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字宫裁,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女儿,除了拥有探花父亲的林黛玉,金陵十二钗中,再无比她出身更清贵的了。父亲为她选择的丈夫是贾珠,除了看中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门第,也是看中贾珠本身的出色素质。十四岁就进学的履历,使李守中认为,他配得上自己“美韶华”的爱女。
贾珠十四岁进学,这使得贾政对其前途很抱希望。因为贾政自己是一直没有中举,到二十多岁才靠父亲,得皇帝赏赐了一个官。可以想象,贾政对贾珠这样一个儿子是十分自豪的,必定常带他出去应酬炫耀,可能也因此而引起了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青睐,于是把自己的独生爱女嫁给他。
贾珠很乖很争气,家长让进学就进学,家长让结婚就结婚,家长让生娃就生个儿子出来。如果一切照此发展,李纨很快会成为举人夫人、进士夫人,成为荣国府最受尊敬和羡慕的大少奶奶,即便是贾琏媳妇和宝玉媳妇也远远不能相较的。
然而,有了儿子之后,贾珠一病而亡——李纨的好运到了头。
四大家族日益衰败,这衰败的表征就是优秀子弟的匮乏。男权社会,国运和家运都取决于男子的平均素质。
贾家到了末世,连宝玉这种“愚顽怕读文章”的人,都被宁荣二公视为“略可望成”的,别人更是可想而知了。
贾珠的父亲贾政,在工部做官二十多年,才升了半级;母亲王夫人是“天真烂漫”、“木头似的”,属于媳妇里笨笨的人物。贾珠想必也不是天才儿童,而是凭借勤奋取得了十四岁进学的成果。这成果,是与他父母的严格管教分不开的。
王夫人对袭人说:
我何尝不知道管儿子,先你珠大爷在日,我是怎么管来。
可见,王夫人对贾珠的管教是十分严格的,包括袭人在内的丫鬟们也有目共睹。
赖嬷嬷对宝玉描述贾家历代管教儿子的方式:
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哥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
虽然赖嬷嬷没提贾珠,但是不难推测,贾珠也是这样被打着长大的。贾家教育儿子,主要就是靠打骂。贾政的管教风格也是一贯的又打又骂和人格羞辱。我们可以想象,贾珠曾经在父母双重的严苛管教下,废寝忘食地用功和尽孝。
贾珠十四岁成为秀才,不到二十岁去世,中间六年,应有至少一次乡试机会,望子成龙的贾政想必也不会让他错过。然而学霸贾珠并未中举。
当然,未中原因有很多:也许是运气;也许是身体状况不好;也许婚后妻妾共处,初为人父的复杂生活,让年轻的贾珠疲于应付……总之贾珠没能考中。其实没考中也很正常,中举本来就不容易,贾政自己也不曾中举。
但是贾珠起步的顺利使得贾政夫妇对他寄予了超出一般的期望。可能在子女教育上,贾政夫妇太缺乏挫折教育了。
早年读过一个新闻报道:
一个自幼学霸的男生,满足了父亲所有的期望,指哪考哪,清华毕业后去美国留学。父亲期望他当物理学家,拿诺贝尔奖,然而身在美国、年近三十的他,生活压力太大,感觉前途渺茫,希望能换个好找工作的专业,找个女友成家,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是父亲严厉要求他坚持下去实现(父亲的)科学家梦想,最后这男生以自杀收场。
贾珠虽不是自杀,但是所面临的来自父母的压力是类似的。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可不亡的时代,贾政对贾珠的人生前景和生活方式有绝对的决定权。作为家族中唯一的略有可望者,贾珠承担了过多的压力。在拔苗助长与重重压力下,贾珠一病而亡。
因为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贾珠的死成为贾政夫妇二人不可碰触的痛。他们很少提到贾珠,夫妻间变得格外客套,贾政更乐于与没心没肺的赵姨娘相处。王夫人则托病不理家务,天天念佛,对一切吃喝玩乐都失去兴趣,除了给李纨母子金钱补偿,平时很少关心和亲近他们——是因为对贾珠之死,连累儿媳守寡而抱愧,还是暗恨儿媳克夫命,没照顾好儿子而导致他英年早逝呢?恐怕二者兼有。
李纨作为李守中独女,虽然接受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养,但在养尊处优上应该决不逊色。从书中来看,她的享乐品味丝毫不差。她虽不善于做诗,但善于出题和评价。她罚宝玉乞梅的主意也被大家赞为雅而有趣。她还善于插花,以美女耸肩瓶插红梅,可谓雅致独到。
八七版电视剧的一个失败之处是李纨选角年纪偏大,看去比尤氏还老很多,面相也太苦,不够美。原著说李纨是“美韶华”,虽然守寡,不施脂粉,但依然是不到三十岁的美人。电视剧里的李纨外貌平凡,做了寡妇难以引起观众怜惜。李纨虽然服色素淡,但衣料并不廉价,吃穿也是讲究的。当年的贾珠必定是才貌出众,才能得到这位国子监祭酒的掌上明珠。
李纨曾羡慕凤姐有平儿,感叹说:
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
李纨这话很奇怪,凤姐需要平儿这个膀臂是因为她要管家。李纨身为寡妇,平时日子轻闲得很,她自己也并不以管家为乐趣,要膀臂干嘛呢?
其实她这话的意思是,她恨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忠心的侍妾。
贾家规矩,爷们未婚时屋里先放两个通房丫鬟伺候,婚后可以扶成姨娘。贾珠也曾有过这样两个人,大概是贾母或贾政夫妇赐的。与宝玉纳袭人迟迟没有名分不同的是,贾珠因为学业出色,早早获得了性的解放。十五六岁娶亲,之前已经有了两个侍妾。
长辈赏赐的女人,往往自觉地位较高,秋桐因为是贾赦赏的,连凤姐平儿都不放在眼里。晴雯因为是贾母所赐,可以给宝玉气受,敢抱怨宝钗,敢给黛玉闭门羹吃。
可以想象,面对尚德不尚才,毫无宅斗准备的斯文少女李纨,这两个姬妾应该不会是俯首帖耳的,更谈不到平儿那样的忠心耿耿了。她们能不给李纨气受,已属不易。
但是李纨也有她的优势,她更年轻,也更有学识,虽然是后进门,但是地位高。实际上,她才是贾珠的新欢。
薛蟠为了金桂而打发了香菱,贾琏为了凤姐而打发了原有的两个丫头。李纨没有金、凤的狠辣魄力,她的隐忍和温柔反而赢得了贾珠的深怜密爱,作为新欢,她更吸引贾珠,作为正妻,她与贾珠的恩爱更是名正言顺。她生出了贾珠唯一的儿子。从而获得了稳固的地位。
可见宅斗的正确思路不是斗智斗勇,而是埋头生子。看看书里的已婚女子,但凡有儿子的结局都不算太坏。
判词说李纨,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可见李纨一生都是一头一尾最精彩,开头的“绣帐鸳衾”的恩情和晚年的“珠冠凤袄”的功名。恩情来自丈夫,功名来自儿子,两者都很美好,但都很短暂。帐衾冠袄都是物质的,说明李纨得到的好处都是实在的,而且从原著可见,李纨平生最重视的也是物质实惠。李纨虽然得到了,但实惠都很短暂,最终只是“虚名”。
贾珠的死亡,使李纨不得不走入一个槁木死灰的生活方式。午休时间,贾琏在隔壁戏凤姐,李纨只能在炕上睡觉。送宫花没有她的份儿,清虚观打醮她也自觉不去。平时也不施脂粉,尤氏来洗把脸,只能用丫鬟们的脂粉。
李纨做寡妇做得很到位很规矩,但并不意味着她很享受这种寡淡的生活方式。当宝玉挨打时,王夫人提起贾珠,李纨跟着落泪,她对丈夫是很怀念的。因为没有了丈夫,她的夫妻恩情和功名虚荣都成了泡影。
贾珠的早逝有相当一部分是父母望子成龙的压力所致。也有读者解读说,贾珠可能是在政治斗争中作了父亲的替罪羊,因为邢夫人曾经教导贾琏说“人家还替父亲死呢”,大概是指贾珠。无论是哪种原因,贾珠的死总归是与他父母难脱干系。李纨心里对公婆难免心怀怨怼。
贾家貌似对李纨待遇不错,这主要体现在经济上,凤姐算账说:
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因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
从凤姐叙述来看,这给与李纨的特别优待,似乎是贾母首先想到和提出的。王夫人主要是附和。如果贾母不提,王夫人能想到吗?很难说。
王夫人在众人眼中是“菩萨似的”,菩萨是什么样呢?就像庙里神像,有求必应,求了才应,你不求,她也想不到。因为她的心思只在自己健在的儿子身上。
通常婆婆对于早逝儿子的遗孀,不会太喜欢,儿子早死,儿媳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嫌疑,至少克夫的罪名是免不了的。但是孙子需要儿媳抚育,况且人家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依礼也必须善待。李纨尚德不尚才,寡妇应该清净生活,那么刚好剥夺她的管家权力,让她带着姐妹们读书做针线。
李纨对这种安排也自得其乐,书香门第出身的她未必喜欢应付冗杂的豪门家务。她的内心是爱美爱玩的,她带着姐妹们起诗社,自请担任诗社社长。表面上连脂粉也没有,可是怡红院的夜宴她不曾错过;薛宝琴以言情故事为基础的怀古诗,她也欣赏和保护;她居住的稻香村,有几百株杏花开得喷火蒸霞一般,象征着她心里的青春激情;下雪天她叫宝玉去讨来妙玉的红梅插在美女耸肩瓶里……
虽然大家觉得,她的端庄令人有宾住的感觉,但人人都喜欢和她一起玩。
然而李纨在心底与贾家和这些人都是疏离的。
她表面节俭,暗地攒钱,也留心经济和市价。花草香料的价钱她比谁都清楚,凤姐给诗社捐的活动基金,她自己扣下,芦雪广诗社依然要大家集资。她这样吝啬,说明她是个悲观主义者。丈夫的早逝,使她怀疑世上不存在岁月静好这件事,一切的美满宽裕可能都是暂时的。
也许贾母去世后,贾家当家人未必会再照顾他们母子;也许贾家会垮掉(连黛玉探春这样的娇小姐都看出日后会后手不接,何况对经济形势敏感的寡妇李纨);也许贾兰以后并不成器;甚至,也许贾兰也会夭折……这世上唯一能善待李纨而永不变脸的,就只有金钱了!
至于亲情,其实都是虚无。贾家这些家长,只有贾母能偶然想起赏贾兰一碗肉吃。年终家宴,要不是贾政想起贾兰没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缺席。
王夫人平时对孙子儿媳无甚关照,一到裁员倒是马上想起要裁贾兰的奶妈——也是,三春都不是她亲生,裁她们的人不合适,只有裁儿子和孙子的仆人才比较顺手。宝玉与袭人云雨之后,奶妈依然能随侍身边进言禁酒,贾兰才十岁出头,已经要撤奶妈了。王夫人对待长子遗下的独子,未免刻薄了些。
李纨把这些都看得很透,她对贾家早就失去了亲情。贾家真心对她好的大概只有贾珠,他已经死了。所以她说“我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李纨的态度也影响到了贾兰,如果爷爷不叫,他对出席年终家宴也没兴趣。学堂里宝玉等人打架,他拉着贾菌说“不与咱们相干”,贾只是他的姓,不是他的家族和亲人。在这点上,贾兰倒与惜春相似,只求做个自了汉,希望别人别拖累他。别人好了,他不羡慕也不巴结;别人倒霉,他不同情也不帮忙。
贾母,王夫人和贾政各自对宝玉的教养有着种种不同的理念和方式,但是在一点上有着共同的默契,就是“不宜早婚”。这是吸取了贾珠的前车之鉴。
贾家男性有早婚风尚,贾珍三十多岁,儿子已经十七八岁。薛蟠十五岁进京,此时表妹凤姐已经与贾琏结婚两三年了,贾琏年纪与凤姐显然也相差不远。
贾珠是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而亡。注意,是生了子以后,不像很多读书不认真的读者以为的那样是遗腹子。因他读书有望,使得贾政放松了对他私生活的要求,与国子监祭酒结亲也满足了他附庸风雅的心理需求,大概贾珠十五六岁就给他娶了亲,王夫人可能也是此时生的宝玉。
宝玉出生的次年三月,探春出生,贾环比探春大约小一岁,他不可能比宝玉小太多,否则没法跟宝玉抢丫鬟彩霞。
贾兰顶多比贾环小一岁,因为他俩常在一起,而且贾政夸他俩读书比宝玉强,只有年龄相近才可能如此具有可比性。贾兰甚至还可能比贾环大,闹学堂时,贾环还没上学,而贾兰已经在学堂里。
贾珠去世, 贾政夫妇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宝玉身上,希望他科举取仕,而宝玉又不是这块料,由此引发各种不快 。元春劝父母 对待宝玉“ 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说的就是这种矛盾心理 。怕他没出息,所以要管教 ,又怕管严了 , 他像贾珠一样早夭 。
因为贾家长辈注意力都集中在宝玉身上,贾兰的未来就只有靠李纨替他打算了。
李纨自己热衷于参加大观园的诗社和宴会,却从不带儿子,这里当然有为了省钱避免凑份子的因素,但更重要原因是,这种活动是女人在一起的风花雪月、闲情逸致,而贾兰要努力的方向是八股文,科举出身,如果因为参与诗社而把他的志趣引向浪漫文艺方向,实在是与李纨的教育方针大相径庭。
宝玉积极参加诗社,主要是他喜欢跟女孩子们厮混,贾兰如果也参加,势必受到宝玉的影响,沾染脂粉气,厌倦圣贤书,这些都是李纨想极力避免的。李纨的价值观是像她父亲一样,欣赏贾珠那样的读书上进的有为青年,她对宝玉,本质上,并不很瞧得起。所以,我们看到贾兰宁可与贾环一起玩,而很少与宝玉在一起,这大概也是母亲的授意。
贾兰心无旁骛地读书,所以贾政夸他,说宝玉不及他和贾环。贾环会跟丫鬟偷情,会陷害宝玉,贾兰却从来不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就算是有闲空,不上学,他也要在家“演习骑射”,奔着文武双全的路子培养自己。他跟别的子弟不同,像一棵认定了目标的小树,一门心思往高处生长,无关紧要的东西都不能分散他的精力。“到头谁似一盆兰”?
《红楼梦曲》说李纨: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暗示李纨后来为了钱而做出了某种不道德的事情,也算是尚德不尚才的她的另一种“晚节不保”吧?最后她还是因为这事而遭到了报应。
凤姐作恶多端,却因偶然帮助了刘姥姥而使自己的女儿逢凶化吉。李纨一生行为象个“菩萨” ,却因为一时贪财,种下孽因,恶报应在了独生子身上。
这事大概是在贾家败落之后,树倒猢狲散。李纨因为平时暗地攒钱,又事先存了积蓄在李婶等亲戚处,所以能在家败后带着贾兰维持生活、安心读书。此时,贾家亲戚求告到她门上,李纨母子坚持“不问你们废与兴”,拒绝出手相助,所以造了些孽。巧姐可能也是因此而被卖入勾栏,最后还得靠刘姥姥凑巧搭救、又“忍耻含垢”,让板儿娶了她。
续书说贾兰中举,给母亲换来了珠冠凤袄。其实判词说的簪缨和金印并非诰命夫人的打扮,而是武将打扮,举人进士只是进入官场第一步,不可能马上就“爵禄高登”。曲子是暗示贾兰后来立下战功,所以出人头地,迅速晋升,到了爵禄高登的地步。可惜战场风云难测,李纨在得到贾兰为她申请的凤冠霞佩封诰的当天,得知了儿子战死的消息。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贾珠勤奋苦读,却少年夭亡 ;贾兰少年壮志,有将相之才,可惜他像父亲一样,天不假年,一生励志,却没享到什么福气,只得到一个令人钦敬的虚名。李纨守了一辈子,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一家三口,个个奋发向上,却个个悲催。
青年丧夫,晚年失子,一生坚强而孤寒的李纨,还是躲不过命运的最后一击。