避难过的宅子,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指着文物展示台里那只建文帝靴子的仿品说,“这是皇帝逃命的时候掉的呢。看到那个假玉佩了吗,导游说这是他送给女子的定情信物,皇帝逃难也不忘风流哩!”她笑地咳嗽了起来,局促呼吸的声音好像青萝傍晚的山风。
我推开了那家店的门。老板正在忙碌,店里很干净。我不禁放慢脚步,我湿漉漉的鞋子沾着雨水和污泥,在他店里的地上留下清晰的污渍和脚印。
“我听说你这里有蛋糕卖,是这样吗?”
“你是来买咳嗽水的罢。”
“不,我不是,我是来买蛋糕的。”
“我这里不卖蛋糕。”
“他们说的,我听他们都在说。”我着急地说,“他们都在说你能做那种交易。”
“跟我来。”他眼里突然涌出光亮的东西,很像牛或者某种马的眼泪。
“这块蛋糕,要用你十分之一的寿命来换。”
我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家去,她吃着蛋糕,很开心的样子。我很久没有看到她那么开心过。那天山风划过松林,我们去青萝看景濂和他妻子合葬的墓,墓的周围是一片幼小的樟树林,地上落满樟树小小的绿色球状果实。
墓的两侧有一副楹联:
北阙赐朝衣,无端瓜蔓蓝胡,慨昆玉俱焚,白帝城边怀太傅;
东明开讲席,本是渊源黄柳,幸瓣香可接,青萝山下拜先生。
墓上是景濂先生的绝笔:
平生无别念,念念在麟溪。
生则长相思,死当复来归。
“喂,你去了那家店罢?”她笑着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禁骇然。
“之前我也去啦,那家店的老板告诉我说,他看见你,说你活不过几年了……”她咳嗽着,沉默了一会惨笑地说“我把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
我从梦中突然惊醒,内心疼痛得暂时无法呼吸。好真切而怪异的一个梦。我回忆起这个梦,心底残余着她的身影,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湖,任凭我怎样努力都无法接近她。她有时候好像仍靠在我的肩上,安静地和我讲着历史故事。
我的耳边回响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是那株山神的桃花。
生则长相思,死当复来归。
他归来了,那个老板的名儿,叫景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