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月,天色阴沉,山风刮过,大雨即将袭来。
那栋古宅在山林间若隐若现,斑驳墙壁爬满张牙舞爪的藤蔓,显得格外阴郁。
薛清沿着蜿蜒石阶爬向山顶,白色棉麻衬衫配着石竹色阔腿九分裤,衬了她白净的肤色,长发束成马尾垂在肩头,随着步伐一晃一晃。
远远听见尽头传来人们的嬉笑声,有支旅游团先了一步占据着宅院,吵闹声不绝于耳。
她不由得皱了眉头,靠在百米开外的木棉树下,远远避开。
导游站在门廊上,高举着话筒,扯着嗓子和呼啸的山风较劲。风夹杂着他的话,若有若无地飘进薛清耳朵里,
“陈家大院在1922年建成......大侨商幼子早逝......其幼妻督建......日寇入侵......举家逃离......轮船爆炸......”
风声呜咽,古宅笼罩在天际层云之下,灰蒙蒙一片,残破的门窗黑洞洞悬在高处,让人心生惧意。游客们纷纷叹息,胆小的女游客听得唏嘘,捂住胸口大叹可怜。
木棉树叶簌簌落下,薛清的鬓发和衣袂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她出神地望着眼前这栋苍凉萧瑟的古宅,神色恍惚。
1922年......么?
那是个什么年代呢......
历史教科书上只有薄薄几页带过。
创立民国,军阀恣睢,国共内战,抗日战争......张爱玲,林徽因,沈从文,顾城......
也许人们还会想起《霸王别姬》......但是孤零零的时间轴,杂乱无章的片段,到底触到历史的多少?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风骨与风流,却被有意或无意地抛在岁月里,不能重见天日。
开明与专制,民主与强权,黑暗与光明,风云激荡......旧的被打破,新的未成立,没有统一标准的桎梏,激情和文艺如火山喷发。
导游绘声绘色的讲解果真起了作用,游客们四下散开找地方拍照,有一些还爬上了高高的废墟,对着镜头比了个“V”字手势。
大门处空荡荡,没有游客对展厅的图片和文字感兴趣。毕竟隔了一个世纪的时空,一个古宅里的故事对游客而言,没什么所谓。
一阵疾风迎面而来,带着浓重潮气,直往衣缝里钻。薛清理了理凌乱的刘海,缓缓走进了主楼。
02
开放的大厅内,半明半暗,黄铜大门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西式花纹瓷砖颜色如新,花鸟祥禽的木雕栩栩如生,镶嵌在门楣处。
欧式长窗却被崭新的铁条窗栏牢牢固定。
暗红色花纹的墙壁上裱着一张张黑白照片。
戴着清代礼帽,穿大马褂的陈家先祖在眼前一晃而过,转眼变成西装革履,眉眼冷峻的陈氏第三代陈林西。忽然,一张照片攫住薛清的目光。
照片中的他,欣硕身躯穿着白色西装,丰神如玉,嘴角噙着一丝微笑。身边的女子身着半袖旗袍,光泽流转,柳叶眉弯弯,眼里映出月亮的轻柔光辉。
远远望去,二人相依而立,优雅庄重,男子身上世家风范和女子姣姣艳光交相辉映。照片拍下了檀郎谢女登对的容颜,却描不出那一刻的良辰缱绻。
简介上写着“陈晋平和其夫人冯氏”的字样。导游的话依稀在耳边响起:“陈林西幼子晋平英年早逝,陈宅由幼媳一手督建......”
照片里英气的青年就此化作了飞灰,无声息地离去,只留得一笔,不给后人揣度的余地。
那位绰约如梦的未亡人,历史却抹去了她的名字,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头衔。
窗外吹来一丝凉风,微弱拂过薛清耳鬓,像一声叹息,怅然若失。思绪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力掌控。
简介上,还有着长长一段话,内容读来却是触目惊心。从泰国暹罗陈利火砻到故乡东郊陈利米行,当年陈氏家业兴盛,商船络绎不绝,人烟阜盛。谁能料到,东郊九码头被丧心病狂的日军狂轰滥炸,熊熊大火吞没所有街巷,陈氏数家米行也被一并摧毁。一朝之间,往来熙攘的东郊九码头成了人间地狱。
不忍卒读的文字,却只是那血火猝炼的剪影。白纸黑字,怎么抵得过往事的惨烈和岁月的苍凉?兵荒马乱的年岁里,儿女情长,家国之志......原本应是天空里繁星闪烁的辉煌,却被埋在血泪的焦土中。
照片里那弱小软绵的身躯,负起肝肠寸断的丧夫之痛,完成丈夫遗志,建筑起这宝贵的历史遗迹。这楼宇,凝聚了她对先夫的思念和倔强的守候,是她为漂泊迁徙的家族扎下的故土根基。可命运的打击接踵而至,日寇入侵,家族濒临破产......那步步惊魂的时代,她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陈氏家族的荣辱兴衰。可是,任何人力的坚守终究抵不住时代的动荡。一边是生离死别,硝烟弥漫,一边是参天古树间的精雕细琢。眼前土地上一寸寸拔地而起的楼宇,是动荡飘摇中守得住的指望。
往后的她,一席黑色素锦,目光里,是否不再有缱绻的欲语还羞,只剩下再也无法消解的霜冻和眉间的苍凉与萧瑟?
03
楼梯口蕉叶灯朦胧,木梯老旧,每踩一步都摇摇晃晃。墙壁上镶着嵌瓷和西方琉璃,晶莹剔透。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撑不住雨的重量,铺天倾泻而下了。
风穿过仿欧式建造的走廊,罗马柱上的浮雕被雨打湿。薛清站在走廊拐角,半倚着罗马石柱,任凭风雨逛进衣袖。
旅游团约莫已经下山,只余三两人影躲在门廊下。
放眼望去,薛清才惊觉古宅竟如此大。
仿欧式建筑的主楼副楼之间隔着偌大一个花园,雨打落一地繁花,台阶两侧的雕花华美考究,鹅卵石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圆润的石头显出精致的花形。另一侧庭院被荒弃已久,高大的罗马柱断裂成几截,倒在杂草中。依稀还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喷泉。半人高的草丛里摆着几张石椅石桌,不远处像有一架秋千。远远尽头是一座石塔,墙壁脱落露出丑陋的石灰。整个塔身密不透风,顶上只有黑黢黢一个洞,分外森然。
通向石塔的路被杂草覆盖,了无痕迹。
与世隔绝的石塔......
可是藏着什么家族秘辛?
那眉如远山含黛,眼如近水含烟的女子,又为何建立这冷冰冰的石塔?且这宅院布局看似随意,但主副楼隐隐成夹攻之势,少有窗户。怪不得靠近宅院隐隐有股压迫感,原以为是荒凉之景让人畏惧,如今想来是这一番原因。
步步惊魂的混乱时期,这样的设计,必要时刻化守为攻,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以空间换取一线生机。这样巧妙缜密的心思,敬佩之余,却让人鼻子有些泛酸。在绝境之下,人们有坚韧的本能,能割断过去,以磐涅之姿重新站立。
见证所有风花雪月与生离死别的,只有脚下这座寂寂不语的古宅。建筑是一个人的记忆,允许遗忘,却不允许欺瞒。雕廊镂柱间的蜘蛛网捕不住溜走的岁月。
砖石不言,草木不语,它们见证了一个世纪的斗转星移。古宅如人,有灵魂有故事,人世风景几番沉浮变换,它们却依旧驻守故土,等着某个人回来。
在这古宅里,仿佛时光骤然倒流。倚靠的门栏,似残留有那女子身上浮动的暗香;指尖缓缓摩挲着墙壁,会不会覆盖上她的指纹?脚下的石砖,也许在当年某个寂静萧条的冬夜,流淌过一个女子深不见底的悲伤......
近一个世纪的距离,时光仿佛倒流,往日浮华呈现。
雨点滴答滴答打在庭院的芭蕉叶上,薛清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不远处的山林间笼上氤氲未散的水雾,竟有一种不真实的幻境之美。
晚风吹散烟雾,纷飞缭绕,恰如思绪在亘古不变的天空下。假如我是她,她是我,彼时此间,我当以怎样的心境延续她的故事?
薛清无声自问,心中蓦然冒出这胆大念头,令自己也呆了。
倘若可以成为她......即便是遐想,也令人怦然......这念头一旦燃起,竟一发不可收拾,幻想自己穿上那堇色繁花排绣旗袍,幻想自己拥有另一个人的爱恨情仇......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那女子袅袅婷婷从时间里走来。循着她的痕迹,血脉深处似乎有一扇门訇然洞开。一直堵塞的思路豁然贯通,故事情节一一铺展在脑海中。
薛清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指尖颤抖着按下那个再也不会接听的电话号码:
“外婆,您的心愿,
孙女终于能够为您达成了......”
后记:
我外婆的名字,叫陈安。
平安祥和,如今太平盛世里的场景,却是当年沉重岁月里不可求的奢望。
我曾祖母的名字叫陈冯雨香。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1937年7月7日,日寇以士兵走失为由公然挑起了侵华战争,陈氏产业在战争中损失惨重。
未等及政府迁都重庆,陈冯雨香已预感到日军的狼子野心不会轻易满足,战争必然持久。为了整个家族的安危,为了16岁的女儿,她毅然决然放弃这十几年坚固的堡垒,踏上去泰国的路程,买了下南洋的船票。不幸的是,那轮船中途锅炉爆炸,一百多名乘客葬身大海。
那个年代,造船业依旧难以跟上先进技术,战争纷乱,轮船事故数量多得触目惊心。有关这起爆炸事故的记载寥寥无几。
唯一幸运的是,离开前一天,我外婆突然发起高烧,不得不转入医院治疗。他们拖延了去泰国的时间,并没有登上这艘船。
余韵犹在,暗香依旧,将血脉里不可多言的敬意和情愫织成一个梦,映出心里的民国,与苍凉的岁月。故事还未开始,故事之外的一切随着时光的脚步不会停下。
古宅里深碧苔迹无声叙说的故事,一点一滴,都值得倾听,值得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